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
紫宸這一病,清淑齋裡頓時亂了手腳。尤其是清彥,一門心思覺得對不起藏豫,即使根本不關他什麼事,還是覺得對不起。
倒是紫宸本人,昏睡了兩天後,淡然鎮定地對守在牀前不肯離開的清彥說:“只不過是一時體力不濟,沒什麼大礙,殿下不必擔心。躺兩天就好了。”
“可是,”清彥小巧的眉頭皺起來,神情嚴肅卻又帶着幾分稚氣,頗爲可愛。“蓮太醫說,紫宸公子脈象虛浮,該是操勞過度、憂心傷神纔會昏倒,得仔細調理一段日子才行。”
紫宸一笑,道:“無妨,反正以後時間多得很,慢慢調理便是。”他頓了一頓,隨即又淡淡地說:“倒是殿下,前些日子才得過風寒,實在不該爲紫宸憂心。”
他語氣越平靜坦然,清彥越是覺得難受。他摸索到紫宸的袖口,輕輕攥在指間,努力安慰:“紫宸公子不要傷心,皇叔一定很快就會回來了!”
紫宸的脣間浮上一抹苦笑,手上卻安撫地拍了拍清彥的小手,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殿下以前不是有意學琴麼?若是殿下願意,紫宸在宮中的這些日子可以繼續爲殿下提點。”
“彥兒求之不得!”清彥畢竟年齡還小,很容易就被轉移了注意力。“上次紫宸公子教彥兒的那些曲子,彥兒一直在練呢!”
“是嗎?那明日殿下便彈給紫宸聽聽,可好?”
“……明日是否早些?蓮太醫說公子還需好好靜養一段時候……”清彥爲難地說。
“無妨,只是聽琴而已,不會勞神。更何況,這也是種享受。”
“那,紫宸公子先休息,彥兒待會兒再來看您。”
“不用,殿下整日陪在紫宸身邊,豈不枯悶?早上聽伊竹說,今天天暖了些,不如讓子夜陪殿下出去坐坐?”
清彥離開之後,紫宸呆呆地躺在牀上,脣間不時溢出聲聲輕嘆。
明明答應過他會好好保重自己的,明明答應過他要代他照顧清彥的,結果他走了還沒一天自己就病倒了,還反過來要身體羸弱的清彥爲自己擔心……真是,該好好發奮努力啊……
想到這,又是沉沉一嘆。
翌日,紫宸到底沒扭過清彥和伊竹,只得讓子夜把清彥的琴搬進房間來,坐在牀上聽琴。
一曲彈完,清彥有些臉紅地轉向紫宸,怯聲問:“紫宸公子……覺得如何?”
即使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看不見,紫宸依然笑起來,溫和地道:“很好。我早說過,殿下資質深厚,稍加修琢,今後必定琴技超然。”
“謝、謝謝紫宸公子!”清彥低下頭,兩隻手使勁絞着蓋在腿上的棉毯,小臉通紅。
倒是站在一旁侍候兩人的伊竹看不下去了,打趣道:“公子,您以後可不能再誇殿下了,不然殿下該要害羞得無地自容了呢!”
“唔……”被她這麼一說,清彥更加羞了。
這時,外室傳來一陣敲門聲。
“進來。”
子夜推門而入,走進內室,朝着牀上的紫宸恭敬地行了拜禮。“子夜給紫宸公子請安。”
“免禮。”面對子夜對於禮數一絲不苟的態度,紫宸還是有些不習慣。
子夜直起身,轉向清彥,聲線有些緊地說:“殿下,四皇子前來拜訪,正在前院等候。”
“啊!四皇兄來了?”清彥欣喜地一叫,卻馬上想起紫宸現在正給他授課,離開似乎不太妥當,頓時又癟了下來,不知所措地絞着手指。
似乎能看見他的小動作一般,紫宸笑了笑,道:“既然殿下有客人來,新的曲子就等到明日再教吧。”
“是,多謝紫宸公子體諒!”
待子夜推着清彥離開後,紫宸微微側首問:“伊竹,子夜是不是和四皇子有什麼過節啊?怎麼一說到四皇子,他聲音聽起來就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伊竹一邊扶他在榻上躺平,一邊若有所思地道:“嫉妒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紫宸的病好得很快,彷彿真的如他說的一般,只是一時體力不濟。伊竹本以爲藏豫離開,紫宸肯定會像上次一樣整天鬱鬱寡歡,病也該要拖上十天半個月。豈知他醒來後心情一直不錯,被蓮太醫批准下牀後便開始有規律地去找清彥一起用膳、下棋、或讓子夜爲他倆人唸書聽。日子過得倒是比在王府還要充實些。
“伊竹,扶我到後院吧,我想去坐一會兒。”
“公子……”伊竹回過神,看見紫宸已經扶着桌子站起來了,正朝她的方向微微側顏。伊竹轉頭瞥了一眼窗外,萬分猶豫地道:“蓮太醫不是說您病剛好,要多注意嗎?今天外面挺冷的,您還是別出去了吧?”
紫宸沒有回話。他轉頭對着窗戶的方向,淡淡地一笑,道:“今天早晨我好像聽到有綠繡眼在叫,是不是茶花開了?”而後他低下頭,彷彿若有所思地說:“都三月了,茶花是該開了……”
看着紫宸臉上那抹隱忍的落寞,伊竹突然說不出那一大堆蓮太醫囑咐的話了。自從藏豫走了以後,紫宸總是微笑着面對每一個人,只有偶爾,當他似乎無法抑制對藏豫的思念時,纔會不自禁地露出憂鬱。
藏豫不在,他心裡其實是很難受的吧,只是不願在清彥,或任何人面前表露出來而已。
“那奴婢再給公子加件衣裳可好?免得病剛好又要着涼了。”
“嗯。”紫宸重新轉向她,臉上已恢復了他一貫的微笑。
給紫宸加了一件輕巧卻非常保暖的雪豹皮裘後,伊竹扶着他小心地來到後院。因爲紫宸對清淑齋的院子還不是很熟悉,伊竹攙着他的步伐比在王府還慢些。
一踏進院子,便又一陣強烈卻極其清新的茶花香襲鼻而來。紫宸微微仰首,脣間泛起一抹由心而生的笑。
“茶花香味淡雅,能散出如此濃郁的香,應該有很多吧?”紫宸偏着頭,平視前方的大眼無神無焦,裡面卻滿是柔和。
“嗯,七殿下好像也很喜歡茶花呀,幾乎滿院都是。”看他高興,伊竹也跟着高興起來。
“都有什麼顏色的?”
“大多是白色的,有幾朵淡粉的。”伊竹扶着他走近了些。“早就聽說清淑齋的園丁和御花園的有的一拼,沒想到當真如此出衆。這些茶花枝葉飽滿,花瓣色純圓潤,恐怕比御花園都更勝一籌呢!”
聞言,紫宸伸出手,左右探了探,指尖碰到一個圓滑、柔軟但不失韌度的花苞。小心摸索,指肚觸到柔軟的花瓣和幼嫩的花芯,癢癢的。
“這朵是什麼顏色的?”他一邊仔細地感覺着指下的花朵,一邊問。
“回公子,是純白的。”
“細如初雪,膩如凝脂,且芬芳撩人。果真是好花。”他說,脣間的弧度更深了。
看他神怡的表情,伊竹不禁高興,脫口道:“公子若喜歡,以後讓王爺在府裡也種上可好?”話落,見紫宸的笑顏暗淡了些,她才驚覺自己一時口快,正好戳到了他的痛楚。“公子……
”
“……說得也是。”紫宸收回手,臉上的笑容已不復方纔的舒怡。可很快,他又微笑着道:“把我的琴搬出來吧,這麼好的花,若不撫一曲,豈不是可惜了?”
他的笑容依舊淡淡的,有着一絲若隱若現的孤寂。伊竹實在不忍心拂了他的情趣,讓他扶着樹幹站好後,回屋將琴抱了出來,架在兩個石凳之上,然後走回紫宸身邊,攙扶着他到鋪好軟墊的凳子上坐下。
紫宸伸手摸索着身前的琴,稍稍調整了下位置。這是新年藏豫送他的那一架,每次彈起,都會回想到那夜藏豫將他摟在懷裡的感覺,勾起一股甜澀交加的惆悵。
巳時三刻,從宮外辦事回來的清奕風塵碌碌地踏進了清淑齋守衛稀疏的大門。他纔剛進宮,連寢宮都沒回,就一身行裝地直接從朱雀門過來了。
清淑齋寢宮的摺扇門緊閉着。清奕算了算時間,纔想起來這個時候祁太醫應該還在給清彥療腿,還要一刻的功夫才能完。
他不禁自嘲地揚了揚脣。
急急忙忙趕過來,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正想着是否該先回寢宮梳洗一下再過來,突然聽見後院傳來一陣幽深的琴聲,音色純澈,收放有度,曲調淡雅輕韻,隱約透着一抹難以啓齒的愁楚。
如此韻味,以清彥現在的琴技該是彈不出來的。清奕如此想着,輕步循聲往後院走去。
聽到陌生的腳步聲,紫宸停下手,輕輕壓住顛顫的琴絃,微微側頭,問:“伊竹,誰來了?”
被他這麼一問,伊竹擡頭四下看了看,才發現清奕正緩步向後院走來。
“回公子,是四殿下。”
紫宸微愣。
他剛入宮時這位四皇子來過清淑齋幾次,但那時他臥病在牀,並未見過。不過聽清彥的口氣,應該是個很好的人。
就在他出神之際,清奕已經走到跟前了。“紫宸公子的琴技果然名不虛傳,難怪七弟一直讚不絕口。”
清冽低沉的嗓音,有些傲然的語氣,倒是與藏豫有幾分相似。紫宸有些打趣地想,一邊從容起身,朝聲音的方向微微躬身。
“四殿下過獎了。紫宸雙目不便,若有怠慢,還望四殿下海涵。”
他和紫宸年齡相近,但論輩分還差一截。論尊卑,他雖然貴爲皇子,但藏豫在宮中無論權力地位都比任何皇子大,礙着這層關係,也算平起平坐,所以兩人誰都沒有行禮。
“好說。是本宮打擾了。”清奕又走進了些,在離紫宸不遠的石凳上落座。“上次來,聽七弟說公子身體抱恙,不知現在好些了沒有?”
“只是一時體力不濟而以,已無大礙,謝四殿下關心。”
“如此甚好。公子生病時,七弟可是一直憂心不已呢。”
似是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要挑也跳不出什麼毛病,但話語間,卻有點怪罪他害清彥擔心的味道。
紫宸不以爲意地一笑,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地道:“四殿下果然很關心清彥殿下。”
自己都沒怎麼弄明白的心思被一個近乎陌生的人說出口倒讓清奕有些不自在。他微微別過臉,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沒聽到他接話,紫宸也不在意,自顧自地問:“四殿下可是來找清彥殿下的?”除了清彥他倒真想不出清奕還能爲什麼理由來。
“是的。”
“祁太醫還在爲殿下療腿,一般午時一刻才能完。”
“啊,是,今天剛剛回宮,一時忘記了。”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他竟覺得臉頰微熱。
紫宸莞爾。“無妨。不過療完腿之後殿下會疲乏,需要假寐一會兒,四殿下不如先到偏廳小坐?紫宸正好有些話想跟四殿下說。”
清奕劍眉微挑。倒是有些好奇,靜轅王的男寵跟他能有什麼話好說?
來到側室的前廳,伊竹爲紫宸退去皮裘,扶他在圓桌旁坐下,然後便推到一邊爲兩人沏茶去了。清奕選了紫宸對面位置,一言不發,稍有興趣地看着他。
紫宸的臉因爲室內外的溫度差異,有些泛紅,照在初春明媚而有些清冷的陽光裡,水靈靈的。此刻他正對着清奕的方向,但角度有些偏。他的雙眼沒有焦距,顯得迷茫,但又不似清彥那樣完全空洞。
可能是因爲不是先天失明的緣故。清奕暗暗總結。
“四殿下,請用茶。”伊竹將一隻冒着熱氣的細瓷茶盞放到他面前,隨後又將托盤上的另一隻放到紫宸前面的桌子,執起他的手讓他摸到茶盞下的茶盤,道:“茶在這裡,公子,小心別燙着手。”
紫宸有些侷促地點了點頭。在一個生人面前,他無法做到對自己的殘缺毫不在意。
清奕端起茶盞吹了吹,淺抿一口,才緩緩道:“有什麼事,公子請說。”
既然他先開口了,紫宸也不必客套,直奔主題:“王爺出征之事,殿下想必有所聽聞。”
“不錯。”豈止有所聽聞!靜轅王出征這麼大的事,不止宮裡,全國上下都知道!
“這件事,可否請四殿下平日對清彥殿下緘口三分?若是說起,便當王爺是出宮辦事去了就好。”
清奕眉頭皺了起來。他上次來的時候大軍出發了沒兩天,他偶爾和清彥談起,清彥卻說藏豫出宮辦事。他當時就疑惑,難道征戰也算‘辦事’?不過那時他長了個心眼兒,沒有追問。
“爲何?素聞皇叔對七弟疼愛有加,此事爲何要瞞他?”
“是王爺的意思。清彥殿下身體不好,王爺怕若是說實話,殿下會受不住,憂慮成疾。”
清奕低頭思忖片刻,道:“皇叔想的果然周到。多謝紫宸公子提點,本宮以後在七弟面前會注意言辭。”
紫宸會心地一笑,微微頷首。“多謝四殿下.體諒。”
送走了請以後,伊竹嘟着嘴捱到紫宸身邊,一邊給他續茶一邊抱怨:“四皇子剛纔說的那是什麼話呀!會生病也不是公子的錯,再說殿下擔心,也輪不着他來興師問罪啊!”
紫宸莞爾,接過茶盞小抿一口,微微側着臉笑道:“這樣不是很好?起碼能說明,四皇子很爲清彥殿下着想。”
綠繡眼清脆的啼鳴伴隨着茶花香和中午柔和的陽光灑進屋裡。紫宸靠窗而坐,眯着眼,任由自己被包圍在這一片寧靜安詳之中。
本以爲清彥接觸的人少,要對他瞞住藏豫出征並非難事。可百密一疏,他終究是知道了,而且還是以最糟糕的方式。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個情節,換了有5、6遍。一開始想寫紫宸鬱鬱寡歡,不過以前有童鞋提議紫宸太平胸,又換成紫宸替王爺照顧小清(一起吃飯、彈琴什麼的),這樣還可以順便寫寫小清一天都幹些什麼,後來發現那樣寫情節接不下去,所以最後換來換去換成了堅強隱忍型~~這樣王爺也可以順理成章滴遭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