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後,辦公室恢復安寧。
孫誠發泄過後,陰沉着臉,甩手離開。
江恬直起身坐在椅子上,感覺到小腹被桌角撞擊的疼痛難忍。臉上捱了一耳光,火辣辣的。她自抽屜裡取出一面鏡子左右看了看,發現臉上有淡淡紅痕,不算嚴重。許是顧忌着到底在學校,孫誠下手有輕重,不像前天晚上,落在她脖子上的掐痕呈現出青紫痕跡,以至於她不得不穿上了高領毛衣遮擋一二。
七年婚姻,從頭到尾,便是這樣一場毫無希望的悲劇。
她和孫誠便是在雲京四中初中部認識的,她教語文,孫誠教物理。孫誠比她早一年來到學校,帶的也是不同的年級。可學校老師統共也就這麼多,尤其是年輕一些的老師,私底下時常有一些聯誼聚會彼此熟識。他們倆就是在那樣一個聚會上認識的。孫誠恰好坐在她邊上,會在她飲料喝完的時候及時幫着添,也會在她擡眸看紙巾的時候,第一時間遞到她眼前。
他大她兩歲,性子比較沉默,一般女孩兒會覺得他悶,可偏偏她覺得安心,喜歡他傳達給她的溫和暖意,以及,腳踏實地的安全感。
幼時的經歷讓她自卑侷促,畏懼男人,唯有孫誠,讓她卸下了心防。
她覺得他老實、穩重、不善交際,渾身優點。
兩個人結婚的時候,她仍舊有些忐忑,還不曾領證,便將自己家裡的情況全盤托出,當時想的還很現實:如果孫誠不能接受這樣一個被強暴過的她,她會主動結束這段關係,可如果他能包容不介意,她便用盡所有精力,當一個好妻子,爲他生兒育女,給他一個最溫暖的家庭。
他說她不介意,萬分痛心,恨不能從小認識她,保護她不受傷害。
這,大抵是自家裡出事之後,她聽過的最動聽的話。
不常講甜言蜜語的人,偶爾說出的這樣一句話,分外打動人。她預備嫁給他,養父母那邊連嫁妝都沒要,孫誠給她買了一個五千多塊的小鑽戒,她便被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爲,在娶她這件事上,孫誠堅持了自己的意願,甚至爲她頂撞了父母,沒有娶那一個同樣有云京戶口的女醫生。
兩個人的婚房,是孫家父母給準備的,兩居室,付了個首付。
早些年,她公婆做些小生意,不算富裕,半輩子攢下來的錢,卻足夠給兩個兒子各自付了婚房的首付款,她因此感恩戴德,在裝修的時候,拿出了自己這些年所有私房錢。
如何能想到,結婚,便是一腳踏入了地獄般的生活。
孫誠不行……
他們兩人都是保守矜持的性子,婚前最親近的舉動,不過是擁抱親吻,統統點到即止。她不曉得孫誠是如何知道自己不行的,可能是在她之前交過女朋友,也可能是其他原因。總歸,兩個人新婚當晚,意外發生的這件事,讓她震驚非常,也讓孫誠無地自容,他抱着她道歉,說是自己太緊張了。
成婚半年的時候,她委婉建議他去看醫生,第一次被甩了巴掌。
這之後,凌辱成了家常便飯。他甩過耳光,揮過拳頭,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用菸頭燙過她大腿,也在她大驚失色的時候用皮帶抽過她肩背,不足半個月,家暴發生了五六次,她意識到這段婚姻走不下去,提出離婚。孫誠狂甩自己耳光,下跪懺悔,拉着她手保證,讓她一時心軟。
兩個月後,她因爲他故態復萌第二次提出離婚,被幾張光碟直接砸到了臉上。
他趁着她熟睡之際,拍了不少裸照。
她震驚咒罵,他又用近在眼前的江宓威脅,說是反正自己這輩子是廢人一個,活着無趣,死也要給自己拖上一個墊背的。她要是敢離婚讓他損失顏面,他便將這裸照傳上網,到時,她哪怕無所謂,她念着名校的妹妹呢,也無所謂嗎?那一年,江宓念大三,即將滿二十歲,學習優異、容顏張開,正是女孩兒一生中最絢爛而美妙的年華。
可事實上呢,她那個妹妹,因爲一場戀愛元氣大傷,清白差點被男朋友的弟弟毀掉的那一晚,受驚過度高燒到將近四十度,在醫院裡躺了三天醒過來的時候,卻迎接了男朋友重重一跪。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和無奈。
她的,是妹妹江宓。
那個顧景行,是弟弟景琛。
她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聽見一對年輕人在病房裡吵架。江宓要報警將顧景琛繩之以法,顧景行百般哀求,說是弟弟因爲他遭逢大難,心理有些偏激,他保證,以後不會再讓她受傷,求她放下此事。身上的傷不曾痊癒,心上又捱了重重一擊,江宓冷着臉拒絕,顧景行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牀畔,讓病房裡陷入窒息般的安靜。
再然後,江宓把桌上的一個果籃砸進了他懷裡,哭喊着讓他滾。
顧景行失魂落魄起身,出了病房門對上她的時候,眼眸猩紅好像被逼到絕境的幼獸,而她從小護在掌心裡的妹妹,在病房裡大哭出聲,徹底崩潰。
這麼多年,除去父母離世當時,她見過妹妹哭嚎,之後,再也沒有過了。
那是十幾年之後第一次。
她哭的那時候,她尚未和孫誠走入婚姻,無比心疼她的同時,竟然還能理解顧景行的艱難處境、顧景琛的悲苦遭遇,是她,勸說妹妹看開一些,要不這一次就算了。
聽聞她說話的那一刻,江宓擡眸,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答應了。
聯想她當時眼神,江恬覺得,她大抵是通過顧景琛的遭遇,想到她這個當姐姐的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和顧景琛是一類人,都被一樁意外毀了人生。
可那以後,她和顧景行,也分了手。
姐妹倆從小相依相伴,江宓和她差不多,性子內斂冷淡,雖然成績好,在學校裡卻並不熱衷任何集體活動,課堂之外的所有時間,她不是在看書,便是在做題,幾乎沒有娛樂。她天資聰穎,學習優異非常,從小學開始便顯露出資質,每一學期領取最高獎學金不說,還額外有學校給的生活補助。
小學的時候,江宓跳了一級,初中的時候,又跳了一級。
她比同班學生年齡都小,因爲成績好性子乖,在學校裡,倒不曾被欺負爲難,活的單純而安靜。
作爲姐姐,她以她爲驕傲,也應該以她爲驕傲。可事實上,無數個睡不着的夜晚,她都分外想念多年以前的那個小江宓,揹着爸爸給買的紅書包,一蹦一跳地去幼兒園,放學一回來,纏着她又要畫畫又要看動畫片。她的妹妹,本該是天真無憂的性子,卻因爲家逢鉅變飛快長大,童年光陰轉瞬即逝。
她那麼努力地學習,是爲了拿到最高獎學金,減少養父母家裡的負擔。
在家裡,她總是輕聲細語,乖巧淺笑,落在她眼裡,只有心疼。
那個男生,應該是她生命裡唯一的光了。
江宓在安城十三中度過的最後一年,應該是生命中最燦爛又快樂的日子。她記得很清楚,高三那一年的寒假,自己這妹妹,總會在做題的時候突然停下,也不曉得想起什麼,偏着頭傻笑起來。她覺得她可能是戀愛了,生怕她上當受騙,追問了幾次,便知道了那個男生的名字。
“風景的景,行路的行,姐姐,他叫顧景行。”
“性格很好,特別愛笑,有一點傻。”
“學習也很好的,是高三理科第一名,有希望和一中那個程硯寧競爭明年的理科狀元呢。”
“不是安城人,他是雲京的,先前在雲京四中唸書,因爲奶奶是安城這邊的,說是想要回家鄉小住,所以他轉學過來陪老人家,很孝順呢。”
“長得也挺好的,會打籃球。”
“哈哈,比昌英哥帥,兩個人是不一樣的感覺。”
“沒上牀,你想什麼呢。”
“他不是那種男生,牽我手都會臉紅。”
“你別擔心了。”
一句又一句,言猶在耳。
她都沒想過,自己內斂文靜的妹妹,有一天,會因爲一個男生說這麼多話。彼時,她說起顧景行的時候,脣角微微翹着,眼尾稍稍彎起,一副情竇初開的少女神態。
後來,甚至做出了陪他去爬太華山這樣的舉動。
要知道,她是特別不愛運動的那種姑娘,爬山這種事,讓她這個當姐姐的,都覺得不可思議。也是在那時候,她相信自己這妹妹動了真心。明知道她臨近高考,年齡還小,談戀愛不應該也不合時宜,可偏偏,因爲她臉上日漸明媚的笑容,因爲打電話的時候她不自覺上揚的語調,她不忍心剝奪她這唯一的快樂。
可惜這快樂那麼短,只一年而已,成了她心裡最重的傷痕。
這麼些年,她各種話勸了不少,不曉得有沒有用,又因爲自己婚姻不幸,動過由她去,不結婚就不結婚的念頭。可她實在怕,不曉得哪一天,自己突然承受不住,橫生意外。
到時候,自己這妹妹,又該交給誰照顧呢。
李朝雲,便是在這種時候,出現在她的視野中的。他比江宓大了兩歲,陽光爽朗十分愛笑,人也活絡,性格能和她互補,最關鍵的是,沒談過女朋友,還僅因爲一張照片便對江宓一見鍾情,並且纏了她半年之久求介紹。
她漸漸地被他打動,又發現,他眉眼間,和顧景行有幾分相似。
不……
應該說,和從前的顧景行,有幾分相似。
她期待着,他能帶着江宓,重新走出那一段陰霾。
至於她自己,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心,過一日是一日,有一天算一天。人生已經這樣了,和人渣綁在一起,打罵欺辱都受慣了,那麼,再多受一些,又有什麼關係?
她不能冒着裸照被傳播的風險去離婚,無論如何,不能讓唯一的妹妹再因爲她被人指指點點,她的人生已經毀了,不想要江宓的人生,再出現絲毫的瑕疵和污點。
胡思亂想着,江恬映在鏡子中的神情,已然變得平靜冷淡。
她甚至拉開抽屜,拿出粉撲,給自己臉上撲了些粉,遮擋了淡淡的紅痕。
吃完飯,有些老師回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她坐在辦公桌前,認真寫教案的可親模樣。氣氛使然,大家聊天的時候,都輕聲細語,間或夾雜一兩聲淺笑揶揄。
又過了一會兒,李朝雲邁步走入辦公室,他的臉上已然恢復了陽光的笑意,進了辦公室看見江恬,便走過去胳膊搭在她桌邊,笑着說:“江姐,我中午過去看江宓了。”
早上發生在律所的事情,江恬自然知道,也給江宓打過電話。可是聽見他這話的時候仍然意外了一下,扭頭問:“見到人了?她怎麼樣?”
“什麼事兒也沒有,和一個男的在一起,聊的很開心。”
“……男的?同事嗎?”
江恬微微一愣,有些遲疑地問。
“不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挺高大周正一個人。”
江恬略一沉吟,自然曉得了,笑着說了一句:“那我知道了,應該是我表弟。”
試探完畢,結果還算滿意,李朝雲臉上的笑容越發感染人,又和她閒扯了幾句,轉身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去。拿出手機,給江宓發了一條微信:“纔看到網上的視頻,你沒事吧?”他是早上便知道江宓受了欺負的事情,可一直沒打電話發短信,就是想要中午親自過去給一個驚喜,眼下無功而返之後誤會解除,自然要補上必要的問候。
看到微信的時候,江宓剛走到律所門外,很簡短地回了一條:“沒事,謝謝關心。”
六個字蹦入對話框,她驀地想到江恬,心情微微有些複雜沉悶,嘆口氣剛走了兩步,前臺等候良久的姑娘已然湊到近前,小心擔憂地提醒說:“江律師,會客室有人找你。”
“……現在?”
下意識地,江宓駐足反問。
觀察着前臺姑娘的表情,心裡還有那麼一絲並不好的猜測。
顧景琛的事情在網上鬧開,她作爲報案的人,早有被刁難的心理準備。不光顧景琛,大抵還可能有黎紹和馮默的家人,都是一丘之貉。
“對。”
前臺的姑娘小聲提醒,“是華娛總裁,帶了好幾個人。”
華娛總裁顧景行,是顧景琛的親生兄長。眼下這弟弟進了局子,是因爲江律師報警導致,隨便一想也知道來者不善。前臺姑娘頓時又糾結起來,遲疑着問她,“要不我打電話通知一下秦總?”
這律所是秦遠與人合辦,可論起背景雄厚,也就他名聲在外。按着網上的說法,他等於是顧總裁堂妹甄明珠的好朋友,那,有他在場,這事情應該不至於鬧得太難看。前臺的姑娘越想越覺得可行,正要折回去打電話,聽見江宓淡淡地說了一句:“不用了。我過去看一下。”
話落,她已經往會客室走去。
會客室的門,虛掩着。
雖是在自己的地盤,江宓仍舊略作停頓,擡手敲了兩下門。
“請進。”
應答的男聲,清冽沉穩,嗓音有一種金屬般的質感,冷冷的,幾乎不含感情。
江宓垂下的一隻手,微微握緊,爾後鬆開,推門進去。
顧景行腿腳不便,沒有挪去沙發,端坐在輪椅上。他的輪椅倒是停在茶几一角,安靜穩妥的樣子。茶几上,一次性紙杯邊沿,茶包的細線垂落,裡面的熱水已經沒有再冒熱氣,呈淺褐色,沒被喝過。
在她推開門走進的時候,顧景行蒼白瘦削的那張臉正對門口,因爲坐着相對低一些,他擡起眼眸看她,神情寡淡,只淺淡的脣角吊着一絲笑,顯得禮貌客套。
偏偏,無法讓人感覺到舒服自在。
不曉得從何時起,這人笑起來,再也讓人感覺不到溫度。
收斂思緒,江宓和他目光相接,聲音冷淡:“顧總找我,有何貴幹?”
“景琛的事情。”
顧景行說完,看一眼立在不遠處的岑明。
岑明自然會意,將門邊守着的四個保鏢帶了出去,並未關門,仍舊留出一條縫,他就守在外面,方便隨時聽從顧景行的召喚或者吩咐。
江宓沒將餘光投向門外,聽聞他回答,沒有再開口,脣角卻沒忍住浮起一個冷笑。
顧景行端坐在輪椅上,臉色蒼白,身形也比一般男人瘦削許多,脊背卻顯得挺直如竹,雙手微微交疊擱在腿面上,對上她笑容的時候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只用一副微微抱歉的嗓音繼續陳述:“早上他幾個粉絲過來爲難你,是因爲受了黎家和馮家的唆使收買,那兩家的情況你也有所瞭解,黎紹和馮默都是獨子,出了這種事,父母那邊自然接受不了,後面免不了再給你找麻煩。”
“呵~”
江宓定定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給你送了兩個保鏢過來。”
“不需要。”
她回絕的果斷直接,顧景行卻緩緩微笑了一下,說:“我想你可能是誤會了。我沒有在徵求你的意見,只是稍作提醒而已。這件事目前由警方調查,他們兩家若是捅出亂子難免累及顧家,派保鏢看護你,只是爲了控制事態不再產生其他的惡劣後果,給顧家造成更大的負面影響。”
有條有理,冠冕堂皇的一番話入耳,江宓一時間,怔了好幾秒。
待再回過神,已經聽顧景行在喚:“岑明。”
“我不管你爲什麼。”
江宓也沒去顧及走進來的岑明,尖銳的目光盯住顧景行,冷冷地說:“少讓人跟着我。”
“恐怕你拒絕不了。”
顧景行笑笑,嗓音輕緩,“走吧。”
岑明扶住他輪椅,目光瞥過江宓的時候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爾後,推着顧景行出了會客室。眼見他們出去,四個保鏢一起跟了出去,可,走到律所門口的時候,其中兩個停了下來。
秦遠一行人吃完飯回來的時候,正巧看見這一場景,目光落在顧景行身上,他扯出一個笑容問:“顧總這是何意?”
“江律師最近可能有些麻煩,事關顧家,我帶了兩個保鏢過來,看護她一段時間。”
這其中前因後果,秦遠自然想想便知,點點頭,算作了解。
簡短寒暄完,顧景行四人離去。
秦遠路過兩個保鏢的時候,散漫的目光粗略地打量了一下,爾後,擡步走進律所,瞧見江宓神情不悅的樣子嘆口氣,勸說:“人也是好心,來了就來了,不想理就當他們不存在。”
任誰莫名其妙多了兩個人盯着也不會太高興,不過,秦遠倒覺得非常時期,適宜非常手段。
江宓並不想因爲他的關係連累律所再遭無妄之災,可,顧景行送來的人,怎麼想都讓她心情無法平靜,更煩亂,手機突然又響了起來。
宋昌英的電話。
她接聽,聽見那邊說:“下午幾點下班,陪我先買點生活用品。”
宋昌英過來進修,住處要自己安排,他中午過來找江宓,一來是看望並且吃飯,二來提出了在她租住的兩居室裡借次臥住上幾個月,彼此照應房租共擔。
江宓有些許存款,不差他那點兒房租,對於他借住的事情,倒是直接應下了。
聞言想了想,說:“我下去有點事要去辦,忙完了給你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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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成一個小孤女,古依兒認了,吃百家飯長大,她也認了,可四方鄰里七姑八婆也太好心了,連婚事都替她操辦完了。
雖然這個夫君是撿來的,但七姑八姨說,“三兒啊,你甭管別人怎麼想,反正拜了堂、成了親、入了洞房,他就得對你負責。不管好歹,他成了你的相公,就得負責養家餬口,你跟着他,怎麼都不會再挨餓受凍的。”
古依兒,“……”
然而,讓她想不到的是,這個夫君還沒靠上一天,人就跑了。
再見面時,他是權傾朝野的昭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