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想辦法去香港了,我要過去找我以前的老長官,因爲現在有件事情,我必須立刻將消息通知於他。”?
這天從縣委下班兒回來後的江原,關緊了家中的所有門窗後,將這個多年來視爲摯愛的妻子拉到牀邊,看着妻子鄭重的說道。?
突然便沒頭沒腦的聽到丈夫對自己說了這樣的一番話,這個本已認命並愛上了自己男人的漂亮女人,看着眼前這個與她一起生活了十年的男人,從他平靜但堅定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一些她十年來從未了解到的東西。?
“你不是說香港特別遠嗎?在緊南方呢!那麼遠的地方,你到底要去幹什麼啊?都十幾年了,你還找的到你的老長官嗎?”說罷突然對丈夫道:“你不是要去找楊將軍吧?”?
江原看着一臉疑惑與驚訝的妻子,緩緩的點了點頭。?
從江原下了決心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一個又老又沒用的殘疾人了。只要能跟楊舉連在一起的任何一個男人,都是人間豪傑鐵血男兒!當年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新軍留守一營軍魂,又從新緩緩的回到了江原的血液中。?
“我說當家的,你不是在說胡話吧?你們營長他走了!你現在山高水遠的怎麼去香港找他啊?再說你們營長當年是私自脫離組織的,你現在去那裡找他,不就是叛國嗎?是要被槍斃的!”這個與江原生活了十年,併爲其生了一兒一女的女人着急了。?
“我說過了,現在這裡出事了。我必須要去香港告訴我的長官,這是一個部下的責任。”江原還是看着妻子平靜的說道,只是眼神依然堅定。?
多年以來,眼前這個男人只有在跟自己講起當年跟隨他的營長,一同浴血抗戰時纔會顯現出的神情,現在已全部的出現在了這個男人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中。她明白,他主意已決!雖然她不可能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東西,但現在她似乎明白了,他的老長官,那個被這裡多年來傳頌至神的楊將軍,足以令一隻山羊爆發出猛虎的能量!?
“到底是什麼事啊?能跟我說嗎?什麼時候動身啊?組織上能同意嗎?你什麼時候回來啊?”問到這裡,嫁給他十年的這個女人,頭一次的爲這個殘疾男人哭了!從前,每次當江原給其講述當年的抗戰風雨時,這個女人曾不止一次的激動流淚!但這次,卻是爲這個她並不深愛的男人哭了。突然就哭了!突然就愛了!突然就感覺無法分離了!這就是感情,當沒有條件因素去考量它時,我們往往不瞭解自己的感情。?
見妻子顯然沒有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江原看着妻子道:“我的意思是這次去了就不回來了。當然組織上是不會同意我去的,我也不敢跟組織上說。現在我在徵求你的意見,你願意跟我一同過去嗎?”?
聽到丈夫的話,這個女人再次的震撼了。一些他一生都從未想過的東西,瞬間在自己腦中閃電般的穿梭。叛國!資本主義的香港!這些從前她做夢都不敢想象的東西,現在自己的丈夫就在等着自己做決斷!?
“他當家的,咱們怎麼去香港啊?到底是因爲什麼事兒啊?咱們去的了嗎?咱們可還有兩個孩子啊!組織上要知道了,還不得全家都槍斃啊!”這個平日裡從來都是顯的精明強幹,但此刻卻亂成一片的女人,看着江原一臉的六神無主。?
“孩子們當然是跟咱們一塊兒過去了,怎麼過去你不用發愁我有打算。至於到底是因爲什麼我不想告訴你,這樣做對你有好處。等咱們一家過去後我會講給你聽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除了讓我找到你這麼好的女人,給了我這麼幸福的一個家。其餘的,我早就厭煩了這裡的一切!當年沒有跟營長一起走,是我一生的錯!現在,現在我要過去了。”江原依然的平靜。?
女人沉默了。甚至連是否要到組織上去告發丈夫都想過了。但最終她看着丈夫道:“他當家的,我和孩子們都跟你走!”?
江原用他那僅剩的一隻胳膊,將妻子緊緊摟在懷裡,兩行激動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當家的。”女人推開江原看着他道:“你都想好了嗎?那可不是個近路啊!組織上能給咱們開介紹信嗎?就算給開也開不到香港啊!沒有介紹信,咱們連省城也去不了啊!招待所也不會讓咱們投宿的。再說了,不是組織公派的,咱們家可沒有全國糧票啊!這一路上咱們一家老小的都吃什麼啊?還有,就算咱們到了香港,能找見你們楊將軍嗎?都十幾年了,你知道你們楊將軍現在在哪兒啊!就算是找見了,日後楊將軍他又會收留咱們一家在香港嗎?要是楊將軍不認你這個老部下了,咱們一家老小的可就兩頭不靠岸的徹底完了啊!這些你都想好了嗎?”?
江原面對妻子一連串的追問,不得不承認妻子是個精明的女人,這對於一個縣城裡的女人來說是很難得的了。?
江原依然平靜的看着妻子道:“你放心,我都想好了。我有個老戰友叫蔡煌,當年也跟我一樣,沒有跟楊將軍去香港。不過他比我運氣好,當年打徐州時,率部在‘雙堆集’奉命包圍國軍第十二兵團!就是老百姓們常說的黃維兵團了。在那場戰鬥中,他小子家裡祖墳冒青煙兒!部下居然給他將黃維活捉了回來!由此立了大功!後來又北上打了朝鮮戰爭,這小子一路的吉星高照,在朝鮮又屢屢立功。五五年授銜時,居然也是位列少將了!回國後頻頻調動,直到前年才安頓下來,現在任廣州軍區裝備部部長。去年還聯繫到了我,跟我通了近一個小時的電話。我決定先去廣州找他,然後讓他安排我們一家過海去香港!”?
“他當家的,雖說是老戰友,但人家現在貴爲將軍位高權重的,能幫你辦這麼大的殺頭事兒嗎?別回頭咱們到了廣州,先讓人家給抓了起來也說不定啊!”妻子聽着就感覺不放心的問江原。?
“首先他蔡隍不是在幫我辦事兒,他是在給營長辦事兒。而且這個事兒也不是他想不想辦的問題,是他必須得辦!他也不敢不辦!介紹信的事兒好辦,我會跟他們說我想去廣州看老戰友。而且我要去見的這個老戰友是個將軍,他們不敢不同意。所以全國糧票你不用擔心,他們會發給我的。實在不行的話,我甚至可以打電話讓蔡煌,從廣州方面親自跟他們通話。至於你說的咱們到了香港後,能否找到營長的問題,完全不用擔心。在這太原城,營長以前幫會中留下的手下多了!這些人裡面有不少人,多年來一直都跟營長他們那邊兒有聯繫。我可以找到營長在香港的具體地址。至於說什麼營長會不會收留咱們……”說着便笑了一下道:“若連這個都懷疑,他便不是我們可以捨命跟隨十幾年的老長官楊舉了!”?
事情正如江原所預想的那樣,一家人很順利的便以訪友之名到了廣州。?
熱情的接待了江源一家後,在自己家中辦公室裡,聽江原將事情大概說完後,蔡煌猶如晴天霹靂般的看着江原道:“老江!你剛纔說的有多少把握?消息是從哪裡來的?爲何軍中內部沒有通報?”?
江原看着蔡煌道:“老蔡你自己說,這事他能大張旗鼓的全軍通報嗎?韓總做錯了嗎?”這麼多年來,只要是原晉驥根據地的老人們在一起,只要談到韓東哲,還是以他從前在晉驥根據地時的老職務——總參謀長相稱。?
見這個官兒越大越糊塗的老戰友似乎明白了。江原道:“是這樣的,最近我們傅縣縣委,來了一個從部隊上專業下來的幹部,叫羅大鈞。因爲是個普通幹事,起先我也沒在意。可後來聽檔案室的人說起,才知道他從前在部隊上,是擔任軍部運輸營營長的,我便對這個感到很好奇。按說這一個軍部的運輸營營長,轉業後怎麼着也得給人家按科副級待遇安置吧。如何便會什麼也不交待的,發配到離人家老家千里之外的小縣城裡,按一個普通幹事的身份,扔在這兒不管了。我便想着他一定是犯了什麼錯誤,纔會被強制轉業,安排到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縣委來的。”?
“你也知道我這人,就是對什麼事兒他也感到好奇。於是我就在沒事兒的時候常找機會問他,想知道他身上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兒!他一個普通幹事,在面對我這個宣傳部部長的問話時,雖然不敢迴避,但對爲何會被以一名普通幹部的身份被專業,卻是隻字不提!再問便是一句話,江部長,你就別難爲我了。”?
“到底怎麼回事兒接着說,老江你快點兒。”蔡煌實在是坐不住了,起身對着江原喊道。?
見這個蔡煌現在雖說是貴爲將軍了,可卻還是如此沉不住氣。看來多年前的老性格還是沒改!從前就因爲他的這個急脾氣,老連長張峙沒少說過他,也不知道當年他小子的軍功都是怎麼立的!?
“後來有一次,我又找他聊天兒時,跟他說到了咱們從前在這傅縣,跟着營長抗日的事。一聽說我從前是跟着營長的,他便來了興趣,請我多跟他說一些咱們從前抗日的事,就這樣我們便熟絡了起來。一次我又跟他談論咱們營長時,便談到了韓總。當時他一聽到韓總,便不由自主的淚流滿面!我不解的問他這是爲何?他一個起立,立正敬禮對我道:‘報告首長……’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見此情形我急忙拉他坐下,安撫他說若掄起軍中資歷來,怕是從前你們師長也不見得便會比我資格老!但我轉業時不過纔是個副營級,還不如你在部隊時的職務高呢!所以我不是你的什麼首長,我也根本就算不上是個什麼首長。咱們有話好好說便是了。”?
“當時他一把擦掉眼淚道:‘江部長,韓總他出事了!’”?
“我大驚之下細細問起,這才知道了韓總髮生在平縣的光榮義舉!也才明白了爲什麼這個羅大鈞,堂堂一個軍部的運輸營營長,爲何會淪落至發配到小小縣城裡,當一個普通幹事。”?
“後來他說這件事後,幾乎所有第四十八集團軍的上下官兵,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審查與牽連!當時這個羅大鈞,不過也就是接韓東哲的命令,向平縣派出了一個汽車排而已,並且他本人還未親自到達平縣現場。就這,前後總共被羈押審查了整整三個月!全部寫成的廢話材料就有一筐子!最後被做轉業發配處理了。”?
“這件事光調查組就前後派下去了五批!總共不下一個團的人數!嘿嘿!保密工作做的硬是了得,整個事件一點兒風聲都沒外漏!我聽完後爲了保險起見,也通過電話向在平縣的一個老朋友證實了一下,他說當天趕到糧庫接受韓總髮糧的所有老百姓,事後也都被沒收了所得之糧,還進行了不同程度的處理!有些抵抗處理拒不交糧的老百姓……”說罷對着蔡煌做了一個令人髮指的動作!?
蔡煌聽罷呆呆的坐回到沙發上,腦海中反覆的涌現着三個字——“白乾了!”?
“蔡煌,營長與韓總情同手足,這你我都知道。當年抗戰時,只要得知韓總有事,營長總是三番五次的率部救援!甚至不惜以咱們一營之力,力抗日軍一個旅團!所以我認爲,如今韓總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必須要告訴營長得知。”?
“也許沒那麼嚴重,也許韓總還好,也許……”蔡煌一邊唸叨着安慰自己,一邊在腦海裡迅速對這件事做厲害權衡。?
“也許個屁!”江原對着蔡煌一聲怒罵後,起身指着蔡煌道:“那羅大鈞說的明白,自從出事後,他們整個部隊裡便再也沒有一個人見過韓總!那次奉命執行任務的軍部警衛團,上下九百多人啊!自團長宋子英以下,全部以反革命罪被送進了監獄!團長宋子英,更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韓總現定在凶多吉少!怕是已遭大劫!你小子還在這兒也許!蔡煌!你小子若是因這官兒當的大了,捨不得這腦袋上的頂戴花翎了,儘管可以一聲令下的將我全家交上去!然後就當什麼也不知道,在這廣州繼續你的官運亨通!嘿嘿!就怕是你小子日後在黃泉裡沒臉見營長!”?
“江原!你小子別以爲仗着比我早進部隊兩天,就能對我大喊大叫的糟蹋我!不就是個破少將嗎?實話告訴你江原,這個少將老子早就當的後悔了!”?
蔡煌起身對着江原吼完,再次傷神的坐回到沙發上,歪頭看着地板道:“爲了這麼個破前程,我當年沒有跟營長一起去香港。爲了這麼個破前程,我離開了咱們生生死死十幾年的戰友!爲了這麼個破前程,我打了三年內戰,手刃了數不清的手足同胞!爲了這麼個破前程,我雙手沾滿了中國人自己的鮮血!”說到這兒,已是情激不已語不成言!?
見蔡煌這樣,江原也緩緩坐下看着他道:“老蔡,三年內戰打下來,我殺的同胞也不見得便比你少了!我的雙手也不乾淨了!我也早就後悔了!”?
蔡煌仰頭感慨道:“還是咱們營長有先見之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