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夷之戰戰場往東北三百里處,有一片連綿的羣山,此山喚作蒼耳山,翻過山頭再往北走,就是牧野。
蒼耳山腳有一片寧靜的小村莊,村落建在山坡之上,三面都是陡峭的懸崖,只得一條葫蘆口可進,因着地利優勢,村裡的百姓避免了戰場的波及和兵役的困擾,過着悠然放歌的生活。
帝辛二十八年秋,村頭葫蘆口出現了一行古怪的過客。她們清一色的女子,還帶着一匹漂亮地白狼。其中兩個女子美若天仙,身上多有神異之處,凡人不可相比。另兩個女子年歲不大,樣貌也是不俗,但一身煙火氣看得出來是尋常人,衣着雖然整齊乾淨卻也相當樸素。年歲大點的凡人姑娘身子瞧着弱了些,面色蒼白,仿若大病之中。躺在一架牛車之上,被拉着進了村。
見有外人找到了這裡,且形貌奇怪不似凡俗之人,村口玩耍的頑童嚇得撒腿就往村裡跑,一邊跑一邊大喊着“妖怪來啦!”聞訊,閉塞的村裡家家戶戶都着了慌,男人們扛着破破爛爛的石制農具和長矛短弓,將這一行人堵在了村口。可甫一照面,所有男人無一例外都丟了魂,癡癡傻傻地瞧着眼前的“天仙”,手中的農具獵具噼裡啪啦掉了一地。
這一行女子並非窮兇極惡之人,雖有些冷麪難近,卻很好說話。她們只是想暫時在這個村子裡歇歇腳,過不了多久,她們還會繼續出發。
村裡最年老的長者出面,將這一行人引進了自己家。村民們樸實又單純,在這一行女子表達出善意之後,很快便接納了她們。只是每每望見她們的身影,都不敢靠近,只怕褻瀆了仙人,自慚形穢。更有甚者遙遙伏地跪拜,口中喃喃念道部落之神的名字,求平安求長壽。
十四歲的女孩很開心,與兩位仙人姐姐在一起的日子,她又能吃飽飯了,不僅能吃飽飯,還能穿上乾淨整齊的衣服,有溫水清洗自己的身子,打理自己的亂髮。重要的是,姐姐有救了,身體一天比一天好,面上又有了紅潤。
她有了一個名字,是仙人姐姐給自己起的,叫做玄司。仙人姐姐說,“玄”是一種顏色,黑中帶紅,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己時得到的印象,一個黑中帶紅的女孩,玄司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是說自己的膚色嗎?她確實曬得黑中帶紅。“司”是統治管理的意思,仙人姐姐說,希望自己以後能調和紅與黑,仙人姐姐說的話太深奧,玄司聽不懂。但是她很喜歡這個名字,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正經名字。
仙人姐姐要自己拜她爲師,玄司二話不說就拜了。但是條件卻是,自己得跟着仙人姐姐她們走,去山裡修行,還不能帶姐姐去。想到這件事,玄司就不開心了,自己走了,姐姐一個人該多孤單,她捨不得姐姐。爲什麼在此事上,仙人姐姐就是不願寬容一點呢?帶上姐姐又如何?姐姐絕不會給她們添麻煩的。
村中長者騰出一整間的茅草屋給她們居住,他家中屋多人少,只有祖孫兩人,因而不愁居住。雪狼王與謠姬入了屋中,將趙姜安頓入裡屋牀鋪,便拉着玄司在裡屋外盤膝坐下,開始教導她最基本的調息冥想之法。玄司雖然有些憨頭憨腦,卻學得飛快,正打坐間,忽聞玄司躊躇開口:
“上師…”她揪着自己的褲腿,侷促地看着身前的雪狼王,囁嚅半天,卻說不出自己的心裡話來。這樣的情形,這一路上已經發生了很多次了。
“孤曉汝所願,然不可之事當不可違,不必再提。”雪狼王也不睜眼看她,閉着眼平淡說道。時年雪狼王性子冷厲,寡言少語,除卻謠姬與義妹外,對他人鮮少有好臉色。自己這個剛收的徒弟性格上多有缺憾,有待調教,自不可寵着捧着,壞了一枚璞玉。
打坐結束,主人家二十歲的孫子送來晚飯,壯小夥進來臉都是紅的,根本不敢擡頭看她們。只是不經意瞟了一眼牀上的趙姜,那惹人憐愛的病弱模樣,讓他心尖微顫。小夥子出去後,一行人圍在趙姜牀邊用飯。玄司情緒低落,身爲姐姐的趙姜卻一直溫言善語,和睦如風,每每玄司與雪狼王談起自己的去留問題,十八歲的女孩都拼命攔住倔頭倔腦的妹妹,爲她圓場。她打心眼裡感激這兩位仙人般的女子,聽聞玄司已然拜師,她很激動。但是玄司的表現,卻讓她隱隱擔心,若是這倔丫頭惹怒了仙人,仙人拂袖而去,那大好的機會,豈不是就此錯過了?玄司天賦異稟,天生神力,偶爾還能瞬間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如此神異,該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仙長神祗,長生不老高來高去,不該像她一般,爲了生計奔波勞累,爲了一點口糧被人踩在腳底擡不起頭來。
這個傻孩子,卻死活想帶着自己去仙家福地享福,那裡怎能讓自己這樣的凡人隨意進出?自己不過芸芸衆生中最普通的一人,從不會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如今兩位仙人願意安頓自己,就已經讓趙姜受寵若驚了。
晚餐簡陋,基本上是一口大鍋煮出來的大鍋飯。飯少水多,米是穀殼都沒剝乾淨的糠米,稀稀拉拉幾顆,山裡挖出來的根莖塊狀物成爲了主食,一大塊砸在碗裡,讓人不知從哪兒下口。碗裡好歹還飄了幾顆野菜,撒了把粗鹽,味道實難恭維。主人家特意打了一隻野兔烤了,幾片烤兔肉放在盤子裡呈上來,其餘的全部給了狼小妹。
這飯,雪狼王和謠姬幾乎就沒吃,直接全部給了玄司。玄司或許是在賭氣,吃得太猛噎住了,放下碗筷直拍自己的胸脯。
“教汝莫食太快,卻不聽。”雪狼王瞪着她,語氣裡不乏調侃。
玄司聞言更是氣了,站起身來,攥着拳頭梗着脖子,一張小臉憋得通紅,瞪着雪狼王道:
“上師!俺知道上師對俺好,可俺就是不明白,何以阿姊…”她話到一半,卻被一旁的趙姜突然打斷。
“阿蠻,莫再提。”
躺在牀上的趙姜拼命拉着玄司,阻止她與雪狼王頂嘴。玄司咬着牙,憤憤不平,卻最終什麼話都沒說。
“汝既如此疑惑,孤便爲汝解惑。汝非凡人,吾等所去之地亦非凡地。凡人承受不起,汝若願汝姊長命百歲,便聽孤之言。”雪狼王神色一板,嚴肅說道。
玄司沒有再提要帶走趙姜的話,但是她分明用全身的力氣表達了自己不願離開這座小山村的意願。她不想和上師走了,雖然上師對她很好,但她還是想和阿姊呆在一塊兒。
這一日,玄司在後院裡盯着遠處的青山發呆,冷不丁感到後背被掃了一下,她驚了一跳,回身一看,卻發現是白狼用尾巴掃了自己。這隻白狼是上師的妹妹,說來也該是自己的師姑,可要她認一匹狼做師姑,她總覺得彆扭。因而一次也沒有和這隻狼說過話,雖然她知道這隻狼會說話。
白狼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自己,玄司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說道:
“汝看俺作甚?”
悅耳的女聲從白狼身體中發出,聲音聽起來卻怒氣十足:
“小鬼,吾家阿姊好心收汝爲徒,這是多少大妖幾千年修不來的福分。汝不僅不知感恩還得寸進尺,阿姊心軟不願降罰於汝,今日吾就替阿姊好好教訓教訓汝。”
被一隻白狼訓斥,玄司憋紅了臉,嘴笨的她也不反駁,直接就撲了上去,一把抱住白狼的脖子,摔打在了一起。她天生神力,雙臂一合,猶如鐵鉗,狼小妹被她勒得眼冒金星,下意識就一口咬在她肩頭,周身散發冰寒風暴,颳得玄司皮膚生疼。
“住手!”一股大力打來,將打得難解難分的二者輕易盪開。
“爾等竟在此打架,成何體統!”雪狼王沉着臉,滿面怒容。謠姬站在她身後,面無表情,眼神清冷,冰藍色的眸子裡似乎看不出情緒。
玄司肩頭多了一串牙印,血淋淋的怪嚇人,狼小妹趴在地上一時間站不起來,她的脊背被她勒傷了。但是二者卻憤恨地瞪着對方,絲毫也不示弱。
“夠了!今晚玄司在屋外罰站一夜不許進屋!小妹,汝身爲長輩挑唆後輩起事,罰入冰牢,好好反省!”雪狼王是真的怒了。
玄司不知道冰牢是什麼,只是看到謠姬帶着狼小妹出了村子入了山,回來之後就只有謠姬一人。玄司很怕謠姬,不敢上前問有關冰牢的事情。只是貼着門隱約聽到謠姬和上師說話,什麼“小姊也是護汝”“懲罰太嚴重了”云云。
深夜,包紮了傷口的玄司站在屋外,還在想着白日裡狼小妹對自己說的話。她心裡難受,一咬牙,擡腿向着山中跑去。在深山裡胡亂跑了一通,誤打誤撞地感受到一片冰寒之意,她下意識地循着去了,便驚訝地瞧見一泓山中潭水完全被凍結,遠遠的,就見一隻白狼被凍結在潭水之中,只留狼頭在外透氣呼吸,其餘身軀全部凍在超低溫的寒冰之中,冷得瑟瑟發抖。
她緩步走上前去,踩着冰凍的湖面靠近白狼。四下裡散發的寒氣凍得她渾身顫抖,抱着自己的手臂互相搓着取暖。白狼看起來有些奄奄一息,玄司心裡不是滋味,一來覺得是自己害她如此,二來覺得上師的懲罰手段未免太狠毒了些。
“喂,汝…可還好…”玄司蹲在白狼身前,哆嗦着問道。
白狼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俺…俺救汝出來…”
說着,她開始用拳頭去砸冰。白狼微微睜眼,眼神略顯複雜地看着她。半晌,虛弱道:
“莫要白費力氣了,憑汝目前的力量,還砸不開冰雪神女的寒冰。吾無大礙,只是一夜而已,常年生活在凍土雪原的雪狼,這點寒冷扛得住。”
玄司卻不聽她的,使勁兒砸着。白狼看着她那悶頭悶腦的模樣,也不知怎的,心裡怪怪的。
“別砸了!手都流血了!”白狼的聲音聽着有些氣急敗壞。
“俺一定要救汝出來!”
“爲何?!”
“因爲俺害得汝被凍在這裡,俺就要救汝出來!”
白狼被她的霸王邏輯氣得七竅生煙,她也不說話,就看着這傢伙在那狠命地砸冰層。
“玄司,住手吧。謠兒…”不知何時,雪狼王和謠姬站在了湖邊。雪狼王出聲制止,又扭身示意謠姬,謠姬點了點頭,蹲下身子,伸手觸到冰層,只一瞬,那寒冰便全部化去。玄司直接就掉到了水中,陪着狼小妹一起成了落湯雞。
雪狼王一擡手將一人一狼撈上岸,然後帶着她們迅速回到了茅屋之中,擦乾身子,換上乾衣服,坐在土竈旁烤火。這一夜雪狼王什麼也沒說,帶着謠姬回了屋。玄司和狼小妹什麼也沒問,坐在土竈旁直到天麻麻亮。
“白狼,俺該如何稱呼汝?”
白狼默了半晌,道:
“不若隨了謠姬,喚吾小姊。”
“小姊?……小姊…”她喃喃,隨即咧嘴一笑,道:“小姊何時才能化成人,汝若成人,俺必要看汝與上師誰美。”
白狼琥珀色地眸子閃爍了片刻,扭過頭去道:
“這蠻子,愈發地無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