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5

惆(5)

年夜,宮宴仍在金鑾殿進行着。滿屋的文武百官眼中稍染醉色,時不時地傳出一堂鬨笑。藏殷坐在大殿中央的王座上,俯視滿殿醉臣,一貫的隨和的表情後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身旁,皇后繁瑣的雲鬢上插着一隻鑲着紅瑪瑙的盤絲銀鳳釵,臉上掛着彷彿刻上去的微笑,莊重得體、矜持有度。

時過夜半,藏殷撇過頭對皇后低聲道:“朕先回寢宮了,皇后慢坐。”

“是。”皇后微微欠身。此刻皇帝的神情依舊儒雅柔和。事實上嫁入皇室這麼多年,藏殷一直對她溫文有禮。雖然不能說是恩愛有加,但起碼是相敬如賓,即便她只爲皇室誕下一個帝姬,他也從未讓其他妃子凌駕於她之上。也許在外人看來,作爲帝王,他已經是一個不可挑剔的好夫君,可她知道,她知道他微笑後隱藏的殘忍;她見過,就在七年前他賜死太皇太后的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朕不勝酒力,有些倦了。各位愛卿盡興。”

回過神來,已見藏殷挺拔的身姿站在大殿之首,以他一貫溫文爾雅的從容面對衆臣。

皇后不可察覺地抿了抿脣,將心中對丈夫的恐懼隱於端莊賢淑之下。

太皇太后是以心疾頑症辭世,其中的蹊蹺,是個她死也必須守住的秘密。

出了大殿,藏殷先像模像樣地回了寢宮,讓宮女伺候着沐浴,洗去了一身酒氣。待宮人息了寢宮的燈,他又起身,換上一身黑衣,從暗格後拿出事先備好的東西,以絕然的輕巧躍出了宮殿。

都半夜了,也不知道那孩子睡了沒有……

他推開清淑齋寢室的窗戶,一躍而入。

“……是殷公子嗎?”柔弱的聲音,滿是不加掩飾的欣喜。

“還以爲這個時辰你早睡了呢。”

清彥甜甜地一笑,費盡撐着身體靠牀坐起來。“彥兒一直在想,您今晚會不會來。”

藏殷挑眉,倒並沒有不高興,依舊有條不紊地拆開足有一人高的包裹。

“殷公子在做什麼?”清彥側着頭,仔細聆聽屋子裡細微的聲響。

藏殷不答,繼續忙他的。片刻後,清彥感到他走到身旁。

“給你看樣東西。”

“嗯?”還沒等清彥反應過來,藏殷已經一把將他抱上輪椅,俯身幫他擺放癱瘓的雙腿。清彥雙頰頓時火熱,唯唯諾諾地嘟囔:“殷、殷公子、不、不用!我、我自己來!”

藏殷輕輕拍開他順着腿摸索下來的手,沉聲道:“坐好。”

清彥只好老老實實地任他爲自己整理好腿、蓋上毛毯,然後推着走向不知何處。

片刻後,輪椅停下。清彥不解地朝身後側了側頭。“殷公子?”

“東西就在你面前。”

清彥不解,怯怯地伸出雙手探向前方。很快,指尖觸到一根根細長、緊繃着的硬線。指肚在上面左右滑動,便發出陣陣熟悉的、像蕭一樣沙啞的聲音。清彥已經猜到面前的東西是什麼,臉上立刻綻出豔麗的笑容,纖細的手飛快地摸索着。

“是琴?是一架琴,對不對?”他興奮地問。

“嗯。”藏殷在一旁的圓凳上背光而坐,用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認真捕捉清彥的每一個表情。“你不是說要彈琴給我聽麼?總得有琴才行。”

清彥心裡又是一暖。原來他還記得……

“那,彥兒現在就給殷公子彈,可好?”

“今天太晚了,改日吧。”

清彥扁了扁嘴脣,不過想想也是,這麼晚還撫琴的話子夜一定會聽見、過來詢問的。藏殷一直夜間來訪,恐怕也是不願意讓人知道吧。

“那,這琴……”

“你留着吧,不是有意學琴麼?無琴,何以學之?”

“是……”清彥總算悟出意思來了。難道,這琴是藏殷特地帶來送給他的?“謝、謝謝殷公子!”

藏殷不以爲意地哼了一聲,起身把他推回牀邊、抱上牀,又給他掖好被子。一連串動作頗顯流暢,彷彿已經做過很多次了。

“快睡。我走了。”藏殷把他安頓好了,直起身準備離去。

“殷公子!”清彥摸索着揪住藏殷的袖口。“新年大喜。”

藏殷一頓,嘴角稍微向上彎了一下。“清彥……同喜。”

清彥一下子愣住了,吃驚和極度的快樂像剛出爐的饅頭一樣以驚人的熱度和速度在心裡擴散。

只是,世上的事,總是好景不長。樂極生悲,從來都不只是老人無聊的警言。

春節的皇宮張燈結綵,到處貼着大紅色的門聯橫幅、門神福到,但即使是再喜氣洋洋的裝飾,也掩不住冬晨的清冷。走到人煙稀疏的冷宮,更是如此。

清奕表情木訥地走在兩座殿院之間的過道,任由刀刃般的冷風吹打在臉上。

大過年的,宮裡本就對這種事忌諱非常,而且又是冷宮裡的娘娘,更是沒有驚動任何上面的人。

“殿下,就是這兒。”帶路的隨從在一座院落前停下,回頭恭敬地對他說。

清奕擡頭。灰色的晨光中,一條簡易的木匾上寫着‘靜欲齋’三個字。

他很少來皇宮這麼偏僻的一角。四年前,景妃,他死去的母親的表妹,因爲一個從她宮裡搜出來的布偶而被打入冷宮時他曾來過一次。僅僅四年後的今天,他已是爲見表姨最後一面了。

早晨醒來時,昨夜藏殷來訪的喜悅記憶猶新,以至於清彥一上午心情都不錯,連早飯都比平時多吃了一半。子夜在一旁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知道這跟那架突然出現在清彥寢室裡的琴有關。

“子夜,今天外面天好嗎?”上午,祁太醫爲他療完腿離開後,清彥坐在牀上,側頭向子夜詢問。

他瞥了眼窗外,道:“回殿下,很好,是大晴天。”

“是嗎?那,推我出去坐一會兒吧?”

“可是……”祁太醫反覆強調一定要注意給清彥保暖,不能凍着,可看着他那好不容易纔有點血色的臉頰,子夜怎麼也不忍心拒絕。“是,殿下。”

這些日子一直是他照顧清彥上下輪椅,所以現在已經做得十分熟練。清彥什麼地方敏感、什麼地方需要注意都已經瞭如指掌。再三確認了清彥已經裡裡外外被抱了個嚴實之後,子夜推着他走到院子裡的石桌旁。

“殿下,茶放在您手邊了。”子夜按照清彥的習慣,將茶杯放在他左手邊三指之處。

清彥沒出聲,呆呆地望着天空。本該變得灰朦的視野,現下仍漆黑一片。

“子夜……”他皺着眉頭,稍稍側過臉。

“是,殿下?“

“你剛纔說,今天是大晴天嗎?”

“是的,殿下。”

“陽光……很亮麼?”

子夜仰頭看了看。“是的,殿下。”

清彥剛纔還朝氣勃勃的臉蛋突然變得煞白。他擡頭平和地仰望天空,聲音卻在不住地微顫:“不是陰天嗎?難道……不是陰天嗎?”

“殿下……?”子夜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完全搞不明白清彥爲何突然這麼問。

過了好一會兒,清彥垂下腦袋,淡淡地道:“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殿下……”

“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兒。”

“……是。”子夜本不該離開的,但現在的清彥透着某種絕望,脆弱而悽美,彷彿一碰即碎,讓他不敢忤逆。

走出靜欲齋,外面燦爛的陽光一時讓清奕覺得有些晃眼。他仰首而立,站在靜謐的過道里,覺得心裡有種難言的壓抑。

冷宮裡的女人是這場殘酷的後宮鬥爭中的失敗者。託付了終身的男人,既是丈夫也是君王,卻在她們生命的最後一刻連來看她們最後一眼都不屑。

“你先回去。”他側過臉對身後的隨從吩咐。“本宮想一個人走走。”

“是,四殿下。”隨從頷首附和,快步向他寢宮的方向走去。

冷眼目送隨從漸漸遠去的身影,清奕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朝着右邊的一條小徑走下去。

冷宮位於皇宮最北面的一角,人煙稀疏、灰牆禿壁,不論走多遠,都是同樣的院落、同樣頹廢的房屋、一個接着一個。

清奕嘲諷地一笑。

有些女人——像他表姨景妃那樣的女人——消尖了腦袋想進宮,想用她們的青春、她們的美貌、她們的野心勃勃爲自己在這金壁輝煌的宮中博得一席之地,可算錯一步,便是一落千丈,最終被埋葬在這死氣沉沉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發現小徑慢慢變成了土壤,周圍也從灰暗的泥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枯枝光桿。再向前數步,一座高聳的八角古塔出現在眼前。

清奕頓住腳步,四處環視。這似乎是個小樹林一樣的地方,四下沒什麼人看守,因該不是住人的寢宮。塔的入口上方掛着一條烏木橫匾,上面用暗金漆寫着‘裕禾殿’三個字。推門走進去,映入眼簾的是無盡的書架,架板上一摞一摞的書本,上面積着厚厚的一層灰,顯然已很久沒被動過。他走上去仔細一看,全是些佛經。

據說前朝太皇太后偏愛東瀛佛教,曾經大量引進僧人講佛。後來太皇太后病逝,太后又比較喜歡本土的佛說,那些引進的佛經就被閒置下來了。現在看來,應該就是放到這裡了。

清奕沿着窗戶旁的樓梯,緩步一層層地往上走。

裕禾殿雖然許久未有人打掃,但卻有種與世隔絕的安寧,濃重的書香氣中蘊含着某種已經沉澱的祥和。

上到第三樓的時候,終於看到了窗外不遠處的那堵牆的末端。原來那不是圈住小樹林的圍牆,而是屬於另一個院子的。從他的高度,剛好可以看見院子裡的幾棵梅花樹上絳紅的小花,顯然是被人精心照料,和其他院落的荒廢大有差別。

隨着樓層的增長,院子能看到的部分也越來越多,直到最後,他看到石桌旁坐着一個穿着淡藍色錦袍的人。

住得離冷宮如此近的,會是誰?

清奕一時興起,提氣躍下裕禾殿。他從小跟隨皇家寺院的武僧習武,輕功早已爐火純青,從高樓躍下,不過落腳踩了一次樹幹,已經穩穩地落在那棟院子的圍牆上。

“是誰?”

清奕一怔。以他的功力,必須有深厚的內力才能察覺。可這人身上又絲毫沒有殺氣,難道是個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但是聽聲音,明明還是個孩子,可這地方素來不住小孩子,即使母妃被打入冷宮,子嗣也應該過繼給別的嬪妃。再定眼一看,這才發現那孩子身下的椅子不是普通的石凳,而是一把輪椅。

“是誰在那兒?”

沒聽到回答,那人費力轉動輪椅,好像是想正面對着他,方向卻偏了很多。清奕發現坐在輪椅上的人是個少年,看似不過十歲,非常瘦弱,皮膚泛着病態的蒼白。少年的臉微微側着,泛着水光的眼睛並沒有看他,而是注視着他左邊的某個點,眼神呆然無焦,顯然是看不見的。

雙腿殘廢、雙目失明——眼前的人是那個唯一能討靜轅王爺喜歡的七皇子清彥。

久久聽不見對方的回答,清彥更加驚慌。五皇子的事記憶猶新,而且對方的沉默讓他在黑暗中倍感恐懼。就在他想叫子夜過來的時候,上方突然響起一個低沉、清冷的聲音:

“爲何落淚?”

作者有話要說:剛剛寫完,還沒捉蟲。各位親們幫幫忙~

爲了完結,向前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