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中的錫城一片靜謐,穿行在街道之上,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與腳步聲,偶爾能聽到四周傳來些許聲響,若啃食撕咬,讓人不寒而慄。
謠姬一路奔行,順利與等在街角的宋雲會合,此刻二人正往宋雲家中趕去。宋雲家住在一處老式小區中,房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風格,一排排六層住宅樓統一刷成灰色,看起來陳舊不堪,與時代脫節。樓棟敞開,牆面上佈滿各種小廣告傳單,走道中堆滿老舊的傢俱和廢棄的自行車,讓人寸步難行。
據宋雲說,這裡的房租相當便宜,她退伍後,就一直租住在這裡,和她的老哥哥做了鄰居。聽宋雲屢次提起她的老哥哥,謠姬出於好奇,問道:
“你的老哥哥是誰?”
“我小時候鄰居家的大哥哥,那個時候咱們住軍區大院,他比我大十四歲,我小的時候就愛跟着他玩。他十七歲當兵,十九歲考了軍校,二十二歲因爲表現優異被留在軍區大院的總司令部裡做警衛員,大院裡的孩子們都喜歡他。他二十五歲結婚,那年我十一歲,還哭了鼻子,現在想想還是挺丟人的。他家閨女就是在我十二歲那年出生的。”宋雲回想起往事,語氣柔和了許多。
“哦,這麼算來,你今年也有二十六了。”謠姬隨口道。
“是啊,歲月不饒人。”她嘆了口氣。
“那現在你這位老哥哥呢?”謠姬繼續問道。
“……”宋雲頓了頓,回道:“一年前死了。我老哥哥五年前轉業,進了公安系統,很快就幹上了刑警,一直表現優異。但是或許命該如此,一年前遇上大案,殉職了。嫂子也死得早,家裡也沒有老人,就留下一個小女孩。”
她聲音漸低,顯然談起這件事,讓她情緒低沉。
“所以你就領養了這個小女孩?”謠姬的聲音依舊清冷,聽不出情緒。
“也不算領養吧,只是照看她而已。那孩子獨立性很強,父親去世時她年紀已經偏大,就沒被送入孤兒院,轉而由國家發撫卹金來生活。她成績很好,學費都是全免的,還能拿幾千塊的獎學金,生活上的問題不是很大。”提起這孩子,宋雲倒是有幾分驕傲之情。
“那你呢?莫非整日裡遊手好閒,不幹正經事,也能去照看一個孩子,給她做好榜樣?”謠姬的話語裡多少帶了點諷刺。
宋雲顯得有些尷尬,也有些惱怒,辯解道:
“是,我是看起來吊兒郎當,遊手好閒,不像是什麼正經人。但我也是正經在外做事換口飯吃的好吧。只是你也知道,退伍女兵的就業情況不容樂觀,我的工作也是隔三差五就要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現在是沒有工作,不過春節前我還在一家戶外用品商店裡打工呢。”
隨即她似乎想到什麼,愈發有些惱怒地說道:
“我說,你淨是打聽我的事情,我卻對你的事情一無所知。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士,幹什麼職業的?我爲何非得在這裡聽你的教訓不可?真是莫名其妙。”
“我又沒逼着你說,還不是你自己一股腦地全倒給了我。”謠姬頭也不回地說道。
“……”宋雲被噎了一下,無言以對,訕訕道:“那至少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吧,我總不能一直用‘喂’來稱呼你。”
“我叫陸之謠,姑蘇人士,職業是心外科醫生,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謠姬直接就把陸之謠的身份全部報了出來,似乎一點顧忌都沒有。
“哦,原來是精英人士啊,怪不得說話牛氣沖天,看人眼高於頂呢。”宋雲語氣裡泛着一股子濃濃的酸意。
“不要把自己的不得意歸結於別人的錯誤,世人都愛比較,可比來比去,卻終歸還得做自己。你沒有什麼不好的,我也沒有什麼是比你強的,當你用看精英人士的目光看我時,你就主動將自己降到了比我低的位置,這又是何苦爲之。你覺得我眼高於頂,殊不知被歧視的人,其實是我。”謠姬的語氣平靜,沒有任何不快的情緒。
宋雲再次愣住,面前這個美貌女子總有一大堆的道理,聽起來還真的挺像那麼回事。都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可現在的情況卻反了過來,真是讓她有些哭笑不得。
“好吧,咱們不談這些。你說你還有幾個同伴,你們是怎麼來的錫城?”
“開車來的。”她簡略回答。
“這怎麼可能,不管是高速公路還是國道,都走不了的,到處有車輛滯留堵塞,大霧瀰漫,能見度那麼低,根本開不出去。”宋雲連連搖頭。
“普通人當然開不出去,但我們不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是啥意思?”
“……”謠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說話間,二人來到位於一樓的宋雲家門口,她開了門,二人進入。宋雲也不避諱,直接帶着謠姬進了臥室,想讓她見見那位小妹妹。可是等她開了門,卻發現牀上空無一人。宋雲吃了一驚,急急忙忙將家裡搜了一遍,確認小妹妹居然出了家門。謠姬靜靜站在一旁,觀察着她,沉穩又冷靜。直到宋雲急得抓耳撓腮,要下樓去找人,謠姬忽然撥開她家中的窗簾,向下看去,邊看邊說道:
“你的小妹妹叫什麼名字?”
“叫趙姜。”
“她父親呢?”
“趙力成。你問這個幹啥?”宋雲滿臉莫名其妙。
“沒什麼…”
她二人對話話音剛落,謠姬就擡起手敲了敲窗玻璃,說道:
“我想,我們不需要沒頭沒腦地胡亂找人了,那個女孩,是你的小妹妹吧。”她指着窗外不遠處一個身着睡衣睡褲,蹣跚而行的小女孩的身影。濃霧中她若隱若現,仿若幽靈。
“啊?對…是她,可是…爲什麼?你怎麼知道的?”宋雲張口結舌。
謠姬沒回答她,而是率先出了門,向外面而去。沒兩步就來到了那小女孩身前,然後攔住了她。那小女孩陡然看見一個人影帶着一股子徹骨的冷香出現在她面前,嚇得不輕,身子後仰,就要往後栽倒,幸虧後來趕到的宋雲急奔兩步,上前扶住了她。
“阿雲姐…”小女孩清秀美麗的臉上滿是驚詫。
“別怕,她不是壞人。”或許吧,宋雲在心裡補充道。
“既然你還能走,咱們就儘快行動吧,事不宜遲。”謠姬沒有任何的廢話,思維快得讓兩人都要跟不上。
“去哪兒?”小女孩奇怪地問。
“去醫院,先給你找到治病的藥。這位…姐姐是醫生,她能治你的病。”宋雲安撫地說道。
十四歲的女孩乖巧地點了點頭,爬上了宋雲的後背,隨即泛起了咳嗽,半天才止住。宋雲半是關心半是嗔怪地說道;
“你怎麼跑出來了?不是讓你乖乖在家裡等我的嗎?外面太危險了,你一個人出門是想嚇死我嗎?”
“對不起,可是你很久都不回來,我也很擔心你,想在外面等你…”女孩略顯虛弱地說道。
謠姬走在前方,靜靜地聽着二人的對話,從剛纔開始就一直在心頭縈繞的莫名熟悉感愈漸放大,果然,這後面的兩個人有古怪。
她在第一次見到宋雲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覺得她有一種熟悉感。但當時情況緊急,她並沒有多想。可在甩脫怪物後一路走來的過程中,越是和宋雲談話,越是覺得此人她絕對在哪裡見過。言行舉止,雖然透着一股痞子的放浪形骸,可說話的神態和語氣,卻讓她越看越是熟悉,越是心驚。
是誰?她到底在哪裡見過她?難道她是玄司?不可能!玄司如何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此人的外貌氣質與玄司差了十萬八千里,而且爲何玄司在見到她的時候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失憶了?如果說宋雲就是玄司,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纔會使她變成如今的這樣的狀態?
一路上,她都在思考這幾個問題。
在她(陸之謠)的記憶中,玄司應當是去追查三百年前被盜走的趙姜屍首了,可爲何會以這樣的狀態出現在她面前?而且,她仔細用神識探查了對方的身體一番,沒有發現任何僞裝的痕跡,這個人就是最平凡的人類,生來就長成這樣,從來沒變化過。
不過,最讓她驚訝的是此刻伏在宋雲背上的那個十四歲的女孩,她居然叫做趙姜!
不止名字完全一樣,這個十四歲的趙姜居然和三千年前的趙姜長得一模一樣,她和玄司一樣,沒有任何僞裝的痕跡,這簡直是匪夷所思。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輪迴轉世一說,這一點謠姬比誰都清楚,又如何會出現這種詭異非常的事情?趙姜按理說已經死去了三千多年,即便屍首還存留世間,也絕不會起死回生且返老還童,變成一個十四歲的活生生的女孩,這一切難道是巧合?亦或者是她的錯覺?還是說…這是一個陷阱?
宋雲口中所說的那個屬於幾個平凡人的故事,究竟是真的還是杜撰?如果是真的,她們二十年多前就誕生於這世上,難道她們的誕生就是爲了與自己在此刻相遇?這巧合未免也太可怕了。
謠姬緊鎖起眉頭。
雖說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可謠姬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此刻她心中正在盤算,她需要找尋一個機會試探一下對方,看對方是否會在生死險境中露出馬腳。她決不能冒險將這二人帶回去。
其實原本在初遇宋雲的時候,她就覺得此人非常閤眼緣,因此動了惻隱之心,想將她招進隊伍裡,幫襯她一下。所以在言語上,她先抑後揚,下了一個小套,對方也興沖沖地上鉤了。可現在回想,她卻猜想莫非對方本就是想跟着她走,因此才製造了這一場偶遇?若果真如此,上鉤的人,恐怕是自己吧。
她一言不發地在前方快速引路,宋雲揹着趙姜在後面埋頭苦追。謠姬覺醒後敏銳的聽力捕捉到了二人的悄聲對話:
“阿雲姐,前面那個人究竟是誰?長得好漂亮呢…”
“嗯,是啊,很漂亮。”宋雲的回答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阿雲姐?”
“啊,抱歉。那個人叫陸之謠,是從姑蘇來的醫生,她和她的同伴在大霧裡從姑蘇趕到了錫城,是很厲害的人。放心吧,她會幫助我們的。”
“那我們能去……”
“放心吧…”
最後兩句,二人的聲音愈發地小了,饒是謠姬現在聽力強橫,也沒能聽清。
謠姬冰藍色的瞳眸中寒光閃過,微微側頭將視線不着痕跡地投向後方二人,悄悄握緊了腰間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