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時已走到小路的盡頭,從山底到棋屋,一條白線由腳尖延伸開去,到這裡戛然而止,身前是一間掛着竹簾的斗室。桃夭夭掀簾入內,只聽“嘩嘩”聲響,每一步都象踏入水中。
屋中空無一物,四壁素然,地板烏黑髮亮,照出的人影零碎晃盪着,恍若深夜的湖面偶然爲外物攪亂。桃夭夭靈念感知細微,覺出此景暗合棋仙心境——他竭力修成心如止水的境地,卻始終擺脫不了變易的困擾。果然地面水紋一起,角落逐漸顯出身影:枯樹般的軀體精光赤裸,鬍鬚直垂到膝蓋上,低頭盤腿趺坐,衰衰的老態令人望之惻然。那老人嘆口氣道:“崑崙棋叟清晏,幸會玄門桃師尊。”
琴仙師聰,畫仙妙曇,書仙子虛,加上這位棋仙清晏,身份雖有次第,算起來都該是玄門第六代師尊的前輩。桃夭夭並無半分客套之辭,開口便說:“我來想問幾件事。”
此時高人會面,句句機鋒相較,俗世禮法已是多餘了。清晏剛碰面便輸了一着,當下也不接桃夭夭的話頭,轉而呵斥雙童:“你兩個怎麼還不走?”適逢兩大高手談法論玄,烏鷺雙童只盼多聽兩句,縱然一時理解不了,也比自己平日苦思冥想得出的法理高明,硬着頭皮求懇:“師傅,我們......”
棋仙嘆道:“不用說了,走過道場時掩耳遮目,你們兩個仍然難逃聲色外象的左右,留在這裡也沒用,還是到門口掃地去罷。時時勤拂掃,勿使惹塵埃,掃地亦掃心,念茲疑障開。”
一段偈語隱含佛家典故:昔日周利盤特迦尊者資質奇笨無比,佛祖教他念經誦咒,一百天教了無數遍,周利盤特迦記住前邊的忘了後邊,記住後邊又忘了前邊,總是無法順利念出。於是佛祖讓他持帚清潔道場,口中只念“掃地”兩字。周利盤特迦由此漸漸去除雜念,掃地如掃心,心地明潔如空鏡,最終成就了甚高道果。烏鷺雙童的修爲見識均超過下界仙客,自然曉得箇中妙味,當即弓腰道:“多謝師傅指點!”喜滋滋的出外掃地去了。
然而,就在打發雙童的同時,棋仙已經設下了厲害的陷阱。桃夭夭的境界若與雙童相似,聽了此話定當“疑障”頓消,幾件事情不用問了,也會歡歡喜喜的拿着掃帚去門口掃地。玄門師尊和棋仙小徒一般修行,此局勝負自是不言而喻。
桃夭夭淡然一笑道:“塵埃雖去,帚痕猶在,能掃乾淨嗎?”
兩句話恰好擊中要害,要知道掃地掃的再幹淨,地上都會留下掃帚的痕跡;與之同理,心境修煉的再明淨,仍會殘留修持道法的餘念。惟有將心塵和法理一併拋掉,方可登堂入室,參悟更深微的大道。雙童不明這個道理,便是掃一萬年門檻,也休想走進小屋與師傅對談了。棋仙見桃夭夭道破機關,立時垂下眼皮,閉着嘴一聲不吭。
這“不應”便是最巧妙的應法。圍棋講究“先手”爲上,倘若對方出一招,己方就應一招,勢必招招受制落於下風。所以善弈之士往往損目棄子,也要騰挪爭先,掌握整個戰局的主動權。現下桃夭夭已佔優勢,但若趁着對方沉默的態勢窮究“掃地淨心”一節,必將陷入自我纏鬥的泥潭。棋仙謀略得逞,當可一舉反制。
豈料桃夭夭小勝即收,輕輕巧巧的另闢一方戰場:“我覺得有些好笑,你既然修的心靜如水,如何派兩個童子來找我?”
棋仙陡然間臉色大變,喘息道:“這......這是你的疑問?”兀自強作反詰,但倉皇的敗象已是顯露無餘。
桃夭夭的話聽似平常,卻點到了棋仙的致命處。他的心境既已一念不起,一念不生,寂寂平靜如萬古冰潭,那麼派遣雙童的心念又從何而來?進一步深入,宇宙誕生之初,“無”如何產生“有”?若說天道最初是恆靜的,又是什麼力量讓它開始運轉?若說“道法自然”,動力來源於“道”自身,那麼棋仙心境怎會爲外力所動,桃夭夭一進屋就連生波瀾?剛剛指出雙童被外象左右,作師傅的又能比他們高出多少?
棋仙獨自靜修多年,以爲大功即將告成,很快就能與天道合一了。哪知今日忽遭桃夭夭問難,驀然反觀內心,那些深奧難解的玄理登即如潮涌上。他死命按住胸口壓制,但斗室中狂濤衝騰,巨瀾轟撞,比海天顛倒還要激烈萬倍。頃刻間,棋仙捲入這恐怖的崩潰中,一張老臉慘如白紙,鬍鬚竟簌簌散脫。
桃夭夭伸掌一抹,屋中亂象立時平復,說道:“我不想問你這個。”言下之意早看出他的破綻,適才不過略加揭示而已。棋仙脫離危況,心神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地連呼:“多謝師尊相救,望桃師尊指點迷津!”
桃夭夭暗吐一口氣,情知這場爭鬥實乃平生所未遇。雙方以心境爲棋盤,言語作棋子,往來交鋒中蘊藏極強法力,場面雖不大,其兇險絲毫不亞於中垣關大戰,崑崙棋仙當真名不虛傳。一面尋思着,桃夭夭手掌輕擡,道:“請起。崑崙琴棋書畫四仙,排名當按品德高低。居首的琴仙師先生我見過,的確胸襟寬正,清先生排第二位,當然也是正派人士。大家都想滅魔道成就正果,本來就該坦誠相待。”
棋仙隨着他手勢坐穩,一連聲的道:“師尊言之有理。四仙是世間道友送的尊號,本派長輩湘君排出琴棋書畫次序。我們一直不解其意,今聞桃師尊開示,方知其中包含對德行的評定。”
桃夭夭問道:“清先生在此間參修,也是湘君安排的麼?”
棋仙搖頭道:“說來慚愧。老朽當初受了師妹妙曇鼓動,她說崑崙仙宗若要重振門庭,必須嚴守鴻鈞道祖的昇天聖域,一則防範天山仙宗重返世間,二則阻斷其他仙派登天之路。再加長生天法聖邀約,老朽就依言而行了,哪知一進浮屠山別無出口,想重獲自由只能修成大道,登上至高天境。嘿,法聖引我入局,不過是聊作試驗,拿我當上天的梯子罷了。”
桃夭夭蹙眉沉吟:“浮屠山鑄顱峰......魔屠妻子慕蘭若關在這附近。如果別無出路,她怎會送出一個小孩子來?畫仙認作百里文虎的兒子,強收那孩子入崑崙學道,我在陽春白雪居見過他。”
棋仙道:“您指到的是那個小人偶吧?他本是木石之軀,出入玄境哪有什麼障礙?鑄顱峰爲天山諸犍宮主頭顱所化,專門困陷欲登天境的生靈。參悟天道必經的法障盡聚於此,除了我當年受騙上當,千萬年間都沒人穿過那道門簾......”
略微頓了頓,棋仙接着道:“無論人,魔,妖,仙體,神體,任何生靈都會受困屋內,非悟道永不能出。木石人偶不是生靈,不可能成大道,因此不受法障所困。慕蘭若乃奇巧第一高手,擅長製作木石器具,她送木偶出去只是想尋找救兵。妙曇師妹哪知箇中根由,得聞人偶自稱百里文虎之子,就奇貨可居的藏起來,以便日後挾制峨嵋玄門。嘿,總因近年相處太少,我沒機會勸告她,妙曇行事愈發偏離正道了。”
桃夭夭心頭怦然跳動,雖然早知夜千影不是真人,但此刻親耳得到證實,哀憐牽掛的心緒仍象以前一樣驟起難抑。斗室中忽而明暗變換,牆板地板上全是交錯的水紋。
PS:這周有事更新的少,下週補齊,各位書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