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艾德斯坦納的請求,達索的腦海中開啓了一番天人交戰。
上一次他之所以答應得相當利索,是因爲那時候想的是借用和華夏合作的名頭讓通用回心轉意,並沒有什麼心理負擔。
但現在真要去跟華夏合作……
這個決心還是比較難下的。
雖然合作的主體肯定是斯奈克瑪集團,但對於陣風這樣一個聯合研發項目來說,達索方面也勢必會受到影響。
例如,最直接的一項。
塞爾日·達索一直希望能夠把陣風戰鬥機打造成幻影2000之後的第二個出口名片,甚至在陣風A原型機首飛之後,就已經開始四處聯絡潛在買家。
但如果量產機型使用一種帶有華夏技術的航空發動機的話,那麼客戶在購買之前難免會有所顧慮。
一方面是華夏在過去並不以航空產業而聞名,哪怕最近幾年情況已經有所變化,但航空發動機和整機又是兩個不太一樣的領域,很難不讓人擔心陣風戰鬥機動力的可靠性。
當然,技術層面其實還是次要的。
更關鍵的問題是,武器裝備出口跟一般民用產品不同,背後涉及到相當複雜的利益關係。
在空軍主力裝備中引入一種具有華夏血統的戰鬥機,對於很多國家,尤其是北約成員國來說,是一件存在風險的事情——
儘管從目前的情況看,這個風險只是潛在的。
但也足夠成爲一些國家放棄陣風轉投F16,或者EF2000的籌碼了。
可要是不合作……
那別說出口了,短時間內連量產機都搓不出來。
“唉……”
陷入瞻前顧後的達索嘆了口氣。
事情發展到今天這步,歸根結底還是斯奈克瑪集團過去幾十年的技術路線選擇過於保守,或者說,存在惰性。
他們一直希望通過深挖單轉子發動機的潛力來提高性能,直到發現這條路完全走不通之後,才通過借鑑通用電氣的設計方案匆忙轉向雙轉子方案,結果在幾乎毫無經驗基礎的情況下,照葫蘆畫瓢成了畫虎不成反類犬,最後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想不通。”
達索雙手背到身後,繼續沿着小路前行,艾德斯坦納則連忙跟在後面。
“美國人、俄國人和英國人也就罷了,他們在航空技術方面的積累本來就比我們更豐富,能拿出性能更好的航發可以理解。”
“但華夏人爲什麼……”
他的語速很快,明顯心態波動不小:
“雖然斯奈克瑪集團在雙轉子發動機領域的技術積累比較少,但畢竟也是CFM國際公司的大股東之一,怎麼也應該比三年前才研發出自己第一款量產型渦噴發動機的華夏更強纔對?”
“而且,就像你上次說過的那樣,華夏過去還找到過我們,尋求有關CFM56核心機的技術資料,現在滿打滿算也就過去了十年多一點……”
落後半個身位的艾德斯坦納沒有接話。
因爲,不光達索不理解。
他也不理解。
實際上,這段時間,艾德斯坦納甚至專門整理過最近幾年華夏在航空領域取得的一些代表性成就。
只能說,很離譜。
如果換個外行人來,或許會被其中爲數不少的對俄合作項目所矇蔽雙眼,認爲華夏或許是與俄國人達成了某種協議,從而獲得了巨量蘇聯的技術遺產。
然而艾德斯坦納能夠看出來,這些跟俄羅斯有關的型號和技術雖然數量很多,但相互之間卻是孤立的。
反而是以華夏自身爲主的項目,可以構成一個比較完整的航空產業體系。
其中確實有一些環節,甚至關鍵環節是從國外引進的。
但毫無疑問,整個體系本身,是華夏人自己的。
這完全符合一個後發國家在技術追趕過程中的表現。
二戰之後的法國航空產業,也是這樣一步步發展起來的。
所以,其中並不像是有什麼貓膩。
唯一的問題是。
太快了。
華夏人的進度,實在是太快了。
尤其是最近四五年功夫,幾乎能趕上其它國家二十到三十年的進度。
這就給人感覺十分割裂。
不過,作爲一個技術人員,艾德斯坦納知道,有些事情僅憑自己是分析不明白的。
華夏人的飛速發展已經成爲了既定事實,你不認可是沒有用的。
倒不如把這一點給利用起來。
反正,這兩個相隔近萬公里的兩個國家之間,本身是沒有太多利益衝突的。
因此,看着身邊舉棋不定的老闆,艾德斯坦納決定給對方上一上強度:
“達索先生,其實,在我們之前,歐洲直升機公司早就已經跟華夏合作,設計NH90直升機的主旋翼和傳動機構了。”
他的角度非常刁鑽。
並沒有說我們目前已經沒有其他路可走之類的話。
一來這樣聽着很喪氣,至少會讓對方的心情變差。
二來,這件事情達索肯定也知道。
只是邁不過心裡那道坎罷了。
而要幫他邁過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告訴他。
歐直集團也幹了。
而且也是軍用型號。
所以,不需要有心理負擔。
果然,原本埋頭往前走的達索登時停下了腳步,用驚愕的眼神看着艾德斯坦納。
那眼神中包含着至少兩層意思。 首先是,“竟然還有這種事?”;
其次是“這種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雖然都是航空企業,但固定翼和直升機除了都能飛以外從根本上就不一樣,所以達索和歐直的關係僅限於字面意義上的“友商”。
“我有個大學時期的同學,就在歐直集團負責NH90項目。”
並不需要達索開口,艾德斯坦納就直接回答道:
“當初他們的項目因爲技術問題陷入僵局,而華夏方面恰好可以解決……嗯……說起來跟咱們的情況也差不多。”
實際上,NH90的情況要複雜很多,除了技術方面存在缺陷以外,還有多國合作過程中出現的扯皮。
但現在是要說服達索,自然要撿重點說。
“那參與NH90,還有準備購買這個型號的其他國家難道沒有意見?”
“爲什麼會有意見?”
艾德斯坦納聳了聳肩:
“紙面上,NH90的技術和零部件100%來自北約成員國。”
看着仍然一臉費解的達索,他又繼續道:
“實際上,有很多辦法可以把來自華夏的技術洗白成我們自己的,當然這需要華夏那邊的配合,但我想只要能坐下來談,那就沒有什麼是不能達成一致的。”
跟達索不同,艾德斯坦納除了是個技術人員以外,更是個無情的職業經理人。
這意味着他很少受到不必要的情緒干擾。
當然也更容易被利益所說服。
達索的眼睛轉了轉,雖然還沒有馬上給出答覆,但內心顯然已經鬆動了。
二人就這樣面對面站了很長時間。
終於,達索微微點了點頭:
“就按照你說的,跟他們談一談吧。”
“不過,不要表現得過於着急,儘量爭取到好一些的合作條件……”
聽到這句話,艾德斯坦納總算露出了一個笑容:
“當然,我保證。”
……
不平靜的十月終於還是過去了。
儘管達索已經同意與華夏方面進行接觸,但這種大活又不是菜市場買菜幾分鐘就能討價還價完。
雙方剛開始提出的條件差距過大,顯然還得拉扯幾個來回才能真正開始有實質意義的談判。
所以,常浩南這段時間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火炬實驗室,以及對渦扇10的裝機測試進行中期檢查。
相對來說,算是一段不那麼耗費心力,甚至於有些無聊的時光。
只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
11月初的一天,常浩南正照例在辦公室裡測試着一個經過姚夢娜改良的流形學習算法,就看到柳晨晨一臉怒容地出現在自己辦公室門口。
“柳老師?”
常浩南看着對方在外面徘徊了好幾圈,最後還是忍不住主動開口:
“有事的話,進來說吧?”
柳晨晨是實驗室的行政秘書,不過在學校裡面嘛,反正是個帶編制的就能叫老師。
所以當着人家的面,還是這麼叫比較好聽。
“常教授,這太過分了!”
柳晨晨柳眉倒豎,走進來的步伐重得讓常浩南甚至擔心地上的瓷磚會不會被她的高跟鞋給踩碎……
來到辦公桌前面之後,前者把一份報紙放在了常浩南面前,然後調轉180°。
“試論華夏爲何做不出世界一流的科學成果——從一個破格成立的實驗室說起……”
常浩南直接把那篇報道的標題給唸了出來。
雖然還沒細看下面寫了什麼,但從剛剛柳晨晨惱火的表現來看,這顯然就是在說火炬實驗室……
“所以……這是在說我們?”
常浩南只感覺有點想笑。
“當然!”
柳晨晨可笑不出來。
她剛一畢業就加入這麼一個前途無量的課題組,正是歸屬感和集體榮譽感最爆棚的時候,加上……
這麼說雖然有點奇怪,但課題組老闆又是她之前當輔導員時候的學生。
總之比她自己被罵都生氣。
常浩南目光稍微向下,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內容。
跟他預想的差不多。
非常符合這個時代特色的公知文。
以他這個政策特殊的校企聯合實驗室作爲由頭,攻擊整套社會運轉體制。
尤其對於火炬實驗室在經費管理方面的漏洞大加攻訐,認爲完全是假公濟私浪費國帑,又質問爲何佔用大量經費卻拿不出與之對等的研發成果云云。
最後還給京航大學,以及火炬集團扣了個造成國有資產流失的帽子。
陳詞慷慨激昂,甚至都能當做一篇檄文。
也難怪柳晨晨看過之後會覺得紅溫。
只不過,對於經歷過互聯網公知年代的常浩南來說,殺傷力實在是太低了。
只能算古墓派公知。
甚至於,常浩南自己都能寫出一篇更好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