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收之前的農閒時間,陳揹簍有了一個重大決定,他要修一座魁星樓,陳望春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得把他供起來。
陳揹簍也想借此殺殺劉麥稈的威風,蓋住他家的閣樓。
從陳揹簍記事起,劉麥稈家的閣樓就高高地矗立在油坊門的黃金地段,在一片低矮的、灰撲撲的房子中央,像一隻高大的駱駝一樣神氣。
在陳揹簍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他的做了一輩子僱工的父親,在人面前卑微地像一隻螻蟻,回到家,卻成了一個熱血男兒,常有壯志未酬的遺憾。
他指着高高在上的劉秉德家的閣樓,發狠地說:“我的兒,你要能修得起這麼一座樓,我下輩子投胎成一頭牛,吃草也樂意。”
陳揹簍沒有表態,當時他十六七歲,填滿了野菜和穀糠的肚子整天咕嚕嚕地響,所以,遙遠的閣樓,只是模模糊糊的幻影。
在龍捲風事件之前,陳揹簍從沒想過要修一座樓,他認爲那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是裝臉面的樣子貨,但現在,他覺得修一座閣樓,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了。
當陳揹簍合盤端出他雄心勃勃的計劃時,卻沒得到何採菊熱烈的響應,她實在搞不懂,在捉襟見肘的經濟條件下,搞這樣一個宏大的形象工程有什麼用?
何採菊過於現實的想法和陳揹簍高瞻遠矚的戰略產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既然無法解釋,索性就不解釋,陳揹簍決定拉開膀子大幹。
陳揹簍的家底,薄得如一張紙,一捅就破,修一座閣樓,肯定要大舉借債。
笨嘴拙舌的陳揹簍,開始在油坊門遊說,他激情地展望了陳望春的錦繡前程,上天給了他一把打開金殿的鑰匙,他將來貴不可言。
有了魁星樓,陳望春潛心苦學,有一日金榜題名、高中狀元,那不僅是陳家的榮耀,更是油坊門的榮耀。
陳揹簍問:“我們油坊門可出過什麼大人物?”
熟知油坊門歷史的六爺啞口無言。
數百年前的一個秋天,祖上從河南或安徽或者山西逃荒而來,一路漂泊流離,看見這一大片窪地上,野草豐茂、清水潺潺,認定了是一塊風水寶地,便在此安營紮寨,開荒種地。
幾百年過去了,人口繁衍了,莊稼地擴展得一望無際,但一代代人,文不成武不就,沒出過什麼頂天立地的人物。
北邊十里之外的城隍廟,出過一個團長;西邊七裡之外的劉坪,出過兩個縣長;東邊十五里的安溝,有過一個提督;南邊十二里之外的碾子溝出過一個秦腔名角,給慈溪太后唱過戲。
這麼一比較,油坊門真的是太平庸了,算起來,就老地主劉秉德有點名氣,後來還早早地離世了。
六爺抹抹臉,顏面無光啊。
陳揹簍說:“油坊門人只知敬神敬鬼、稀裡糊塗地燒紙磕頭,你得磕對了頭,得給掌管文章的文曲星魁星磕啊。”
陳揹簍問:“難道油坊門不該有一座魁星樓嗎?”
六爺連連點頭說:“該!該!”
六爺帶頭,給陳揹簍資助50元,之後,人人都掏錢了,或多或少,算下來,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唯獨劉麥稈沒有捐一文錢,他仍然堅持他的枷鎖論,說:“修一座樓,供一把枷鎖,讓油坊門人人束手就擒嗎?”
此時的陳揹簍,卻顯得異常大度,他不想再打掉劉麥稈兩顆牙齒,一村的人,現在都站在他一邊,支持他,只有劉麥稈一個人反對,他能掀起多大的浪?
魁星樓動工時,六爺和村長牛大舌頭都來了,六爺挖了第一杴土,村長牛大舌頭挖了第二杴土,兩個重量級人物的參與,使得魁星樓的開工儀式顯得異常隆重。
有六爺和村長牛大舌頭的鼎力支持,工程進展順利,而且六爺倡導,所有參與修建的磚工、木工、小工都無償勞動,不拿一分錢報酬。
魁星樓雖然修在陳揹簍家,但將來陳望春出息了,全村人都能沾他的光。
劉麥稈儘管沒參與魁星樓的建設,但始終關注着它的進展,他看着魁星樓超過了他家的閣樓,而且還在一寸寸地長高。
劉麥稈沉不住氣了,去找陳揹簍,問:“你這樓要修多高?”
陳揹簍說:“你不出一分錢,不鏟一杴土,與你有屁相干?”
劉麥稈被噎了一下,說:“你不能再高了,要壓過我家閣樓了。”
陳揹簍正是要壓劉麥稈家閣樓一頭,修一座低於劉麥稈家的閣樓,捲縮在它的腳下,那不是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嗎?要修,就修一座高過劉麥稈家的閣樓。
陳揹簍呵呵笑着說:“你家那樓還算個樓嗎?”
經過幾十年的風浸雨蝕,劉氏閣樓屋脊下陷、屋瓦破碎、牆壁裂縫、樓梯垮塌,屋內遮不住風雨,屋頂上長滿了雜草,像一個老了容顏的女人,面目醜陋不堪。
但在劉麥稈眼裡,他家的閣樓雖然搖搖欲倒、破敗不堪,但那是他家輝煌的見證,哪怕只剩一磚一瓦,劉麥稈也要誓死捍衛祖上的榮耀。
劉麥稈說:“你不能高過我家的閣樓。”
陳揹簍說:“我在自己院子裡修樓,想怎麼修就怎麼修,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劉麥稈說:“你的院子它姓劉。”
陳揹簍說:“怎麼?你想算老賬,還想當地主惡霸,騎在我們頭上拉屎撒尿?”
油坊門有個講究:白虎壓青龍、子孫代代窮;東高不算高、西高殺人刀。
陳揹簍家在西邊,劉麥稈家在東邊,正好白虎壓住了青龍,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人嗎?
劉麥稈找六爺評理,說:“六爺,你得主持公道,人老祖輩的規矩不要了?”
六爺很爲難,當初陳揹簍修樓時,他滿心支持,卻疏忽了這個細節,一個村子住着,老規矩當然是不能破的。
六爺出面協調這件事,說:“揹簍,你去掉幾層磚。”
但陳揹簍執意要壓着劉麥稈,他說:“六爺,我總不能把修成的樓又扒掉吧?”
劉麥稈插了一句:“咋不行?你少加幾層磚就成了。”
陳揹簍說:“你能把拉下的屎坐回肚子裡,我就扒掉幾層磚。”
劉麥稈被噎得臉紅脖子粗,衆人都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修起的樓,怎麼能扒掉呢?
六爺回過頭對劉麥稈:“麥稈,你這閣樓已經廢了,沒用了,過幾年修的話,你修高些。”
六爺認爲自己這個處置辦法很高明,這是目前最好的結果了。
但劉麥稈不樂意,說:“六爺,他是存心要壓着我,我能翻了身嗎?”
誰也不讓步,針尖對鋒芒,六爺生氣了,臉色很難看,他當了幾十年的和事佬,當年,陳揹簍的爹和劉麥稈的爹都聽他的,現在卻一個個翅膀硬了,眼裡沒六爺了。
六爺怒氣衝衝地甩手而去。
何採菊是不主張修什麼魁星樓的,她覺得那是陳揹簍心血來潮的衝動,是電壓不穩的愚蠢之舉。
陳望春能不能成才,與那個古怪的印記無關,與修魁星樓也無關,純粹是陳揹簍唯心主義在作祟。
修閣樓和劉麥稈有了糾紛、起了摩擦,何採菊以爲陳揹簍會就此罷手,但陳揹簍沒聽六爺的話,也不把村長牛大舌頭放在眼裡,一條死衚衕走到底了。
何採菊不明白,家裡現有的房子都閒着,爲何要花費一筆錢,修一座沒用的樓,而且修那麼高?
陳揹簍輕蔑地掃了何採菊一眼說:“你懂個屁!閣樓是唬人的,越高才能壓住劉麥稈的囂張氣焰。”
何採菊說:“你和他鬥啥氣?壓住他又有啥好處?吃飯穿衣量家當,修了這個樓,咱以後喝西北風啊。”
陳揹簍火冒三丈,指着何採菊吼:“你閉嘴!”
自陳望春背上有了印記後,陳揹簍的脾氣就像那龍捲風,大得不得了,動不動就訓斥何採菊,開始獨裁專制,誰的話也聽不進。
劉麥稈又找村長牛大舌頭,包產到戶後,隊長牛大舌頭變成了村長牛大舌頭,雖然腰帶上掛着紅印章,但權力和威望急劇縮水。
以前,他走到街巷裡,所有人都問好,有人攆着敬菸點火;村裡的紅白喜事,由他主持,吃酒席時,他坐在首席,重大的場合不能沒有他;他家裡的活,不用吩咐,有人搶着幹,一年到頭,送的蔬菜瓜果吃不完。
現在呢,人們看見他不問候了,也不敬菸了,逢年過節,也不上門拜年送禮。
看着劉麥稈苦巴巴的臉,村長牛大舌頭心裡樂,青石板上長豆子,你不是能耐大根子硬嗎?找我幹啥?你去找六爺啊,我才懶得管那些破事。
村長牛大舌頭板起臉打官腔:“現在是法制社會,你們兩人屬民事糾紛,要找法院處理,我這個芝麻官可管不了。”
瞅着劉麥稈遠去的背影,村長牛大舌頭心裡說,你們兩隻狗咬去吧,最好能打官司,法院那幫傢伙,吃了被告吃原告,最終讓你們弄個兩敗俱傷。
劉麥稈無法阻止陳揹簍,眼看着魁星樓一日比一日高,最終封頂。
魁星樓竣工的那一日,陳揹簍放了一萬響的爆竹慶賀,貼了對聯,掛了燈籠,裝扮得喜氣洋洋。
新樓的二三層擺滿了桌子,大宴賓客,陳揹簍挨個敬酒,並許諾說,過幾年,陳望春金榜題名時,再大擺狀元宴。
那天,陳揹簍家開了流水席,全村的人都去了,爆竹聲、喧譁聲、酒香肉香,一股腦地涌了過來,劉麥稈心煩意亂、思緒萬千。
本來,他打算在這天躲出去,不給張狂的陳揹簍做背景,但最終沒有躲,躲得了初一,能躲得了十五嗎?
劉愛雨早早就要過去看熱鬧,劉麥稈訓斥她:“你個死丫頭,還要不要臉?你是頭蠢豬啊?”
劉愛雨被罵得摸不着頭腦,她不明白,爲什麼父親突然就不讓她和陳望春玩了?他們大人之間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矛盾?
劉愛雨很委屈,她站在自己家冷冷清清的院子裡,聽着隔壁的熱鬧,眼淚汪汪。
陳揹簍家的新樓上,掛了一塊匾,上面題了“魁星樓”三個金燦燦的大字,是油坊門學校校長徐朝陽題的,即使黑夜裡,也煜煜生輝。
徐朝陽校長說:“陳望春就是一條臥龍,十年不飛,一飛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