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拋出這個問題之前，這位來自《每日郵報》的記者甚至已經寫好了一個報道的梗概。
就保存在旁邊的筆記本電腦裡。
至於主基調，當然是批評美國方面違反《和平利用外層空間條約》、破壞戰略平衡、不利於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云云——
本來嘛，雖然華夏國防機構開新聞發佈會是第一次，但過去通過官方媒體的表態卻並不少。
一直都是類似的風格。
而且這一次，除了真正參與攔截行動的三方以外，其它國家也基本都是類似的表述。
畢竟誰也不願意讓自家衛星時刻受到威脅。
再說，事情鬧大了可不好收場。
我們歐洲人還是要和華夏做生意的。
總之在他看來，只要根據發言人的說法稍微調整一下具體內容和順序，就差不多可以直接發表了。
然而，對方的這番表態，可以說是出乎了現場絕大多數人的預料。
批評麼，確實是批評了。
但批評的角度卻相當奇怪。
完全沒有那些形而上的生硬辭令。
反而花費很多時間，闡述了一系列具體的技術風險。
甚至還模仿NASA方面的操作，拿出了一個製作精良的示意圖，詳細描述了碰撞發生之後可能發生的情況。
在場所有人，包括髮言人魏軍本人都不是專業人員，加之整個介紹過程中也沒有提到哪怕一個公式，所以這一波操作在內行看來毫無說服力。
但好事媒體可不管你這個。
現在明擺着華夏和美國已經剛起來了，只要把熱度炒起來，那等到攔截實驗結束以後，總會有一方被打臉。
所以在發佈會結束之後，華夏方面給出的說法就迅速鋪天蓋地般地佔據了大量版面。
就連歷來我行我素的NASA，面對此情此景都有些發怵。
在攔截艦隊離開橫須賀港口之前，邁克爾·格里芬局長最後一次找到空軍航天司令部蘭斯·洛德上將，向對方確定這一行爲本身的安全性。
前者擁有馬里蘭大學的航空航天工程博士學位，但自從卸任總工程師之後，已經有十幾年沒再從事過一線研究工作。
更何況用一枚導彈擊落衛星，這本來也不屬於NASA慣常研究的業務範疇。
當他在位於彼得森空軍基地的一間會議室裡見到洛德上將時，卻發現後者身邊還坐着另一位與其年齡相仿，但身着便裝的人。
空軍航天司令部作爲全美戰略力量指揮中心，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進來的。
即便是貴爲NASA局長的格里芬，也是經過了好幾道批准之後，才得以進入到如此接近“核中樞”的位置。
能出現在這裡的非軍方人員，他至少應該都比較眼熟纔是。
而格里芬非常確定，自己從未見過眼前這個面孔。
“你好，局長先生。”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上下打量的目光，洛德上將在起身歡迎的同時，就開始介紹旁邊男人的身份：
“這位是前空軍少將，小威爾伯特·道格·皮爾遜。”
一頭銀髮的皮爾遜主動上前，和格里芬握了握手。
但後者仍然面露迷茫。
連名字他都沒聽說過。
更別提“前”空軍少將，說明已經退役了。
憑什麼參與到二人的談話中來。
好在，各自入座之後，洛德很快接着介紹道：
“或許需要我提醒你一下，1985年9月13日，皮爾遜少將駕駛77-0084號F15A戰鬥機發射一枚ASM-135反衛星導彈，擊落了一顆伽馬射線光譜探測衛星。”
格里芬面色一滯，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是你把P78-1給打下來的！”
1985年時，格里芬還只是NASA萬千中層管理中的普通一員，之所以對此事印象頗深，是因爲其中包含了一個巨大烏龍——
那顆被選定作爲目標的衛星屬於美國海軍，儘管由於到壽而在記錄中被標記爲“報廢”，但實際上，海軍研究實驗室當時仍然接受和使用來自這顆衛星的數據。
直到衛星被擊落之後，突然發現數據源消失了的海軍才通過公開渠道得知此事。
還引發了一系列內部官司和扯皮。
洛德當然也知道這裡面的糗事，但反正不是在他治下出的，所以倒也無所謂，只是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放心，這次測試之前，我們已經充分聯繫了可能跟那顆衛星有關係的所有方面，確定那真的是一顆完全失去了功能的衛星。”
但心事重重的格里芬卻沒有開玩笑的心情，當即擺了擺手：
“現在外界輿論都在炒作，說我們的這次攔截測試可能會產生足以威脅到航天器安全的太空垃圾，我這裡面臨的壓力很大……”
說完還重重嘆了口氣，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雖然沒有明說，但顯然是要來討一個保證。
“這難道不是華夏那邊單方面給出的說辭麼？”
坐在對面的洛德聞言皺了皺眉，似是感到有些不快。
只不過隱藏的很好，表情轉瞬即逝。
“確實。”
格里芬聳了聳肩：
“但他們爲此事專門召開了一次記者招待會，而且明顯參照了我們的形式，拿出了一些很有……呃……迷惑性的資料，讓很多媒體都跟上了他們的節奏……”
“媒體嘛……你知道的，有時候聽風就是雨，唯恐天下不亂，你們軍方平時和外界打交道少不在乎這個，但我們NASA可是要正面應對壓力的，總要有個確定些的說法才行。”
蘭斯·洛德聽出了對方的意思，稍微加快了一些語速：
“如果是俄國人這麼說也就罷了，但華夏人從來沒進行過任何形式的反衛星測試，也完全沒有積累過相關數據，憑什麼質疑我們的攔截方案？”
在軍人當中，他的脾氣算是不錯。
但被華夏人這樣公然挑釁權威，還是很難繃得住。
關鍵那場發佈會他也看過，對方根本沒拿出什麼能夠被稱爲“證據”的東西，根本就是胡亂畫了個似是而非的PPT應急。
就這樣漏洞百出的東西，竟然讓NASA局長親自找過來驗證真僞。
讓洛德頗有一種“和這樣的蟲豸在一起，怎麼能搞好航天呢？”的憤懣感。
然而格里芬是何許人也。
NASA常青樹、辦公室鬥爭的老油條、被小灌木叢專門提拔上來推進商業航天的政鬥專家。
要不是因爲來自白宮的指示，他根本就不會扯進這檔子爛事裡面來。
如今嗅到可能存在的危機，纔不會在乎這點子臉面問題。
就像沒聽出洛德上將的話外之音那般，堅持繼續追問：
“所以，這樣的攔截過程並不會產生太空垃圾？”
即便作爲一名行政領導，這樣的問題也顯得有些過於離譜了。
“兩個每秒鐘幾公里速度的航天器，即便只發生動能撞擊，怎麼可能不產生任何碎片？”
以至於洛德上將無奈地扶了下額頭，深吸一口氣：
“但我們預設的撞擊點是衛星基座部分，可以保證衛星主體連同主要功能載荷，以及動能攔截器一同離開軌道，最終墜入太平洋中部，至於脫離主體的其它零碎部分……小尺寸碎片連雷達都監測不到，根本算不得太空垃圾的範疇，航天器又不是紙糊的，根本不可能受到威脅，這些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纔對……”
實際上，這番表述當然是雙標的。
如果首先進行這個實驗的不是美國而是華夏，那這些在他口中無害的碎片就會一轉成爲“嚴重威脅軌道安全”的高危太空垃圾。
在未來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裡都會被頻繁拿出來說事。
但美國畢竟掌握着足夠的國際話語權。
只要別真整出什麼摟不住的逆天狠活，就總有辦法矇混過去。
而眼見洛德的語氣越來越不耐煩，表情也有點脫離控制的趨勢，一旁的皮爾遜趕緊恰到好處地接上了話：
“局長先生，單憑紙面計算結果，或許很難提供足夠的說服力，這一點我們空軍方面也考慮到了，所以到時候會用85年那次測試的情況向公衆做出說明。”
“當時的動能攔截器與P78-1號衛星碰撞，除了二者的主體直接墜入大氣層燒燬以外，還產生了大約1000塊零散碎片，但直徑都在1釐米以下，而且質量很小，絕大部分在隨後幾年時間裡陸續降低軌道並消失，沒有危害到任何一個航天器的運行安全。”
得到明確的保證之後，格里芬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些許。
但放鬆的心情只持續了一瞬間，便捕捉到了對方剛纔提到的關鍵詞。
“到時候？”
他只感覺心臟猛地一縮，在心中暗自祈禱別是自己所想的那樣：
“什麼時候？”
而對面的洛德和皮爾遜對視一眼，然後給出了讓格里芬局長眼前一黑的回答：
“我們已經聯繫了相關機構，準備對整個攔截過程進行一場直播，今天之所以專門請到皮爾遜少將，也是因爲要請他作爲特別嘉賓。”
“現場直播？”
後者只感覺頭腦一陣眩暈，差點沒直接暈過去：
“這簡直是胡鬧！”
稍微緩過神來之後，他不假思索地拒絕道：
“我絕對不會批准這種行爲，NASA方面的宣傳力量也不會踏上軍艦半步！”
不過，這對於洛德來說顯然沒什麼殺傷力：
“放心。”
上將把身體埋進辦公椅柔軟的靠背裡：
“媒體團隊會由空軍方面派出，而且也不會上船，只是在夏洛伊號的前甲板上放置一個攝像機，然後截取一部分雷達遙測信號而已。”
“這次測試雖然表面上是反衛星，但實際畢竟是爲了應對之前華夏方面發射的那枚中程彈道導彈……這樣全過程公開進行，才能把威懾效果提升到最大……”
事已至此，格里芬知道沒什麼迴旋餘地了。
他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一邊引開話題準備結束這場對話，一邊開始飛速思考如何才能把自己從這場愈發瘋狂的行動之中給摘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