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躺在座位上,甄明珠戴上了眼罩。
頗有點眼不見爲淨的意思。
可事實上,即便戴上眼罩面前一片漆黑了,她還是睡不着。
昨晚那個夢又浮現在腦海裡,她整個胸腔都因此堵得慌。下意識地,她擡手在左肩上揉了揉,感覺那個早已經癒合的傷口都有了一些癢癢的感覺。
又不是屬狗的……
下口還那麼重,都不心疼她嗎?
這問題一度在她心裡糾結了好久,每次想起都覺得委屈,不想再看見他。
胡思亂想着,甄明珠微微側個身,蜷着睡。
程硯寧側頭看過來的時候,正好就瞧見這樣一幅畫面。
她也沒朝空姐要毯子,戴着眼罩,裹緊大衣,兩隻手環着胳膊就那麼睡,粉潤的脣抿得緊緊的,一副心情不怎麼愉快的樣子,顯得可愛極了。
念頭一起,他自己微微怔了一下。
感覺自己挺好笑的。
難怪人常說情人眼裡出西施呢。
也就他吧,會從她眼下那一副生人勿進的姿態上品出兩分可愛。
呼……
程硯寧長舒一口氣,側頭又看向了窗外。
廣闊平坦的空地上,繁忙,有條不紊。
他就那樣仿若出神一般地看着,感受着飛機滑翔起飛。
冬日的天空,有一種一望無際的白。
頭等艙人不算多,偶爾有兩句交談聲傳入耳中,此外便是恆久的安靜。
坐了能有半個多小時,程硯寧解開安全帶,前往洗手間。
等他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廣播里正好響起空姐甜美的聲音:“各位旅客,我們的飛機在行駛過程中遇到了一些氣流,有些顛簸,請您回到您的座位上並繫好安全帶,衛生間暫時關閉。謝謝。ladies/and/gentlemen……”
下意識地,程硯寧朝那個位置看了過去。
女生蜷在座位上,抿脣的動作變成了咬脣,蜷得更緊了。
他幾乎沒猶豫,擡步過去坐了她邊上那個空位置。
甄明珠半夢半醒間,突然感覺到自己一隻手被人握緊在手心裡,下意識去掙脫。
哪曾想,她一動,那人力道更大了。
程硯寧……
這念頭閃過腦海的時候,她突然就清醒了。
清醒的瞬間,感覺到飛機在猛烈的搖晃,顛得很厲害。
“放開我。”
她壓低聲音,去甩那隻手。
程硯寧沒放,只低聲道:“睡你的覺。”
“你這樣我怎麼睡啊?”
“各位旅客,我們的飛機在行駛過程中遇到了一些氣流,有些顛簸……”
不等程硯寧回答她,空姐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
猛一瞬間,甄明珠突然就有點怕了。
坐飛機的時候遇到顛簸是常事,可這一次的感覺明顯比以往好些次都強烈,以至於她都下意識產生一種恐慌,好像飛機下一刻就會意外墜毀似的。
程硯寧抿着薄脣,攥緊了她手指。
她也不掙脫了,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漸漸地,程硯寧攥着她手指的動作換了一下,他寬大的手掌,將她整隻手握成拳,包裹在手心裡。
一個分外熟悉的動作。
甄明珠有點受不住了,突然又開口,“放手。”
“等一會兒。”
“我沒說我怕這個。”
“你就當我怕。”
甄明珠:“……”
某種程度上來說,程硯寧是個非常霸道而執着的人。
很巧,她也是。
她下定決心的事情,不改,也不後悔。
甄明珠一把扯下眼罩,拿手去掰扯他的那隻手。
哪曾想,她還是低估了程硯寧的手勁,那隻大手握着她的拳,任由她怎麼折騰,愣是不鬆開。
兩個人好像突然就較上勁了。
直到飛機開始平穩運行,這較量也沒結束。
好一會兒工夫,甄明珠折騰累了,也不想理他了,重新靠了回去。
又過了幾分鐘,空姐推着餐車過來,看見兩人這彆扭的樣子,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您二位要點什麼?”
“不用。”
甄明珠沒好氣地說。
“不用,謝謝。”
程硯寧頭也不擡地說。
空姐:“……”
兩個人都不吃,她笑了笑,先去了其他人跟前。
甄明珠眼見她離開,突然愣了一下。
她是不是傻?
吃飯就可以掙脫這人了。
抑鬱地想完,她下意識就偏頭看了程硯寧一眼。
程硯寧的目光裡透出一絲無奈和溫柔,“至於這麼生氣?”
甄明珠笑笑,“便宜佔夠沒?”
“我去看過你爸了。”
“那又怎樣?”
“他說你從小沒受過什麼苦,兼職要是累的話就別做了,讓我好好照顧你。”
甄明珠臉色一僵,“不用。”
“怎麼一直不告訴他?”
告訴什麼?
他們兩人分手了嗎?
甄明珠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聲音硬邦邦的,“我不告訴他是不想讓他爲我擔心,和你沒有關係。能不能不要自作多情?還有,我們倆已經結束了。”
話落,她的目光又落在自己被握着的那隻手上。
程硯寧盯着她臉色,許久,突然問了一句:“肩膀還疼嗎?”
甄明珠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不勞關心。”
“你沒有接受孟昀,我和趙嫣然也沒有什麼關係,我們……”
“不可能了。”
甄明珠不等他說完,又去抽自己的手。
程硯寧還握着沒鬆開。
心裡一股子氣突然就涌了上來,甄明珠猛一低頭,張口咬在了他手背上。
程硯寧未曾動彈,就那麼任由她咬了上去。
甄明珠一張口是用了大力的,可一口下去,感覺到他的皮肉在自己的齒間咯嘣響,那力道便無論如何也無法加重了,她就那樣含着程硯寧手背上一塊皮肉,心疼得無法自控。
無論如何,她都不捨得咬他……
眼眶裡好像蓄了酸澀的淚。
她喉頭微微哽咽了一下,慢慢地,鬆開口,擡起頭來。
“到此爲止,行嗎?”
“我不想說第三次。”
冷冷淡淡的兩句話,落在耳邊。
程硯寧看着她,臉色又一次變得清冷而難看。
許久,他主動放開手,回了自己位置。
甄明珠低下頭,發現自己一隻手都被他攥得通紅通紅,手指還有些酸楚感。
驀地,她緊緊地咬了一下脣。
突如其來的痛感讓她整個人都清醒了許多,戴上眼罩繼續睡。
下午一點多,飛機抵達雲京。
甄明珠扶着行李箱到了接機口,一眼便看到等在那裡的韓明暉。高大挺拔的男人穿着黑色長大衣,擡眸看見她的時候,嚴肅刻板的臉上,展露出一個笑容。
“明暉哥。”
甄明珠朝他招招手,加快步子走了過去。
“出來還挺快。”
韓明暉隨手接過她的拉桿箱,笑着說完,扭頭朝邊上萬隨遇道:“萬總,那我們先走一步。”
“路上小心。”
萬隨遇淡笑着說。
目光和甄明珠相接的時候,他點頭笑了一下。
甄明珠抿抿脣角也笑了一下,跟着韓明暉先行離開。
目送兩人走遠,萬隨遇收回目光,彎腰將自己腿邊的小姑娘抱了起來。
萬存希眼下五歲多,是他08年跟楚江在震後災區收養的女孩兒,眼下小丫頭也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朝他說:“萬爸爸,那個漂亮姐姐有些眼熟。”
“是嗎?”
萬隨遇笑着應了一聲,看見了走到近前的程硯寧。
他外甥的臉色說不上好看。
萬隨遇在心裡默默地嘆了一聲,道:“走吧,阿力在外面等着呢。”
“嗯。”
程硯寧點點頭。
萬存希被萬隨遇抱着往前走,好一會兒,突然啊一聲,睜大眼睛問程硯寧,“哥哥我想起來了,剛纔那個漂亮姐姐就是你手機裡那個姐姐嘛,是不是?”
程硯寧看她一眼,“不是。”
“就是啊,就是她!”
程硯寧:“……”
他懶得說話了,小姑娘便一本正經地告訴萬隨遇,“萬爸爸我纔沒有撒謊呢。上次我拿硯寧哥哥的手機玩切水果,不小心看見的就是剛纔那個漂亮姐姐。”
萬隨遇“嗯”一聲,隨口哄她,“那個姐姐是電影明星。”
“哦,就和楚爸爸一樣啊?”
“對。硯寧哥哥拿她照片當手機壁紙呢。”
“那他肯定好喜歡那個姐姐了。”
萬隨遇:“……”
小丫頭樂滋滋地說:“就和你喜歡楚爸爸所以拿他的照片當壁紙一樣。”
萬隨遇:“……”
隨手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也是沒誰了。
*
機場一別後,甄明珠再沒見過程硯寧。
眨個眼,除夕到了。
午飯過後,韓明暉和韓志新一起出去辦事情,李嬌抱着泰迪寶寶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看節目,甄明珠便坐在李嬌旁邊,拿着手機開始編寫新年祝福短信。
編短信也不是個輕鬆事,尤其是不願意羣發的時候,尤其麻煩。
甄明珠花了一個多小時弄完這件事,翻看通訊錄檢查的時候,發現自己遺忘了韓霜。
低頭將她的備註改了過來,她又給韓霜發了個祝福短信。
短信剛過去,手機便響了。
甄明珠愣神後接通,笑着喚,“韓老師。”
“在幹嘛呢?”
韓霜柔聲問。
“沒幹嘛,看電視呢。”
“就你那個韓伯伯家裡?”
“嗯啊。”
韓霜笑起來,“那正好,我一會路過那邊,過來找你說幾句話。”
路過?
甄明珠微微意外了一下,回過神道:“那我在家裡等你?”
“再把地址給我發一下,上次沒有記清楚。”
“哦。”
甄明珠有些遲疑地掛了電話。
李嬌看她一眼,問:“誰要過來呀?”
“以前教我小提琴的家教老師。”
甄明珠一直沒有將做兼職的事情讓她知道,便選擇了這樣一個說辭。
李嬌卻意外了,“你會拉小提琴呀?”
“以前會一點。”
甄明珠笑笑說。
李嬌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很準確地捕捉到一抹落寞和遺憾。
相處一年多,她對甄明珠的性子算蠻瞭解了,這孩子說話喜歡留有餘地,謙虛得很。就像當初高考後,韓志新問她考得怎麼樣,人家說還行。
結果哩?
雲京大學專業第一。
眼下她說會一點,肯定會的不止一點了。
況且,要不是因爲學琴時間長,怎麼可能現在還和老師聯繫着?
李嬌看着她,一時間心思百轉。
甄明珠倒也沒有特別注意到她的打量,心情有點惆悵,她端過茶几上的瓜子開始嗑,等瓜子殼嗑滿一菸灰缸的時候,韓霜的電話便再一次來了。
甄明珠接通電話說了兩句,起身朝李嬌道:“那我出去一趟。”
“外套穿上。”
李嬌提醒說。
甄明珠嗯了一聲,拿過了她的短款羽絨服,換了鞋出門。
香林公館的安保措施極好,甄明珠一路往出走,出小區後,一眼看見了等在外面的韓霜。
“明珠!”
韓霜看見她的瞬間便笑了,揮揮手道。
甄明珠小跑過去,笑問:“什麼事呀?電話裡不能說。”
話落,擡眸看一眼邊上陪着韓霜過來的另一個女人,笑着問候,“您好。”
“你好。”
女人和氣地點了點頭。
甄明珠抿脣又看向韓霜,道:“要不去家裡坐坐吧?”
“不用了。”
韓霜笑笑,“我今天就受人之託過來送禮物,禮物送到就行,還有聚會等着呢。”
先前去過幾次霜雪工作室,因而甄明珠已經知道了她現在還未婚,聞言便有些疑惑地笑問:“怎麼,在你們那裡做兼職還有新年獎勵呀?”
“呦,哪是我給你的獎勵呀。”
韓霜撲哧一聲笑完,從衣兜裡勾出一個車鑰匙,在她眼前晃了晃。
與此同時,她和邊上的朋友一起閃身,將身後一輛車徹底地暴露在了甄明珠的視線裡。
跑車裡的傳奇車型,保時捷911,純白色……
冬日的陽光下,車身乾淨到發光。
“要是你這學期分科後能考進重點班,老爸送你輛保時捷。”
驀地,一句話浮現在腦海裡。
甄明珠怔怔地接過車鑰匙,又瞧見韓霜拉開車門,將座位上一捧花遞到她眼前。
花也是白色,一束香水百合,散發着清香。
“你爸拜託我做的。”
韓霜聳聳肩,淡笑着說。
甄明珠一手握着車鑰匙,一手抱着花,抿脣低頭間,看見了插在花裡的那張卡片,以及一行小字。
“寶貝兒新年快樂。”
落款:爸爸。
不過一瞬間,她的淚水就涌到了眼眶。
“哎哎哎,大過年的可不興哭鼻子啊——”
韓霜不曉得他們父女之間的事情,只以爲甄明珠想到甄文難受落淚,愣神之後連忙勸說,“別哭了別哭了,天大的事兒都會過去的。”
“……嗯。”
好半晌,甄明珠哽咽着笑起來。
眼見她破涕爲笑,韓霜着實鬆了一口氣,告訴她,“事情是我代辦的,車子還在我名下呢,要是你想過戶的話,咱們過了年去辦一下。”
“知道了。”
“乖孩子,別哭了哈。”
“恩恩。”
甄明珠點點頭,又應下。
韓霜又柔聲安慰了她幾句,跟着朋友上車走了。
甄明珠目送她遠去,擡眸又看向了那輛車。
許久,她拉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座,小心地將花束放在副駕駛座位上,嘗試着發動了車子。
程硯寧帶她來雲京的那個暑假,已經給她教會了開車,她的駕照卻是在年初過了生日以後才考到的,平時偶爾會拿韓明暉的車子練練手,卻幾乎沒上過路。
不過,香林公館這地方寬闊雅靜,上路並不難。
甄明珠秉着小心謹慎的原則,慢悠悠地將車子開進了小區。
鐵柵欄門開着,李嬌正好出來看她,被視線裡嶄新的跑車嚇了一跳。
甄明珠將車子放在門口,熄了火拿了花先下車。
李嬌的目光落在她懷裡那捧香水百合上,下意識地又往遠處多看了幾眼,發現韓志新和韓明輝並沒有回來,有些試探地問:“誰送的啊?”
“我爸。”
甄明珠笑容燦爛地說。
李嬌又一怔。
似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到現在,她沒有見過甄明珠這般模樣。
平時裡她也經常笑,可最慣常的也不過抿脣微笑,笑起來也顯得柔和內斂,情緒不外放。可眼下抱着一束花走來的她,眉眼之間頗有些奕奕神采,讓人移不開視線。
她爸?
君子文的名頭,李嬌當然聽韓志新提過。
不過,她爸不是在坐牢麼?
李嬌這樣想,卻萬萬不可能這樣問,因而也就眼看着甄明珠上臺階進門,將車鑰匙交給了家裡的司機,讓他幫着將車子給停到車庫去。
甄明珠在玄關處換了鞋,扭頭就瞅見李嬌有些百思不解的模樣,想了想,開口解釋說:“他讓一個朋友送過來的。”
“小提琴老師?”
李嬌下意識問。
甄明珠點點頭,嗯了一聲。
李嬌這下倒了然了,頗有些喟嘆地說:“別說,那輛車還蠻襯你的。”
甄明珠聞言一笑,低頭去聞百合香。
李嬌看着她,卻覺得人比花嬌。
看着看着,又忍不住在心裡想:如果甄文沒出事,這姑娘眼下該是個什麼樣子呢?
不過,甄明珠顯然沒注意到她的複雜情緒,她將一張臉從花束裡擡起來,彎脣笑着說:“我上去放一下花。”
“去吧。”
李嬌笑笑,目送她上樓。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又突然想起來,得趕緊給老韓打電話。
韓志新和韓明輝說是出去辦事,其實就是去買車去了。
聽兩人的意思,想買一輛奔馳小跑,當禮物送給甄明珠。眼下人家親爹珠玉在前,他們買回來當然尷尬,因而她得趕緊打電話阻止一下這個事。
*
二樓,臥室裡。
甄明珠將花束放在桌上,長舒了一口氣。
很開心。
難以形容的開心。
倒不是她多麼地想要一輛車,或者說,想要一束花。而是這輛車和這束花所昭示的意義,讓她好幾年來無處安放的一顆心突然落到了實處,安穩了。
甄文還是要她的……
他還是自己的爸爸,自己還是他的寶貝,一切都沒有變。
等他從牢裡出來,他們還是父女,還是可以一起生活的,就和以前一樣。
不對,也許沒辦法和以前一樣了。
可那有什麼關係呢?
只要人在,其他一切都沒那麼重要,也都能憑着努力去爭取。
真好啊……
“砰!”
她突然整個人撲到了牀上。
埋頭在被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甄明珠又突然翻個身,仰面躺着了。
哪來的錢呢?
當初他入獄的時候,的確不曾被沒收所有財產。可律師已經說了,他和楊嵐是協議離婚,基本上讓太太將剩餘財產都給帶走了,擔得起重情重義四個字。
眼下,韓霜送來的這輛車,應該在一百萬往上?
胡思亂想着,甄明珠盯着水晶吊燈發起呆來。
她好像應該多做幾份兼職……
要不然,依着甄文這一貫揮金如土的作風,出來了拿什麼揮霍?
他養了自己十五年,等他出來了,輪到她養他纔對。
她是成年人了,得想辦法養爸爸。
“嗡嗡嗡——”
褲兜裡傳來的手機震動聲,突然打斷了她紛亂的思緒。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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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
甄甄:“想賺好多好多錢,然後努力養爸爸。”
甄文:“我是你養不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