慕容霜的話語淒涼,悲慘,激憤。
楚無痕聽得心中一陣一陣的絞痛,眼下這局勢,再也不能出亂子了,而且,身世之謎已經解開,此時也不便將這個消息告訴族長慕容霜,若是一旦說出去了,族長與玄冰宮宮主之間不清白的關係就坐實了。
若是這一層關係被族人坐實,族長威嚴何在,宮主水玄子定將遭受萬人唾棄,整個黑水族將會傾軋倒伏,再也難以扶植起來。
想到這裡,楚無痕再拜孃親,含淚說到:“既然族長對在下懷疑,在下也無話可說,只是,還請族長能保重身體,好好休息。”
族長慕容霜連正眼看一眼楚無痕都沒有,揮了揮手,楚無痕便立身起來,緩緩後退而去。
一轉身,便是花開花落又一個世界。
荏苒歲月,可以掩蓋了過往的滄桑,可是這歷歷在目的情景,卻難以磨滅。
刻在心頭上的創傷,任是歲月再稠,也難以撫慰疼痛的心。
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便是一生,一生的留戀,和一生的牽掛。
那一刻,最是心情沉重。
這一世,最是傷痕累累。
走出黑水宮,滿腔熱血,被澆築成一塊塊冷冰冰的冰柱。
前途迷茫,空有一身的抱負,卻壓抑在最初的空間裡,難以施展。
敵人不是敵人,友人不是友人。
被誤解,被拋棄,孤零零的一個人,遊蕩在無人的街頭,靈魂的歸宿,頓然間被撕裂,破碎,而難以支撐。
楚無痕長嘯一聲,將心中那一層壓抑狂吼出來,繼而,躍上天際,抽出神刀鳴鴻刀,只聽得神刀嗡嗡直響,刀光寒影,暴漲萬里,炫目多彩,殺氣逼人。
在衆人驚異的矚目中,越過高高矮矮的城牆,掠過成千上百的族民,飛入叛軍兵團,一雙眼睛,已經變得如此恐怖,神情已經是猙獰不堪。
滴着血的眼球,再也不是明眸如初,再也不是善睞若光,再也不是望穿秋水。
這是魔。
弒殺人族的魔。
成羣結隊成千上萬的戰兵,相互擁擠,將這個魔圍在正中央,團團圍困,卻是遲遲不敢向前。
因爲,他們害怕,他們怯懦,他們猥瑣,他們不敢,他們珍惜生命,他們還想要生存。
然則,他們面對的是魔。
經過了風裡浪裡,見過了弒殺狂暴,歷經了跌宕起伏,更是生活在一層層黑暗之中任人擺佈。
而今,他最後的一道希望已經被摧毀。
最後的溫情,最後的溫馨,最後的希望,最後的留戀,最後的纏綿,最後的親情,最後的呼喚,最後的歸宿。
這些,統統被摧毀。
一無所有,毫無牽掛。
孤孤零零,孤孤單單。
形單影隻。
像是一隻飄蕩在魔幻上黑色水域上的孤舟,不知道前途是何方,更不知道從何處而來。
更像是幻水鎮少有的柳絮在飄飛,隨風而去,隨風而沒,何處是我家?何處是歸程?何處是寄託?
沒有了。
壓抑在心中最大的那塊石頭,原以爲能夠就此搬走。然則,一句話,你走吧,卻是在這塊巨大的磐石上增添的萬仞之力,萬鼎之道。
這是一個永遠的壓力,楚無痕無法消除自己心境中的孤寂。
眼看着周圍手執兵刃,磨刀霍霍的戰兵,從來沒有過的神色,此時已經浮現在楚無痕臉上,輕蔑,不屑,這是孤寂的心境中得不到希望之後的巨大爆發。
似乎,沐水靖和扈三娘也在眼前,他們指手畫腳,神情激動,熱血澎湃。
然則這些在楚無痕的眼裡,什麼都不是了。
輕蔑和不屑的神情裡,所有的人,都是敵人,統統都得死!
揚天長嘯:“呀呀呸,去死吧!”
神刀,不,以後這把鳴鴻刀,就叫魔刀。
手持魔刀,心中魔道,一股排山倒海之勢從楚無痕鼓脹的身體裡爆發而出,一股改天換日的黑影從楚無痕飛躍的身形中撲面而來。
寒光所到之處,頓時化作一片血雨。
長嘯飛過頭頂,頓然間,時間即可凝滯,生命爲此結束,生存的希望頓然消滅。
滾燙的熱血,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爲美味的佳餚。
一股股的靈氣,從一具具立而不倒冒着熱血的人體中悠悠散發。
餓了千年之久的饕餮,如何不心動?
柳下惠,魔做不到。
既然是魔,哪能讓這些純真的靈氣白白浪費?
血玲瓏按捺不住內心的狂熱,追隨主人,一路狂奔,身上的鱗片次第亮起來。
風吹過,只要是涼風掃過,戰兵頓然間就是一具具白花花的屍骨。
在陽光之下,白的刺眼,白的恐怖,白的驚心。
頓然間,城牆外,就是人間煉獄,鬼哭狼嚎,哭天搶地,悲慘聲一聲高過一聲,一浪壓過一浪。
城牆內,是驚呆的人,是膽子嚇破,又鹹又苦的膽汁隨着嘴角流出都無法嘗得滋味的人。
是尿溼了褲子,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言語不敢吭的清門智等人。
觸目驚心,眨眼之間,上千人衆就被一陣風吹過,隨後,咯吱一聲,所有的白骨轟然倒塌,白花花的一片,瞳孔裡面,從此,便有了陰影。
陽光也失去了溫度,暖暖的午陽,此時已經冰涼如秋,渾身上下被涼風吹起,就是滾燙的心,也被寒冰所凍。
偌大的一個黑水族國都,此時連一隻蚊蠅都不敢嗡嗡。
偌大的國都城牆外,綿延百里,一隻狗都不敢汪汪吠叫。
只有楚無痕斜倪了一眼被摔在牆根的沐水靖和扈三娘,輕蔑的一笑,拖着魔刀,魔刀刀鋒尖銳,在青石板上,呲呲之聲,不絕於耳。
魔刀之聲籠罩着的身後,是驚恐,是不敢相信。
一眨眼,叛亂戰兵損失兩成,戰營夷爲平地,白骨累累堆積如山,戰將兩人重傷躺地,一片狼藉。
城牆之上,護衛弟子心驚膽戰:這一幕,亂天道,滅人性,天地之間,唯有魔道中人火王弒天曾經做過。
楚無痕,就是魔道。
血魔已經發威。
黑水族不容魔道,赤火族,纔是魔道的樂巢。
有人禁不住內心的恐懼,輕言道:“他,的確背叛了黑水族,已經是赤火族人!”
聲剛落,白骨立現。
沒有人注意到,也沒有人看到,更沒有人感覺到,身旁這個結丹層弟子是如何眨眼間就變成了一具滲人的白骨。
只因他,懷疑楚無痕是魔道,還是赤火族人?
楚無痕身未動,形未挪,而結丹層弟子頓然間形神俱滅,再無輪迴。
這是駭人的功力,這是驚世的魔功。
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楚無痕,孤單孤寂孤苦的拖着魔刀,昂着頭,默默的走遠。
走的已經不見身影,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影子,視野裡再也沒有了這個人,城牆內外,還是寒蟬悽切,一片靜默。
楚無痕已經長在了心中。
在每一個看到他的人的心中,滋生,瘋長。
楚無痕默默的走着,前方的路迷茫,前方的路通往何方?
幻水鎮?
還是魔幻海?
沒有選擇,沒有猶豫,更沒有權衡。
走入一條道路,就是應該走的道路。
這條道路的盡頭,哪怕是刀山火海,哪怕是荊棘叢生,哪怕是永無退路,也是應該走的道路。
那就勇敢的向前走吧。
就這樣,在這條道路上默默的,一聲不吭的走着。
等到他仰頭再看時,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程,只是眼前赫然是一片熟悉的風景。
雲霧繚繞,參天大樹,峰巒疊嶂。
這是黑水族的萬人坑。
記得有一條路,可以直通山巔,山巔上,有一片桃花苑。
沐寒雨,就是前世的桃花仙子,一個功力平平,卻是心底潔淨的女子。
一個喜歡花的女孩,總是簡單的,純淨的,可以相愛的女子。
楚無痕信步沿着山間的小路向上走着。
沿途有人,上的萬人坑需要令牌,需要被盤問,然則,楚無痕身上的孤苦孤寂孤單之氣,讓盤問他的人紛紛讓路,再也沒有敢上前。
於是,當程大同站在楚無痕面前的時候,是在山巔之上的桃花苑前,程大同身後,站着通風報信的段信。
“楚無痕,你又回來作甚?看樣子,是不是受了什麼挫折?”程大同的話,永遠都是如春天一般的溫暖。
段信順手已經遞過來一碗水,因爲楚無痕的嘴脣已經乾裂,裂出了一道道血痕。
但是楚無痕沒有接過來,也沒有回答程大同的話語,而是推開程大同,逼退段信,徑直走進這一片茂盛的桃花苑。
無論春先秋冬,無論風雨交加,無論冰封雪天,這片桃花苑,永遠都是芬芳撲鼻,鮮花怒放,紅豔豔的,跟一片火雲一樣。
楚無痕走到一顆桃花樹前,看着這顆桃花樹,好像就是沐寒雨立在眼前,不由得眼圈一紅,失聲哭泣:“沐寒雨,你現在在哪兒?”
淚雨紛紛,催動清風輕撫,花瓣簌簌,掉落一地的相思。
頭上腳下,都是紅豔豔的相思。
再也沒有比愛人更爲溫暖的懷抱,再也沒有比愛人更爲柔軟的心靈。
看見這片片相思,魔刀也失去了顏色,嚶嚶哭泣。
楚無痕咬破牙關,狠聲狂喊:“上天,你怎麼如此狠心,還我沐寒雨,還我沐寒雨!”
身後,被推的趔趄的程大同穩住身形,恍然如夢:往日情景再現,當沐寒雨被楚無痕從山谷低下抱上來的時候,楚無痕就是這幅神情,今天,他的狂吼,預示着,沐寒雨已經身遭不測。
程大同轉眼看着端着一碗水不知所措的段信,不由得伸手愛撫段信的肩頭,暗歎了一聲:“可憐的孩子!”
段信的反應,永遠都是最遲的。
但是,遲到並不代表着遲鈍。
他發了瘋的撲到楚無痕面前,拽着楚無痕的衣領,眼睛裡充滿了血絲,瘋狂的喊道:“是你帶走了她,是你帶走了她,可是今天,你怎麼不把她帶回來,你爲什麼要帶走她,你爲什麼不能讓她永遠都在這萬人坑,至少,她能平平安安……”
鼻涕眼淚,擦了楚無痕一身,一代魔主,剛剛顯露伸手的血魔,能瘋狂濫殺上千人而不眨眼,能踏着累累白骨而不覺得心慌,可是陡然聽到段信的質問,卻神色慌亂,眼神迷離,嘴角抽搐,心中跳動,身體繃勁,如臨大敵一般。
蹬蹬蹬的後退,蹬蹬蹬的再後退,卻總是繞不過段信的狠聲質問。
楚無痕閉上眼睛,眼淚順着瘦削的臉頰往下淌。
“段信,那敢殺死我嗎?”
求生很難,求死還不容易嗎?
段信猛然愣了,愣的感覺時間太過漫長。
手上的力氣慢慢的鬆開,衣領重新又回到它們開始的姿勢。
段信開始蹬蹬蹬的往後退着,蹬蹬蹬的再次往後退,他,終於醒了過來,眼前站着的,是黑水族的叛徒,赤火族的惡棍,是人人可以唾罵人人可以得而誅之的魔。
眼前真的是魔。
凡是人間,都可以將魔一刀斬落。
段信明白其中的道理,而且血氣方剛的曾豪言壯語道:但凡見到,一刀戮之,痛哉快哉。
可是,活生生的魔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而且,魔在求死,要讓段信的大刀殺了他。
段信卻不敢。
他怔怔的,心悸的看着眼前的魔,想不透魔的心思是什麼樣的心思。
程大同走過去,程大同不信魔,活了大半輩子了,從來沒有見過一種功力,能夠瞬間將人吸食乾淨而只剩一具白骨,只有在夢幻中,聽人說起過,也只是空談而已。
眼前的這個人,是遠方幻水鎮中走出來的一個淳樸少年,如何是魔?
“孩子,胡說什麼呢?你告訴大叔,沐寒雨這丫頭是不是又闖禍了?是不是她,她現在……”
不能輕言死,這個死的字眼,十分沉重,沉重的令任何一個人都不敢輕語。
楚無痕卻咧開大嘴,哭中帶着笑,淚花中閃爍着無奈,直截了當的說到:“大叔,她死了,和上次一樣,她死了,她死了,她要死好幾回,她還會活過來,可是,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活過來,也不知道,從哪裡我才能找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