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翔真人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此話一說,雲峰真人倒還罷了,俞和臉上微微一變色。在座的都道行高深之士,且不說符津真人和華翔真人與俞和對面而坐,雲峰真人不用轉身,只聽到身後俞和鼻子吸冷氣,便知年輕人城府尚淺,露了端倪。
這邊雲峰真人正猶豫着要不要索性追問下去,華翔真人已是眉毛一挑,輕笑道:“昨晚我聽島上弟子稟報,最近幾日有二批人來問過地火銀霜和金線藻,其中有南海修士,也有從九州過來的陌生人,而且所需的份量都頗大,要的也着急。我正思量着如何賣個好價錢,可巧師侄也問起這事。”
雲峰真人見華翔真人自把話說開了,乾脆抱拳道:“華翔師叔能將此事相告,師侄也不好再隱瞞,此行來南海尋藥,爲的是爭一場大功德,早料定必有會人與我一樣,也到此找這兩味藥。卻不想他人先行一步,已然尋到師叔這裡。此藥關乎數千凡人生死,還望師叔莫要便宜了他人,師侄亦是奉命行事,那地火銀霜絕不會讓師叔吃虧。”
華翔真人點點頭:“誰叫我欠着符津師兄天大的人情,既然到此見了師侄,那我島中所產地火銀霜,自不會讓旁人帶走分毫。今晚回去,我便矚門內弟子回絕了那些人吧。但我有言在先,這地火銀霜絕非我淨闕島一家獨有,南海海外至少還有二處地方也可採到,若他人也有所獲,師侄可莫要腹誹於我。”
雲峰真人一笑,拱手道:“師侄豈是那等計較之人。”
“那金線藻在交塢可得,明日一早我便會去交塢恆鼎園。巳時過半,師侄可來交塢找我,我自會引薦恆鼎園的廣芸大家於你認識,你可找她去換金線藻。”華翔真人取出一方玉符,放在桌上,“至於廣芸大家是否願與你交換,卻要看師侄的本事了。”
雲峰真人點點頭,伸手將玉符收進懷中,“此番有勞了,師叔大恩,銘記於心,來日必有報答。”
華翔真人振袖而起,朝符津真人一拱手:“報與不報,皆是一場因果,師侄只需記得閒時來我淨闕島一坐,你我今日勝負未分,當須再奕!”
言畢一聲朗笑,身化清光,飄然而去。
符津真人看華翔真人已然仙蹤渺渺,嘿嘿一笑道:“這華翔子,老夫閱人無數,卻總也看不透他。三百年前,他道號毋閻散人,出身西南養毒教,一身毒術厲害之極,後來養毒教與東巴密宗雪頂一戰,旁人都以爲他身隕,卻不想他換了個道號叫華翔子,投入兗州柒清玄門,一藏就是三十多年,後來不知怎的被人識破了身份,此人便又一次消失了一百多年。直到八十年前,在南海佔了淨闕島開宗立派。自此之後,當前的名震西南的毋閻毒君搖身一變,成了位正道丹術宗師,周身再尋不到一絲魔門出身的影子,舉手投足都是十足的有道真修。若不是老夫當年在西南雪山下潛修了幾十年,剛好親眼目睹了養毒教與東巴密宗的那場糊塗恩怨,還真就會認他不出。而且那淨闕島門下弟子也有二十多人,個個知書達理,待人謙和,從不與人爭鬥,在南海的名聲,比我長空洲還要好得多。
“師叔,人性本善,我看這華翔真人早已棄魔入道。觀棋識人,他方纔盡展棋力,運籌帷幄堂堂皇皇,毫無陰邪之相,當是個可信之人。”
符津真人搖搖頭:“人心難測,尤其是修道之人,心智深沉,萬不可由諸般外相而輕斷。你與他交道,仍需十二分的謹慎。若他言行不一,將地火銀霜亦暗地裡交給旁人,你也莫要與他強分辨,小心爲上。”
雲峰真人知道這是符津真人身爲長輩的淳淳叮囑,自記在心中,點頭道:“方纔我與他都未把話說盡,反正我自帶了足夠的靈物與他交換,也不佔他便宜,料想不會橫生是非糾纏。至於他是否會將地火銀霜分於旁人,我倒不理會。”
“如此甚好。”
“符津師叔,方纔他說那交塢恆鼎園的廣芸大家,你可熟識?”
符津真人歪嘴一笑:“廣芸大家,那倒是個妙人兒。交塢是海南邊的凡俗口岸,西去北上的海船,都在交塢停靠補給。交塢城南半里,有座茶果樂坊,叫做清心極妙恆鼎園。裡面的頭牌樂師大匠,便是廣芸大家。尋常人不知道,這廣芸大家乃是隱居塵世的一位女修高道,金丹早成。不過她有駐顏奇術,看上去也就雙十年華,樣貌可謂國色天香,猶調得一手好音律,譜的九霄調亙古謠當真如瑤池仙音,玄妙之處難以言述。這廣芸大家自稱沉溺詩畫琴茶,可真正身份卻是位丹石大宗,身具先天丙火靈根,練就一道玉都離火。她恆鼎園廣收南海靈藥,明面上是樂坊,對於我南海修道之人,卻是個靈藥坊,不過聽說想從她處換得丹藥,卻殊爲不易。”
“哦?師叔可知怎個不易之法?”
“這個我卻不知,我若須丹藥,自找華翔去討就是,他與廣芸大家乃是同道中人,若華翔真心引薦,想來倒自會容易一些。”
雲峰真人思量了一會,便起身告辭,帶俞和回廂房歇息去了。
一夜無話,第二日卯時起來,雲峰真人同符津真人道別,聞明瞭方位,同俞和御劍而起,朝交塢去了。
兩人加催真元,劍光劈開海風,幾百里路程一個多時辰便至。海岸線上有座綿延七八里的船塢城鎮,淺岸處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
按落劍光,就見城南半里有道山崖,崖下便是大海,山崖上有一大片椰樹婆娑,中間圍着一圈翠竹小院,院中搭着幾座竹樓,在茂密的枝葉掩映間,朦朦朧朧。只聽到有風鈴聲響,依稀傳來。
既知這竹樓主人亦是有道真修,禮數自然不可疏忽,雲峰真人與俞和遠遠的按落了劍光,沿着沙灘舉步而行,一盞茶時分才走到了這臨海山崖之下。
崖下有座樸素的青竹牌坊,上面刻着“清心極妙恆鼎園”七個字,邊上還墜有個鏽跡斑斑的銅搖鈴,牌坊後面是一行窄窄的青石小徑,蜿蜿蜒蜒的,直上崖頂去。
雲峰真人擡頭望天,估摸現在剛至巳時,離華翔真人所定的時間還早,便帶着俞和,在竹牌坊附近尋了個樹蔭處打坐觀海,等又過了半個時辰,這才祭起華翔真人所留的玉符。
玉符上有微光一閃,傳出華翔真人的聲音:“師侄已到崖下?且上來吧,恆鼎圓門外自有侍女守候,憑我玉符可入園來。”
雲峰真人聞言收起玉符,仔細整了整衣衫,先去竹牌坊下輕輕搖鈴六聲,然後才循石徑而上。
到了崖頂,繞過幾團繁茂的花叢,前面又是一道竹門,門上左邊刻着:“碧落空歌,素手調絃悅九天”,右邊刻着:“浮世淺唱,白髮蘸墨譜仙謠”。
雲峰真人一看,點頭:“化道入凡,這家主人倒是個灑脫超然的性子。”
竹門邊一閃,忽有個俏麗的女子轉了出來,見了雲峰真人和俞和,躬身微微一福道:“今日恆鼎園並無琴會,還請兩位先生擇日再來。”
雲峰真人舉手一揖道:“此有故人玉符一方,請姑娘過目。”
說罷將華翔真人的玉符遞給這女子,女子把玉符接到手中,略掃了一眼,便自放入袖裡,也不交還給雲峰真人,只掩口淺笑道:“兩位請隨小女子來。”
雲峰真人點點頭,便與俞和隨這女子穿過竹門,朝園中去。向前直走了十二步,忽右轉繞過一叢文殊蘭,再折回五步,繞過三株火焰木,直行了十步穿過一小片椰林,前行七步一叢假山右轉,再走了十來步,數十顆帝王棕樹後,便進了一座竹樓。
這竹樓前有間小廳,牆上掛滿了字畫,那女子道:“請兩位在此稍息,我家園主沐浴更衣後,便來相見。”
說罷嫣然一笑,出門一轉便不見了蹤影。
雲峰真人道:“這恆鼎園果然大有乾坤,進門便是座八卦困仙陣,佈置得渾然天成,若無人領路,定然走不進這座竹樓中,順着門口石徑一直走,只怕不出三十步就會一腳踏空,墜落山崖去。”
俞和仔細回想,卻發覺剛剛走過的路已然記不清楚,竭力苦憶,登時覺得頭暈目眩。
“不必徒勞,這陣法千變萬化,主陣之人只消心意一動,便滄海桑田,不然那稱得困仙二字。”雲峰真人背手在小廳中踱了一圈,擡眼看着牆上的字畫,“看這些字畫,筆道娟秀,墨力細軟,當是女子所作,不知是不是那廣芸大家的墨寶。”
俞和聞言,也擡頭去看,對面正中有幅八尺詩文,寫得是古本黃庭經,灑灑千字,一筆行楷溫婉如水,勾畫轉折處圓潤如意,好似有位端莊秀女,舒開一卷黃庭,細聲吟誦。
再看右邊牆上,居中是一幅臨海雲山望仙圖,畫卷左邊疏疏的掠過幾筆淡墨,再點上幾片漁帆,就有無邊大海的氣相紛呈。可到了畫卷右邊,卻是半幅工筆細繪的山巒,只是把青松木換成了椰林,枝葉掩映中,有一小樓半露,樓下站着個女子,一身宮裝,袖帶當風,舉目望天,臉上似有些哀怨的神色。順着那女子的眼神去看,天上層雲間有隻白鶴展翅而飛,白鶴背上盤坐一人,高冠長髯,一臉肅正。
左邊牆上卻是一幅七尺橫卷,繪的是凡俗市井的喧囂情形,有車馬行人,有商販,有僧道行腳,也有旗幡招展,紅塵衆生之相皆在畫中雲集。畫卷最右端,繪了個小院,有耕牛食草,有雞犬嬉鬧,小院中坐着一位老嫗,眉眼含笑,膝下有個孩童,扎着一對花苞髮髻,正伸手欲摘地上新開的小花。
俞和的眼神掃了掃去,將每幅畫都看了一遍,忽然不經意間,視線掠過居中的那幅黃庭經,卻恍惚覺得那並非一幅經文書法,每行字連在一起,其中竟好似有數個翩翩起舞的女子圖形。俞和忙轉目細看,卻發覺還依舊是一幅行楷,工工整整,可只要眼角餘光掃過,又覺得那筆畫似乎在舞動。
“師尊,這幅字可有些古怪。”
雲峰真人微微一笑:“寫字之人心思極巧,竟把一套樂舞身法,暗藏在經文中,此字中有畫,已略臻書畫一道的極高的境地。”
“道友好眼力,想必是位雅人,可願上樓來,與小女子一敘?”竹樓上,嫋嫋傳來個輕柔的女聲。
雲峰真人拱手笑答:“佳人相邀,豈有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