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吉家屋內院外共擺了六張大桌,此刻都已經圍坐滿了人,擺滿了珍饈美饌。宴席間人聲鼎沸,觥籌交錯,歡聲笑語散發濃濃的酒氣肉香,所有人都喜笑顏開,唯有瑞卡瓦表情勉強。
“瑞卡瓦啊!我們家小子以後就託你照顧了啊!”一位瑞卡瓦壓根不認識的高瘦中年男子向瑞卡瓦高高舉起酒杯,激動地笑道。
“就是就是,他們要是敢不聽話,你就和咱們講,咱們保管打得他們知道什麼叫聽命令!”
“嘿嘿,這你就說笑了,在軍營裡哪有那麼多機會讓你教訓孩子啊?瑞卡瓦,聽我的,要是他們不聽話,你可以直接用鞭子抽他們,只要別抽殘了就好!”
基維爾用自帶的高腳杯低抿一口紅酒,面含笑意,彷彿是個坐在貴賓席上看戲的紳士。戈弗雷和艾彌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紛紛對瑞卡瓦投以同情的目光。
瑞卡瓦強擠出的笑容生硬地就像半張臉抽筋了,他的懷中揣着一張布匹,上面滿是用羽毛筆蘸墨寫下的人名。
忽然,瑞卡瓦把木杯裡的劣酒一飲而盡,重重拍在桌子上,扶桌站起:“諸位,請讓我說一句話。”
海吉家屋內猛地安靜下來,衆人皆疑慮地望着瑞卡瓦,紋絲不動,一語不發。
“在下從前不過是個鄉野小民,幸逢貴人方得任軍職,心中不敢忘本。諸位與我都是鄰朋故交,我僥倖發達亦不敢忘卻各位。也正因此,有句心裡話我必須和大夥說說。初林要塞內外皆稱在大小姐的近衛隊任職是前途無量的事,可機遇與風險從來是糾纏不清的,侍奉血族卻無庇護,被咬殺怎麼辦?戰場搏殺,戰死怎麼辦?我不忍讓諸位不明不白地喪失至親至愛的子侄,因此我還請大夥仔細想想,你們家中後生真的做好拼死作戰的準備了麼?你們真的做好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心理準備了麼?”瑞卡瓦深吸一口,說。
衆人聞言皆面面相覷,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猶豫不決之色。宴席間沉寂良久,終於有坐不住的人鼓起勇氣開口了。
說話的人是一位高但精瘦的臉生白髮老軍官,:“小瑞卡瓦啊,我對血城的事務不怎麼了解,但軍旅之事我還是有點映像的。賽靈斯家的大小姐不僅是女娃兒,而且年紀不大,當她的近衛,怎麼就非得上陣廝殺,冒生命危險了呢?”
“大小姐有志投身軍旅,不久前灰鬆鎮剿匪時她就在軍中擔任監軍了。”瑞卡瓦回答。
“我也不是沒有上過陣,但凡打仗,領主貴族們都和自家護衛遠遠地站在陣後,只要戰場上風聲不對,他們就在護衛的保護下溜之大吉。就這樣,他們也會遇險麼?”
“賽靈斯大小姐和他們不一樣,她是願意與士卒們共存亡的。在灰鬆鎮,我軍一度陷入瀕臨崩潰的劣勢,大小姐毫無退縮之意,全程堅守於戰旗之下,甚至在最後關頭還爲了扭轉敗局冒險襲殺敵將。小賽靈斯將軍撥給她的近衛騎兵死傷甚重,我亦重傷差點一命嗚呼。可以預見,日後再上戰場,大小姐一定還是會帶着近衛們英勇搏殺的。”說着,瑞卡瓦看向海吉,朝他猛使眼色。
海吉見狀立刻站起,滿臉堆笑:“沒錯,我看到了,他確實是躺在馬車上被拖進血城的。”
老軍官無聲地站着,百感交集,蒼老的臉龐上五味陳雜,他的嘴脣微微抖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發出一聲輕嘆,坐了下來。
緊接着,一位白袍着身的優雅中年男人站起,他是一位鄉紳,在城外擁有很多田莊,在城內亦擁有不少產業,現在住在城內修養,瑞卡瓦和他唯一的關係是和他家店鋪裡的小夥計一塊玩過。
鄉紳說:“女孩子打什麼仗啊,況且還是伯爵家的,簡直不務正業。瑞卡瓦啊,聽老伯一言,爲伯國的紳士和百姓着想,你可得好好勸勸她收心啊。”
“就是就是。”衆人附和。
瑞卡瓦大驚:“伯爵的千金會聽我的話嗎?再說血族女子從戎者不少,比如暮海北的露普聯邦的王國雙壁,她想效仿也不算太過分吧?”
“小孩子有點脫離實際的想法,頭腦一熱跑去做了很正常,但若時候到了還不知收斂可是很吃虧的。露普聯邦數世強國,強軍上萬,貴族尚武好戰,亦僅得王國雙壁二人而已,我賽靈斯興商羸弱,怎麼和人家比。爲領主家做事最重要的就是忠誠,瑞卡瓦你可不能陪她瞎胡鬧啊,你得當個忠臣勸誡大小姐,忠言逆耳,她會反思理解的。”
瑞卡瓦強壓心間怒氣,道:“我在初林要塞內外向來不討喜,都因我的性子,大家都是知道的。恕我直言,若非賽靈斯大小姐有從戎衛國之心,我還不願意侍奉她呢。”
鄉紳目光如炬,正氣凜然:“你怎麼能因爲一己私慾,置衆家的前途不顧呢。”
“就是就是。”衆人附和。
“我……”瑞卡瓦嗔目結舌。
海吉心想不好,忙起身賠笑打圓場:“瑞卡瓦尚武好戰,才能亦集中在軍事方面,願意侍奉往來征戰的貴族不是很正常麼。”
“正常是正常,可你不能自私地只想着發揮自身的才幹,不給你的同齡摯友們活路吧?若是你爲了個人私利而從背後捅自家朋友刀,那和貧民窟裡窮兇極惡的賤民們有何區別?”鄉紳一席話說得慷慨激昂。
宴內不少人都有“這傢伙是不來挑撥離間的?怎麼從頭到尾都在拆臺呀?”的疑問,但等鄉紳話畢,他們還是習慣性地齊聲說:“就是就是”。
臉色鐵青的瑞卡瓦一語不發,他深吸一口氣又深深吐出,隨手把木杯探到酒桶處取了滿滿一杯,舉至面前向衆賓客示意一番,咕嚕咕嚕一飲而盡,冷冷甩在桌上:“投身軍旅是大小姐的意思,我勸不了,我也不想勸。假如她只想當一個賢惠的未來領主夫人,世上壓根就不會有這個近衛隊,不會有近衛隊長的官職給我,亦沒有缺額給諸位的子侄。”
“就是!”先前肩扛山羊而來的牲畜商人起身聲援,“我聽了那麼久算是聽明白了,你們不就是既想要子侄在大小姐面前露臉,好巴結她討個前程,卻又不想拿生死冒險麼。講道理,我們這種苦出身的人,哪有不費血汗就富貴的道理?富貴險中求啊!不想冒險就乖乖回家該幹啥幹啥,何苦凌迫可憐的小瑞卡瓦呢?人家從小無父無母,苦捱到現在纔有個出路,不容易啊。”
人羣中立刻就有人忿忿不平地開口罵道:“你擱這兒充什麼好人!當年咱們拿這小狼狗開玩笑的事一茬接一茬,你哪次脫得了干係?還說我們,也不撒潑尿照照你自個的臉!今兒個人家發達了倒轉性替他說話了,兩面三刀!咱們送禮錢都花了,你也配礙我們的事?”
“小狼狗?什麼小狼狗?”瑞卡瓦環視着席中諸人,疑惑地問。他怎麼聽都覺得這個詞兒“小狼狗”是在說他自個兒啊,原來他還有過這種外號?
老軍官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招呼大家停下,道:“都別吵了,小瑞卡瓦胸懷大志,不願混飯吃,這是出息,這是好事,何必苦苦相逼。”
“什麼胸懷大志,明明是做夢!”鄉紳的語氣從容淡泊,“瑞卡瓦,你且仔細想想,你出身低賤,斗大的詞不識一個,從小到大就是遊手好閒、不學無術,啥正經事都沒幹過。論軍略那些個領主家出身的人會不如你?論武藝你打得過身負異能的國族、狼人、人馬?就這樣,你難道還想着有朝一日能混成大將,你難道以爲你是貝利薩瑞爾斯、菲利普、阿爾特留斯?今兒個天上掉餡餅讓你在大小姐身邊尋口殘羹冷炙吃吃已是滋潤地不行了,你還不滿足?你還不好好想想怎麼報答社會,報答大家?”
在血族年輕人的辱罵面前面不改色的瑞卡瓦此時已氣得滿臉通紅,雙拳緊握,整張臉都在劇烈扭曲,猙獰地如同猛獸。
“別動氣,別動氣!”海吉忙拉住他。
然而,海吉家內外早已亂作一團。
“小小年紀最好心放寬點,你現在只是個區區近衛隊長罷了,不要心胸狹隘、小肚雞腸,也不要目中無人、手高眼低,不然等你真的邁進社會了還不得給別人氣死。你有幾斤幾兩你自己難道不清楚麼,難道非要得撞得頭破血流才知道悔改麼?說句難聽的實話,成功的人在哪裡都是成功的,看看你前面十六年都幹了些什麼,我就足以推知你靠自己在賽靈斯家到底能混成什麼樣子。醒醒吧,別做夢了,血族的天下非常穩固,你還想搶他們的官職、他們的爵位麼?沒有我們子侄的鼎力協助,你到底能成個什麼事?”
瑞卡瓦重傷初愈,哪經得住這番刺激。鄉紳一席話下來,直把他氣得渾身顫抖,眼前發黑,不住咳嗽着,眼看就要舊傷復發昏厥過去。
“夠了!”最終,瑞卡瓦兇相畢露,猛地抽出腰間佩刀,惡狠狠地劈進桌子裡,“滾!都給我滾!老子要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