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諾羅斯城中,可謂一片狼藉。
鷹隼城發生的那一場,哪怕是最嚴苛的角度來說,也只是一場政變。而福諾羅斯城所面對的,就是一場真正的戰鬥了。在攻破城牆,追擊散亂敵軍的時候,劫掠也自然而然的發生了。誠然,各級軍官盡力的阻止這一切,但是與其說他們是爲了責任感和紀律,不如說他們是爲了凝聚軍心,避免士兵爲了搶劫而散亂,從而錯過戰機。
但是昨夜大局落定,對於普通的士兵而言,就算他們不知道拜倫飲彈自盡,至少也明白福諾羅斯城最後的防禦,也就是拜倫的中心城堡,已經開門投降。這半個夜晚……上層無心束縛軍紀,一切都隨心所欲。
不過天亮之後,事情就結束了。按照一種軍隊中不成文的潛規則,除非上級公開允諾任由擄掠,否則這事只能在夜晚乾乾。此時此刻,在艾修魯法特帶着小丫頭漫步福諾羅斯城的街頭的時候,情況已經得到控制。偶然能看到一兩個穿着盔甲,帶着武器的閒逛士兵,但是卻已經沒有大規模的行動了。
不過,留下的痕跡很清楚的說明發生了什麼。在這條街道上的兩面,原本的店鋪幾乎都遭到了破壞。門被打破什麼的四處可見。視線所及的較遠處,在一道被打破的門邊,躺着一個大開着的錢箱。這個錢箱是商人們常用的那一種,結實而笨重。它的鎖被人用暴力砸壞,就這樣丟在路邊——當然,錢箱裡面的東西已經被洗劫一空。
在稍遠的地方,有一個正好正對着他們的店面。店門也已經被砸開,裡裡外外都能看到琺琅器的碎片。這家店應該是一個販賣琺琅器的店,但是現在別說是錢,就連放在店邊上的四個大花瓶都被人打破了。
在這家店的邊上,能夠看到大灘的黑色,現在依然散發着濃烈的血腥氣。大羣的蒼蠅在黑跡上盤旋着。
艾修魯法特牽着小丫頭的手,感覺到了小丫頭的手在微微顫抖。不過,也只是微微顫抖而已。小丫頭的腳步依然穩定,如果不是手牽手,那麼任何人也看不出她的身體有什麼變化。
他們拐過一個彎,進入一個平民的聚居區。這裡的情況好上很多,至少沒有什麼明顯的破壞痕跡。
路邊的一棟房子裡,一張臉正透過窗戶觀察這兩個外來人。在看清楚艾修魯法特身上的盔甲之後,窗戶突然被猛的關上,發出了清晰的“砰”的聲音。
並不是只有這一個聲音而已。在更遠的地方,門窗被關上的聲音此起彼伏。
“感覺到了嗎?”艾修魯法特輕聲的問道。“那一雙雙眼睛中的惡意。你覺得如果你公開自己的身份,這裡的人會怎麼看待你?”
雖然說具體的後果也許很難說,但是怎麼想也不是一個幸福快樂的後果吧。
“你感覺到了嗎,這裡的人……對我們而言,可是仇寇呢。對他們來說,我們是來到這裡,殺死他們的領主,破壞他們的城市的敵人。是侵略者。”
“可是……戰爭不是拜倫挑起的嗎?”小丫頭問道。
“人只會看到對自己有利的那一部分事實。”艾修魯法特回答道。“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按照書上說的,一個人能夠看到別人眼中的釘子,卻看不到自己眼中的樑柱。立場不同,很多話就無從說起。站在你的角度,拜倫是違反君臣倫常的叛賊,是分裂國家的惡棍,消滅他是天經地義的。對他們來說,拜倫是一個仁慈而賢明的領主。我問你,你覺得自己錯了呢,亦或者是這些人錯了?”
小丫頭髮現自己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事實就是這樣,雙方都沒有錯,只是立場不同而已。每個人都會本能的根據自己的信念去選擇自己前進的道路。當這些道路發生碰撞時,一旦兩條路之間沒有並存的辦法的時候,那麼由什麼來決定誰的道路更加正確一些呢?言語、理論或者是諸如此類的東西都如此的無力。想要迅速解決這個問題,唯一的辦法就是暴力。於是一切問題就引刃而解了。我們不需要去說服誰,讓那個持有異議的人直接消失就行了。”
小丫頭沒有說話。艾修魯法特沒有看着她的臉,但是如果他看到了,那麼一定能分辨出小丫頭臉上的神色可絕不是贊同。
走過拐角的時候,一塊石頭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飛了過來。小丫頭只覺得眼前黑影一閃,艾修魯法特的手已經出現在她眼前,那塊石頭在砸中她的臉之前,被艾修魯法特接在手中。那其實不是石頭,而是一塊磚頭的碎片。如果這塊形狀不規則的碎磚剛纔砸中了小丫頭,至少也能把她砸出一個大包。
遠方拐角的人影一閃,一下子就不見了。
“比如說這種情況,你打算怎麼辦?”艾修魯法特問道。
“慢慢的……靠時間來消磨這一切。”小丫頭回答道。這是一個標準的回答,嘉娜就是這樣教導她的。
“說的很好,時間有時候確實能磨平仇恨。”艾修魯法特說道。“但是前提是沒有新增的仇恨。你覺得你的統治能比拜倫更好嗎?”
“爲什麼我不能更好?”小丫頭反問。“我會選擇一個最合適的總督……”
“不是我質疑你和艾林恩的眼光,而是因爲你不可能做得比拜倫更好。要知道福諾羅斯城是拜倫的老巢,他在這裡可是真正的投入了血本。他做的事情,絕不是你能夠做到的。你知道嗎,爲了收買人心,他免去了城中幾乎所有的稅。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利益。拜倫的所作所爲沒有白費。你可能還不知道,在之前的攻城戰中,本城的民兵正是抵抗最堅決最徹底的,也讓我軍付出了最大的代價……這就是民心,雖然只是一個城市的民心。拜倫依靠攝政大臣的地位盜竊國庫才做到這一點,而你怎麼能做到這一點?”
“我也……”小丫頭其實想說我也能做到,但是卻發現艾修魯法特真看着自己。在艾修魯法特的目光下,她心中那股不服輸的氣突然就消失了。
“沒錯,你一定要做,也許也能做到。可我問你,他們憑什麼能夠享受到這樣的待遇?就憑他們對你充滿仇恨第敵視?效忠服從你的人反而要承擔更高稅務,敵視仇恨你的人卻能享受這樣的待遇?你是在鼓勵所有的人敵視你嗎?再說了,你到底在幹什麼?你是在討伐一個叛賊收復一塊領土,還是在試圖養一羣大爺?”
“但是……他們……”
“他們的仇恨不值一提。因爲你強得多,因爲你的軍隊已經征服了這裡!他們的抵抗已經被粉碎。這個時候,他們保持着這樣的仇恨……就是愚蠢。因爲一城的民心,如何能對抗一國呢?”艾修魯法特將手中的那塊石頭丟到一邊。“你注意到了嗎,他們的眼光是什麼樣的……都是充滿了仇恨呢。可是他麼明明已經被打敗了,爲什麼不是充滿了恐懼呢?”
“……這個……不知道。”
“因爲暴力不足啊。強大的暴力能夠讓人充滿了恐懼,甚至連憎恨都不敢。但是半吊子的暴力,就會有這樣的效果。”艾修魯法特回答。“這也是一種愚蠢。他們把你視爲寇仇,卻依然期待你把他們當做臣民。正是這種錯亂的認識才使得他們做出這種事情來。”言畢,艾修魯法特用腳踩在那塊形狀不規則的碎磚上,碎磚在鐵靴下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破裂聲,瞬間被踩成了碎片。
“你……想怎麼做?”
“將我的配劍插在城門口,作爲衡量高度的標準。高於這個高度的男人一律斬首。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要被貶爲奴隸,帶走賣掉。城裡所有的財產一律充公,不動產再去拍賣。”艾修魯法特平靜的說道。“你需要這座城市,但是不需要這座城市裡這羣充滿敵意的反賊。”
小丫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艾修魯法特嘴裡吐出的字眼或許平靜無奇,但是卻已經幾乎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之外。這種做法簡直瘋狂。艾修魯法特不是一個瘋狂的人,但是小丫頭毫不懷疑他會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來。
“你……沒有同情心嗎?”最後,她突然說道。兩個人這個時候已經變成了並肩偕行的狀態,小丫頭不敢再去看艾修魯法特的臉,艾修魯法特也同樣沒去看小丫頭。
“同情是有的,但是我從來不會帶着它們上戰場。”艾修魯法特回答。“戰爭是很可怕的事情,因爲它容不下哪怕一絲的同情。”
“有沒有……第二種方案?第二種能解決眼下情況的方案。”
“很可惜,沒有。”艾修魯法特回答道。
“我能問問……真正的理由是什麼嗎?”小丫頭問道。“他們說你遲遲沒能破城,不能在我面前立功表現,所以憤怒欲狂。這就是你想要屠城的真正理由。”
“你覺得呢?”艾修魯法特回答道。
他甚至不肯辯解一下。小丫頭突然想起羅蒂雅之前說的話。爲什麼會這樣?
“你會贊同加魯納斯那麼做,爲什麼對我的計劃卻有如此大的牴觸心情呢?”艾修魯法特突然問道。
“加魯納斯可沒在自己的國內搞的。他針對的是提比略人,是我們的敵國!”小丫頭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道。
“女王陛下,我相信你搞錯了一件事情。這裡就是敵國。”艾修魯法特的聲音聽起來冰冷而遙遠,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要哭。“這裡的人都是帝國的民衆。他們是拜倫的人民,不是你的。想要感化他們需要時間,但是現在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爲什麼我沒有時間?艾修魯法特!”小丫頭突然之間用非常輕柔的聲音說道。那已經不是女王的聲音,沒有半點君臣的威儀,只有一個普通的小女孩不甘心的聲音。“告訴我真話好嗎?不要以爲我什麼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