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門口,一家乾淨卻不豪華的酸菜魚館。
在圖書館裡邂逅閒聊了半晌,到了飯點兒的時候,顧莫傑很是默契地邀請陸文君小酌一番,陸文君也順理成章地答應了;
誰都沒有意識到:細算起來,這還是顧莫傑第一次單獨約陸文君兩個人吃飯,儘管兩人此前做了六年同班同學。一切發生的這麼自然,好像兩個人是經常一起吃飯的樣子。
所以,他們到了這裡。
四方紅漆木桌上,擺着四個菜。出人意料的是,其中並沒有本店招牌的酸菜魚,或者別的什麼川菜紅油料理,都只是清淡的杭幫菜。顧莫傑點菜的時候,着實是把菜單從頭到尾翻了個遍,才挑揀出這幾道菜的。
他和陸文君都是本地人。隨着人口的流動,東南沿海地區的口味也在變重,兩人也並非不能吃辣;但是自己人私下聚餐,就沒必要那般折騰了。弄點清淡的,氛圍也好恬淡一些。
以顧莫傑如今的出手,要去高檔一些的地方固然毫無問題,可是他內心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似乎只有和費莉蘿之類的人一起吃飯時,纔會考慮往洋氣高檔的地方跑。而一旦遇到陸文君,便忍不住把自己的浮華收斂起來,恢復到當初高中生時那個樸實無華的狀態,用那一面去面對對方。
強大,是展示給事業上的合作伙伴看的。真實,是展示給朋友看的。
陸文君吃得絲毫不顧形象。
這家店的白斬雞燒得挺嫩,麻油蘸料似乎有些獨門之秘,有股神秘獨到的香味。陸文君吃得很是歡快,剛剛嚥下嘴裡的肉,又挾了一塊翅中,狠狠地飽蘸了一番。
雞翅本就被雞皮包裹着,表面摩擦力不比那些雞肉裸露的部位。被麻油一潤滑,頓時挾不穩,砰地滑落到了蘸料碟裡,濺起了幾星油花。
顧莫傑微不可查地往後一縮,見並沒有濺到自己身上,才穩住表情。
陸文君離得較近,兩點麻油醬料濺在她皓腕柔荑之上,她卻不以爲意,也不拿紙巾去擦,卻自然而然地擡起手來,微微伸出丁香雀舌,在手背上舔了一下。顧莫傑見了這個舔舐的動作,心中便是一抽。
隨後,陸文君也不用挾的,而是換了個握持匕首的姿勢握住筷子,“噗哧”一下插落,把兩根筷子都捅進了翅中的兩根骨頭之間,動作快準狠;穩穩地紮起來,豎着塞進嘴裡,齒舌並用咕嚕嚕一擼,把雞翅皮肉盡數從骨頭上擼了下來,最後“噗”地把猶然連在一起的兩根翅骨吐在桌上。
顧莫傑有點理解陸文君爲什麼會在五個月裡重十幾斤了,自毀形象啊!
他用略微沉痛的語氣感慨了一句:“我還以爲,高三上期末考試之後那天,你和我在音樂器材室裡自言自語的那番話是說着玩的呢……”
陸文君的眼神有些迷離,似乎從吃飯當中抽回了專注力,怔怔地愣了一會兒,才反問道:“難爲那麼一句玩笑話,你還記得清楚?”
“當然記得,那天你說:你要是個男人就好了,想吃啥就吃啥,不用爲了保持身材糾結了。最好到了大學裡,再也沒有那麼多男生圍着你,關注你,一點壓力都沒有——也不知道你現在做到這一點了沒有。在計算機系,關注你的男生還多麼?”
“多!怎麼不多!就算我比高中裡胖了十幾斤,那又如何?計算機系這種地方,才幾個女生?只要是個女的,比我醜好多倍的,都有人圍着。所以我已經放棄當初的設想了,真要把自己毀容到沒人看的檔次,難度太大。
反正那些男生我一個也沒興趣,他們愛圍着那就圍着唄,那是他們的問題,我也沒什麼好內疚的。我本性就是這樣的,裝女神裝久了多累啊。”
顧莫傑驀然良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也不知是前世還是今生,顧莫傑曾聽人說過一個還算略有幾分歪理的笑話。說哪怕同樣是很苗條的女生,其實也可以分出貴賤。
一類是怎麼吃怎麼作賤折騰自己都吃不胖的,哪怕天天睡覺前三大塊巧克力都吊事無。另一類是血統基因不夠優良,稍微一吃就胖,全靠後天努力鍛鍊和少吃才能瘦下來的。
之所以前者的基因高貴,那是因爲前者祖上肯定累世公侯富貴了十幾代;那些容易囤積脂肪的體質,肯定早就被高血壓心臟病之類的富貴病折磨而死,基因斷絕了。能夠好吃好喝十幾代流傳下來的,都是經過自然法則篩選後不易囤積脂肪的優良基因。
之所以後者的基因卑賤,那是因爲其祖上肯定八輩子都餓肚子,要是基因不容易吸收囤積脂肪的話,肯定早就餓死絕種了,所以自然法則篩選之下,留下來的都是一旦多吃就容易胖的。
按照那種理論推而廣之,人之所以有富貴病,那是因爲他富貴的代數不夠多,是暴發戶,血統對富貴還水土不服。要是累世簪纓十幾代的貴族,是沒那麼多三高病的。
對於這種歪理,顧莫傑自然是付之一笑,並不當真的。何況他本身也是社會次底層的出身,深諳疾苦;他自己也是一個需要靠努力而非血統來保持身材的人,因此不會以出身取人。
他將來這一生,賴以發達的方向是互聯網行業,那是最最朝氣的行業。這個領域內靠自己的本事和機遇、白手起家少年成名立業的例子不知凡幾,顧莫傑自然對血統和祖蔭視若無物。
今天要是換作一個靠房地產或者金融業拼殺出頭的少年富貴之人坐在這張桌前;那些產業需要官方背景、門閥基礎才能爬上去,上升通道早已封閉固化;以這類人的三觀,或許會對陸文君這出身低微女子的自暴自棄做派看不過眼,與之更加疏遠。
而顧莫傑的經歷和三觀,只會讓他對陸文君更加有親近感。
女爲悅己者容。
雖然顧莫傑並沒有意識到,他當初虛晃一槍填了法學專業的志願,實際上間接放了陸文君的鴿子。
但是至少現在,他已經明明白白看出:眼前這個妹子,在離開他的視野範圍之後,已經變得懶得收拾打扮,被晉人遺風籠罩,該吃吃該喝喝了。
顧莫傑腦子裡一些塵封久遠的記憶漸漸被喚醒。
似乎七年前第一次見到才十二歲的陸文君時,那還是一個有點兒嬰兒肥的可愛小女孩?對方究竟是從哪一年開始變得身材窈窕、飲食節制起來的?
好像並不能找出一個準確的時間點,一切都是在數年時間長河中潤物細無聲地演化過來的。
顧莫傑在陸文君面前一直是比較內斂的,絲毫不露出自己的真心。因爲當初他是路人,對方是校花,以顧莫傑的堅韌性子,是不願意被女人拒絕丟臉的。除非對方倒追他,否則不是有萬全把握他是不會表白的。加之錢塘二中的校風嚴謹,兩人都以禮相待,點到即止,這也沒什麼。
按說以他和陸文君水到渠成的交情,原本到了高三畢業之後,是個發展的好時機。恰恰幾個月裡顧莫傑又忙於事業,加之總覺得“當初那麼多年你並沒有覺得我有潛力,等到我現在小有成就了你再湊上來,也見不出你的真心”。如此兩相糾結之下,鬧得如今這般陰差陽錯。
但凡同時具有大才和事業的男人,沒有哪個希望自己的女人是看上了自己的錢,而不是看上了自己的才華的。可惜他們沒有機會去驗證女人的真心。
而今天的邂逅,完全是在毫無預謀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自然發生的。顧莫傑見了一別數月的陸文君,被對方形象的差異驚詫到,恍然大悟了對方原本數年爲己而容的小心思。這個認識比什麼甜言蜜語都管用,給顧莫傑吃了一顆定心丸。
別的他不管,至少經此一事,他可以看出,對面這個妹子對他有多年的好感,既不是臨時起意,更不是自己有了成就之後才湊上來的。有個妹子肯爲你減肥七年,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總得給人一個交待吧?
兩人靜靜吃喝了二十分鐘,顧莫傑和陸文君各自心中轉了*十個彎子。
一切想明白後,顧莫傑起身給陸文君的杯子重新倒滿椰奶,輕聲說道:“累了,放鬆幾個月也是好的。不過以後別長期這樣了,我不喜歡。瘦不光是爲了漂亮,也是爲了健康嘛。”
陸文君依然嘟着個嘴,不過神色之間已然有一絲壓抑之後突然得到釋放的喜色,怎麼都掩飾不過。少女的面子讓她強自嘴硬:“你不喜歡關我什麼事?這樣活着多輕鬆啊。你這麼多要求,去要求你女朋友去,別來要求我。”
“你又來……你還不瞭解我麼?這纔剛大學幾個月呢?我沒有女朋友。”
“那就啥時候有了再去要求吧。”說到這一句的時候,陸文君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算了,不說這些煞風景的:幾個月才見一面,又來和我慪氣。”顧莫傑擺擺手,隨後想起一個問題,掏出手機問道:“以後繼續保持聯繫吧。你明明知道我手機號碼的,這幾個月也不打給我,你……有手機了麼?”
高中的時候,陸文君沒有手機,只有家裡的固定電話。顧莫傑的手機號,陸文君原本是知道的,只是上了大學之後因爲顧莫傑填志願時候的放鴿子行爲,一直賭氣沒聯繫顧莫傑,弄得如今一直沒有互通消息。
03年手機並不算非常普及,貧困生許多都要大一念得差不多了,纔買手機,故而顧莫傑有此一問。如果陸文君說她還沒有手機,那顧莫傑也只能先要一下寢室號碼,然後再慢慢伺機買一個手機,在不傷陸文君自尊的情況下找機會送給她。
幸好,陸文君的回答是:“算你運氣好,月初剛買的——我不想讓我媽有負擔,自己拿打工的津貼買的。喏,號碼是這個。”
顧莫傑趕緊記下,纔開始消化陸文君言語中那略多的信息量:“你自己還打工?你才大一啊。”
陸文君略帶自豪地微微苦笑了一下:“也不算正兒八經的打工吧。這不是自學了好幾門編程語言麼,光有基礎不實踐也沒用啊。找了幾個本院高年級的學長,說些好話擠進去打打下手。每個月混千把塊錢而已。”
陸文君時單親家庭,初中的時候父親便過世了,家境辛苦,這一點顧莫傑是早就知道的。自然也知道陸文君此時所言不虛。他覺得心裡抽搐了一下,伸出手去抓住陸文君說:
“交接一下,別給他們當廉價勞動力了。到我這裡來吧,我開了一家公司,也是做軟件的。大一,還是應該以學習爲主。”
陸文君頓時不會了:“你……你都開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