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豫醒來以後,花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纔想起來他到底是誰。

把他救起的是一對憨厚老實的夫婦。老頭子一生心醉醫學,爲了研究一種只在梨眼山東面的山腳下生長的草藥,攜夫人隱居在山下的一片小樹林裡。藏豫的命,便是那種開着紫藍色小花的草藥救的。

老頭子說是在小溪邊被發現他的。本來那條小溪離夫婦倆的小木屋較遠,他平日是不去的。可那天不知爲何,馬很是不安分,執意要往那邊去。老頭子沒辦法,豈知到了溪邊,便看到了滿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藏豫。

他醒來幾天後,老頭子拿着那個染血的錦符在他眼前晃悠,笑眯眯地跟他說,多虧了這個錦符哦,不然你屍體臭了都不會有人發現。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老頭子。

原來紫宸送他的那個錦符裡面有少量碾碎了的青藤花,就是老頭子研究那種草藥。這種植物染了血之後會散發出類似於母馬**的氣味,會引來公馬。只要能引來馬匹,人就應該會跟着過來。

藏豫盯着錦符上那個因爲染上血而變成褐色的‘安’字,心想,原來‘逢凶化吉’是這個意思。

他剛剛醒來的時候,思緒混沌,身體沒有一絲力氣。老頭子說他身體不久前受過重創,尚未痊癒。如今舊傷加新傷,如果不小心醫治的話,很容易嗚呼哀哉。後來病情終於好一點了,就跟在老婆婆身邊幫着曬曬藥什麼的,雖然有點迷茫,倒也清閒。

記起身份之後,一系列問題也隨之而來。

從他恢復記憶算起,他離開軍隊少說也有三個月了。都城那邊大概已經接到他的死訊,藏殷該急死了。清彥呢?那孩子連他出徵的事情都不知道啊。藏殷會對他隱瞞實情嗎?因該會的。只是紫宸……

紫宸。

他不敢想,接到他的死訊,紫宸會作何反應。

不。紫宸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的,就算只是爲了他替他挨的那一劍。

日子以一種伊竹即害怕又貪戀的平靜進行着。

天氣悄悄地步入盛夏。隨着越來越溫暖的氣候,紫宸的身體似乎也好了許多。雖然時不時地還會發燒,氣色卻一直不錯。

伊竹端着剛剛蒸出來的糕點,朝側房的方向走。經過迴廊,遠遠看見紫宸一手支着頭坐在窗前,似是陷入沉思。

她微微嘆了口氣。

接到藏豫去世的消息已經三個多月了,那場讓伊竹忌憚得睡不着覺的崩潰卻一點要發生的跡象都沒有。紫宸依然教清彥撫琴,依然每天與清彥一起用膳,依然以那種匪夷所思卻又讓人不得不膽戰心驚的平靜繼續着他的生活、他的等待。

伊竹私下問過蓮太醫,他是不是傷心欲絕神志不清了?

蓮太醫卻說,無論如何,有個信念支撐着他總是好的。若是連這最後的希望都破滅了,他也許會活不下去。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是惋惜的。

“公子,奴婢做了棗泥方糕。剛蒸出來的,還熱着呢。”

紫宸老遠就聽到了她的腳步聲,知道進屋的是她,所以連頭都沒擡。

“放着吧,我呆會兒吃。”

這些日子他好像總是坐在窗邊,失明的眼睛半垂着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跟他說話,語氣依舊是往日的隨和儒雅,伴着淡淡的微笑。可伊竹覺得,他離她們越來越遠了。

“殿下傳話來,說今晚在四殿下的寢宮用晚膳,讓公子不用等了。”

紫宸莞爾一笑。“果然是小別勝新婚。”

“小別?四殿下出宮療養回來都多久了!”伊竹搖搖頭。“這都是這個月第六次了!而且還有半個月沒過呢!”

“只要殿下開心就好。”

“聽說四殿下陪殿下用膳都不許子夜伺候的。每次從四殿下的寢宮回來,子夜的臉都黑得像鍋底。”

紫宸依舊笑着。“既然殿下不回來用,那就不用準備晚膳了。早些就寢吧,我有些倦了。”

“不準備晚膳了?”伊竹詫異。“殿下不回來吃,公子您還是要吃的啊!”

“你不是做了棗泥方糕麼?我吃那個就夠了。”

這天晚上,紫宸夢到了藏豫。

夢裡,藏豫擁着他,像那個大年三十的早晨,嬉戲地吻着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呢喃:“紫宸……”

紫宸醒來時,臉上滿是淚水。

他突然發現,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他紫宸了。

別人都‘公子、公子’地叫他。‘紫宸’這個名字,這個他當初爲了氣藏豫而編出來的名字,好像只有藏豫纔會叫。彷彿冥冥中這個名字是屬於藏豫的,就像他只屬於藏豫一樣。

次日傍晚,藏殷正在養心殿批閱奏摺,守在門外的御公公卻突然稟報:

“皇上,清淑齋的紫宸公子求見。”

藏殷的筆頓下片刻,有些詫異。“傳。”

紫宸由御公公引領着踏入養心殿。藏殷放下毛筆,深邃犀利的目光有些好奇,有些審視,還有些說不清的、淡淡的敵意。

“草民拜見皇上。皇上萬福。”紫宸盈盈跪倒,纖細的身形優雅大方,沒有面對皇帝該有的惶恐與不安。

藏殷以一個眼神屏退了御公公。待房門再度合上後,才故作漫不經心地道:“你心思倒是周密,很會挑時間。”

清淑齋離養心殿距離甚遠,白天來,路上必定會遇見不少大臣妃子。他是靜轅王的男寵,不管私下藏豫待他如何,在外他是沒有身份的。況且,他還是個瞎子,肆無忌憚地在宮裡走動更是引人耳目。他自己倒也罷了,但是他必須顧及藏豫的臉面和聲望。

“草民惶恐。親王的男寵入住皇宮本不成體統。這點禮數草民還是懂的。”

藏殷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個能讓自己的寶貝弟弟用生命去保護的男寵。看他一副纖弱的樣子,態度倒是不卑不亢的,沒有任何男寵該有的唯唯諾諾。

而且還是個瞎子。藏殷在心裡加了一句。一個眼盲之人,在君王面前卻還能泰然自若,可見是讓藏豫給慣的。

“平身吧。”藏殷習慣性地擡了擡手指,儘管紫宸根本看不見。

“謝皇上。”他款款起身,臉微微仰着,雖然已經努力想要對準藏殷的方向,無焦的目光還是落在藏殷的右側某處。

“前來晉見所爲何事?”

“草民想去祥雲寺齋住,爲王爺祈福。望皇上恩准。”

藏殷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你想出宮?”

這個時候要求出宮。難道是覺得藏豫不會再回來,所以要出宮另謀出路?

思及藏豫遇刺後蒼白的面容,以及出征前怎麼也放不下心的百般交待,藏殷十指緊攥。若這個男寵真是想出宮另尋主人的話,藏殷會毫不猶豫地賜死他。

“草民已在清淑齋打擾許久,清彥殿下不嫌棄,草民卻是不能厚顏一直住下去。清彥殿下有清彥殿下的生活。草民的身子又是好是壞,留在清淑齋,對於清彥殿下來說,只是個拖累。草民只想去個安靜的地方,平平靜靜地等待王爺回來。”

藏殷眼中戾氣翻騰,聲音低的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般:“你就這麼確定,藏豫會回來?”

“皇上不是也同樣確定麼?”紫宸對他威脅性的語氣不爲所動。“所以纔不允許宮裡操辦任何追悼儀式。”

藏殷沉默地盯着他,心情複雜。

“你這麼說,不怕朕下令將你處死麼?”藏殷一頓。“還是你以爲,因爲靜轅王寵信於你,你就可以有恃無恐了?”

本以爲紫宸會馬上跪下請罪,卻不想他回的是一句完全不搭邊的話:

“其實皇上對王爺的情感,和草民是一樣的吧。”紫宸頓了下,淺淺地微笑。“皇上每次與王爺說話時,聲音總是會不經意地柔和下來。旁人聽不出,但草民可以。因爲草民和皇上一樣,愛着王爺。”

藏殷心中狠狠一顫,不可思議地瞪着紫宸微仰的面容。

多少年來壓抑心底的愛慕,自以爲做得一絲不漏,連藏豫那種心思極其細密的人都無法覺察,卻不想唯獨讓這個盲眼男寵看穿了心思。

作爲君王,藏殷第一次體會到,瞠目結舌、啞口無言是什麼意思。

“你膽子不小。”良久,他從震驚中回過神,輕聲道。

“草民惶恐。”紫宸欠身作揖,卻沒有跪下。

藏殷垂目,內心掙扎了片刻,才啞着嗓子說:“是。我喜歡藏豫,我的親生弟弟。我,愛慕他,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以後,也會一直持續下去,一輩子。”

他的聲音很低,彷彿一陣風就會將其吹散,卻透露着壓抑了一生的眷戀和痛苦,讓人喘不過氣來。

紫宸也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白地說出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的請求,朕準了。月底便會安排你出宮。”再開口時,藏殷的聲音裡已經沒了任何情感起伏,又恢復成了往日的君王。

“謝皇上恩典。”

目送御公公引着紫宸離開養心殿,藏殷疲憊地靠進椅子裡,一隻手覆在臉上,沉嘆。

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悲哀。壓抑了那麼久的愛慕,唯一的一次表達,對象卻是藏豫的情人。真是,最糟糕的傾訴人選。

可是,即便只是一次也好,也想要把那在心底隱藏得幾乎潰爛的情愫說出口。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第一次去做義工,但很遺憾,是和小學生打交道。我真的非常不喜歡和小孩子打交道……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