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葉家,已是上午九點,儘管一宿沒睡,我卻毫無倦意,其時,葉姣儀正陪着父親葉登爵在莊園內四下散心,葉登爵已無力行走,家人爲他配好了一輛輪椅。
葉姣儀推着輪椅,一老一少漫步徜徉在廣玉蘭樹下的石徑邊,朝霞雖然漫天,意境卻略有傷感。
我走進莊園,在一邊側目良久,不忍打攪。
“方先生!”一聲銀鈴傳來。
葉姣儀還是發現了我,她推着輪椅上的葉登爵緩緩走過來,面上絲毫沒有同齡人的歡欣和神采。
我向葉老打過招呼,聽葉姣儀問道:“你不是在睡覺麼?”
我搖搖頭,一笑:“我這種人,懶散慣了,有時能睡上三天三夜,有時卻能三天三夜不睡。”我見葉登爵望着我的眼神裡裝有一些蘊涵,卻彷彿不大方便當着他的千金女兒說,當即,我走上去,向葉姣儀說道:“四小姐,我來推推葉老。”
“姣姣,我和方先生說幾句話,你陪你那位美國同學去玩吧。”葉登爵拍拍葉姣儀。
葉姣儀一點頭道:“那麼,爹地,下午你再給我講你早日創業的故事哦!”當即走向了房間。
我推着葉老,慢慢走向了樹蔭之下,說道:“葉老,你有什麼話,說吧。”
葉登爵咳嗽一聲,聲音是如此的乾澀而無力:“我們在美國的人傳來消息,他們在洛杉磯好萊塢附近幾個郊鎮及洛杉磯全市廣泛發佈尋人啓事,都沒有找着一位年約25歲、眉心有顆美人痣的華人男子,方先生,這可如何是好?”
我一震,豈有這種可能?我一連觀測了三天的星相,計算得細緻入微,他那位遺失了24年的小兒子的確處身在洛杉磯好萊塢附近!怎麼可能找不到呢?
“葉老,你也不要操之過急,先好好享受目前的天倫之樂,有什麼心事、心願都儘快了結,沒找到,可能還是廣告做的不夠吧,不急,不急……”我推着車子,輕聲一嘆。
能不急麼?
又急於見到自己遺失了24年的親生兒子以將自己龐大的家族基業傳承給他,卻無可奈何地,父子重逢之日,便是駕鶴西去之時……生命,已是以分和秒在計算——在當今這發達的傳媒通訊時代,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人,太容易了。
良久,我說道:“葉老,你這司命星相所定的子離之劫,勢如雷霆,你定要找到你的兒子,便要遭受天譴罰壽,不可逆轉。唉,只是,事因我而起,我若不來到你葉家莊園,你們便永不會得知你們那位兒子還活在世間。而我,也實是不忍心你們父子分隔24年後、卻一旦重逢就又要生離死別。這樣吧,我再指點你一條迷津,可以爲你挽回半條命,也即挽回你一半的壽命,你原剩下10年陽壽,這一來的話,老天爺可以再容你多活五年。”
“什麼、什麼?!”葉登爵當即就想從輪椅上掙扎起來,可是,他已經虛弱得起不了身,“方先生、老朽要向你磕頭!你讓我向你磕個頭吧!方先生,我若還能多活幾年,看着我那兒子將我的基業鞏固壯大,我葉家定然百世不忘你的大恩大德!”早已老淚縱橫。
我立忙安撫他坐下來,輕嘆一聲,說道:“只是,只怕,這太困難、太渺茫了……”
“怎麼?”葉登爵揩拭着老淚。
“你當年親手槍殺過多少位手無寸鐵的烈士,你便要一一找到他們的墳墓,爲每座墳墓翻修一座嶄新的墓碑,墓碑要恰好高過墳墓三尺三寸三分,高一分不行,低一寸也無濟。墓碑上要刻上你的名字,這叫‘三罪碑’——玄門認爲非命而亡之人身犯天、地、人三罪。當世人一旦見到墓碑上刻着你的名字,定會以爲這墓葬之人便是你……殊不知,塵寰一轉,人倫微變,長久下去,當世人多數知道那裡埋葬着的人名叫‘葉登爵’後,‘天罪’雖然不能免去,但因爲掘地修墓,‘地罪’免去一半,再因爲你已向被你當年所殺的人誠懇認罪,因而你的‘人罪’完全免去——三罪免去了一罪半,正好祛除了一半罪孽,則你所損的天命陰德半數能補,即你的劫難半數可消,那麼,最終你還可有半數陽壽可繼!”我說到這裡,話鋒一轉,“可是,自葉老早年參加國民黨軍隊已近六十年過去了,你豈能一一記得你當年殺過誰、殺過多少人?所以說,希望萬分渺茫啊!”
“嗨!!”葉登爵驀然長嘆一聲,雙手捂住了面孔,“這便真是報應哪!過了半個多世紀了,誰又能清晰記得那時幹過的一些事、別說要去記得詳細的數目及每一個人的姓名!方先生,這既然是上天對我註定的劫數,看來,不論怎樣,都無法逆轉,也罷,也罷!”
我點點頭,稍一想,說道:“但葉老也不必失望,你好好想一想,或許,天無絕人之路呢?這樣吧,你先讓美國那邊停止找尋你那兒子的下落,否則,你一見到你兒子……葉老目前先好好回憶一下,再想想看當時還有沒有戰友或朋友流落他鄉,他們或許會記得?”
“唉,當年,和我一起逃離重慶的我那些手下和戰友早已全部陣亡或者死於流竄的途中……當時我們集中營關押的民主革命者,內部是有資料記載的,這些資料也早已遺失,畢竟,時間過去了近六十年了!”葉登爵又一長嘆,驀地,他高喊一聲,“咦!!!那裡倒可去看看!”他毫無色澤生氣的雙眼陡然迸發出陣陣精光。
“哪裡?”我被他這一興奮勁赫了一跳,他彷彿一位將死之人迴光返照。
“今湖北當陽境內的佛門玉泉寺!!”葉登爵興奮地盯着我,“方先生,實在謝謝你的提醒!我想到了!我當年逃離重慶後,爲逃避解放軍和公安局的追查,隱姓埋名在玉泉寺出了家做了十年和尚,雖然最後還俗,但玉泉寺乃佛門千年正統古剎,無論記名僧、俗家弟子、正式僧人都會一一備錄在案。有一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那一年,寺廟要重新備錄一份有關高僧賢德的佛牒,既是高僧,則這佛牒的材料乃要上好名貴的玉器或者木料。但當時剛剛解放,國家一貧二洗,而且佛門寺廟也屢屢遭到土匪的打劫,玉泉寺實在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來。我當時剛被寺廟接納,自然要表現一下,因我在國民黨軍隊裡便出任要職,自然也搜刮攜帶了一些值錢的玩意兒,我包袱裡有一塊成人兩手掌大的墨玉,乃是出產於新疆和田千年不遇的寶玉,我將這東西獻給了寺廟以作佛牒……”
“這和你們當年記載革命進步人士的資料有什麼關聯?”我稍一納悶。
“這塊墨玉,是我從那批民主人士家中搜刮所得來,方先生有所不知,當年那些進步人士在白色恐怖下進行地下活動的聯絡方式那是千奇百怪——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塊墨玉的背後正好刻有我們關押的那一批進步人士的名單!我們當時正是以那塊墨玉爲突破口,逮捕了名單上絕大部門的進步人士!我得到了那塊墨玉,還曾爲如此名貴的寶玉上刻有多個人名以至破相而失望多時呢!”葉登爵雙手一拍,“老天爺哪!你終於又開眼了!我葉登爵早年雖濫殺無辜,可我自創立家業後,幾十年來爲國家和社會做出了多大的貢獻、爲慈善事業和希望工程又捐獻了多少錢財!看來,你終於開眼了、開眼了……”說道這裡,早已上氣不接下氣,面色紫紅,不遠處的僕人立即上前探詢,以給他服藥。
我神思遐然,望着這位老人,唉!我該說什麼呢?
“那麼,葉老,這事兒你自己先捏量着辦,祝你好運。我所能做的,就是這些。”說完,我走進葉家爲我佈置的房間,從箱子裡翻出我無恆宗的法門聖典《洞玄》,但是,四卷書,從頭翻到尾,《洞玄》對佛門道家的“輪迴說”和“鬼魂”只是一筆帶過,畢竟,我這個宗派並不認同來生轉世和人死有靈魂存在。在關於道家對“鬼魂”的描述中,道家有些門派發展了一些邪術“太陰法”,便是“喂屍”——控制人的屍體,也即控制殭屍。人的屍體只要沒有腐爛,在一定的條件下有可能會屍變成爲活屍。道家所謂的“趕屍”便是以“太陰法”控制活屍,使之爲己服務、聽從自己的調遣……但這只是“控制活屍”,和屍體能否產生鬼魂毫不沾邊。
我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了好一陣,一本本地在腦海裡閱讀起我曾接觸過的玄學典籍,也絲毫找不到任何有關“鬼魂”的施法及控制之術。我長嘆一聲,沒辦法,只得求求我師父那老頑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