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提到龍太太,桃夭夭打心眼裡憎惡,強作笑顏道:“你啊,書蟲一條,讀史讀文沒個夠,想考狀元作翰林麼?養病期間還不歇着,這又讀的什麼書?”拿過她手中書本,合攏一看,封皮上寫四字爲“八宗佚志”。
龍百靈道:“是道宗八派的古老志傳,字句很晦澀,所記人事頗多矛盾。”桃夭夭道:“嗯,道宗八派,那幫糊塗蟲逼死瀟瀟,舊黃曆想必都亂。”龍百靈道:“道宗與玄門淵源極深,倒也未可忽略。”她想岔開“孃親”的話題,當下詳述八宗源流,說道:“……唐代羅浮滅亡剩七派,道宗勢衰,靠峨嵋派的扶持至今。相關的根節多載於宗派史卷,我這幾天基本上翻過了。”
桃夭夭望過去,書架上冊簡排列井然,罕有抽動過的痕跡。想是女孩子愛整潔,動手處時時不忘清理,但上千本書擺來放去未免繁瑣。桃夭夭笑道:“此屋收藏的均屬玄門秘籍。起先你非要來此屋居住,我當你想學上乘法術,結果盡找故事書翻,玩性忒重了。”龍百靈道:“我學法術有甚用處?道經上講‘執古道御今之有’,觀舊史幫相公明辨利害,這纔是當務之急。”
桃夭夭笑容僵凝,忽想“她所做一切全是爲我,絕沒半分私心。古今癡情女子無數,誰能達到‘忘我’的境地?道書雲‘過則生災’。靈兒對我用情太過極端,只恐種下什麼禍根。”
百靈仍在給他解析形勢:“相比峨嵋派,道宗更近於俗世,不乏貪婪奸佞之徒。相公升任師尊未久,玄門內外定將逆流橫生,防範的關鍵是先弄清各種勢力的起源和脈絡。”拿起那本《八宗佚志》道:“多數史料我已讀通,只這本志傳難解。書中記述道宗早期經受的劫難,以唐初西域一戰最慘烈。說是一種叫‘無倫獸’的惡魔追殺道宗掌門,峨嵋祖師紫元宗與之大戰,殺的沙漠變成血海。你瞧這段北朝民歌,專講無倫獸的兇殘。”翻開一頁,指着文字念道:“
七星高懸天西,
古魂四野遊離,
人血難止口渴,
人肉難填肚飢,
無倫獸兮無所依,
孰日尋回舊軀,
孰日長眠永寧。
唸完,她撫卷道:“揣摩歌句的含義,那無倫獸似乎源起上古,丟失軀殼魂無歸所,在西方遊蕩殺生。道宗稱它妖魔之首,據我所料就是妖皇。”桃夭夭道:“妖皇?”
龍百靈道:“除了妖皇,魔道誰能稱得首位?縱觀道宗千年戰史,妖皇始終爲頭號強敵。而無倫獸也被道宗視作首惡,兩者當是同一邪魔的稱號。”
桃夭夭笑道:“是又怎樣,不是又如何?妖皇是啥關我屁事,仙魔爭鬥盤根錯節,我不願淌那渾水。你乖乖休養吧,莫要勞心……”龍百靈輕握桃夭夭的手掌,婉柔的道:“消滅妖皇是玄門頭等大事,爲此相公才答允亂塵大師,接手玄門師尊的重擔。早一天完成任務,早一天歸閒,我也不用勞心了。”
一陣沉默,桃夭夭暗想“靈兒慧眼如炬,早把我的心思看透。在她面前弄虛,好比龍王爺的跟班——多餘啊多餘。”百靈道:“相公當師尊可不爲風光權柄。”
桃夭夭道:“既講到這份上,我也不瞞着了。老師尊親**代的事,每時每刻我都不敢忘記。其實從接位第二天起,我就四處搜尋妖皇。南海東海北海都已搜遍,特別是傳聞中的東海聖水宮,更是貼海底逐寸清查。那兒的確散佈屋宇,一座座破爛荒廢,未見絲毫妖魔氣。妖皇或許善於隱藏,但絕不可能藏在東海。”
龍百靈道:“名爲東海妖皇,巢穴實在西邊。”桃夭夭道:“我也這麼想,金輪教是妖皇的爪牙。馭獸門前赴西域追剿金輪教餘孽,等抓住殊勝佛,或可找出妖皇的行跡。”百靈道:“那樣最好了,我只擔心……”指尖劃過《八宗佚志》的封面,緩慢的道:“一些線索令我很困惑,比如此書詳寫妖皇的殘暴。某些段落卻對其恭敬有加,這不很矛盾麼?鬥法過程更荒誕。衝突各方經常敵我混淆。戰鬥最激烈之刻,道宗追隨元宗祖師,又拜無倫獸做統帥,祖師居然樂觀其成,這是爲什麼?根本不合常理。”
她放下書,抱緊被子道:“兵法曰‘不知己不知彼,每戰必敗。’我們不瞭解的敵人,纔是最強大的敵人。”
桃夭夭笑道:“就怕他不強呢,試不出宇宙鋒的鋒利。”挺起胸膛,霸氣隱現眉額:“一劍斬除妖皇,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魔道崩潰,峨嵋復興,師尊宿願得償,大哥的舊恨也可作個了斷。至於我……”眼裡閃過一絲陰霾,冷笑道:“算來妖皇也是我的大仇家,若非他危害人間,玄門怎會遠征東海?若非玄門征戰,我父親怎會身敗名裂而死?我爹如果沒死,我娘怎會改嫁作妾,被龍家的惡婆娘萬般折磨十六年!”
他越說越惱恨,彷彿龍太太近在咫尺,一揚手欲取其命。霍地驚醒轉頭,只見龍百靈滿面愁苦與無奈,桃夭夭暗悔失語,訕笑道:“呵呵,不該提你娘我娘,她們上輩的仇怨,我們作兒女的……”一霎結舌,無以措辭,拿過凳上的茶杯道:“唉,不說了不說了,說的口乾舌頭燥,你也渴了吧?來,我餵你喝。”右臂摟住她,端杯送至嘴邊。龍百靈倚在懷內,就勢啜了口茶。桃夭夭撥指轉杯,找準她的口脣印,噙住一仰脖,咕嘟嘟喝了底朝天,大驚小怪的讚歎:“爽啊,靈兒喝過的茶好香甜,莫非小嘴藏着蜜糖?”湊近觀察。百靈應景,勉然一笑。
桃夭夭舉起杯子,向着陽光把玩,故作吃驚道:“好精緻的玩意兒啊!整節紅紋湘妃竹雕制,我記得關公荊州府衙開宴待客,席前擺設紅竹茶具。誠然‘美食美器’,但富貴氣奢靡,令人徒生功名俗念。玄門崇尚清淡,不料竟有如此名貴的器物。”龍百靈道:“不是峨嵋派的。”桃夭夭道:“哦,從何而來?”
佯顧左右而言他,正是擺脫煩擾的老辦法。龍百靈深知此理,遂打起精神,順着他答道:“這叫‘煙浪甌’,一向爲葛仙山黃龍觀珍藏,蠶娘子前日才偷得的。”桃夭夭笑道:“九陰屠場二掌櫃,改行當盜賊了。”百靈道:“煙浪甌盛熱水生紫氤,泡的茶極具滋補之效。近幾天蠶娘到處跑,專找寶物珍品給我補元氣。”翹首眺望窗口,道:“這不,又去川東挖什麼六葉烏金芪,說晚上和紅棗熬雞湯。”桃夭夭道:“人家是死心塌地跟你了。但巴蜀仙道高手甚多,妖怪亂跑恐遇危險。”龍百靈道:“攔不住,她只聽紅袖偷了流珥瓠。爲了向我表忠心,也到黃龍觀偷寶獻主。”
桃夭夭微笑道:“蠶娘子忠勇可鑑,靈兒收了個好僕人。”將煙浪甌拋兩拋,信口閒扯:“算來黃龍觀有些家當,上回的流珥瓠就不錯。煮熟的麒麟髓極易腐壞,裝進去竟三天……”忽而啞然,暗想紫炎麒麟髓是龍家的獨門奇珍,談此及彼,又要牽出龍太太。一轉臉朝向身旁,龍百靈無言的對視。桃夭夭放下茶杯,另找話茬:“你,你身子大愈了吧?”百靈道:“嗯。”桃夭夭道:“女孩子體虛尋常的緊,魔芋大夫偏讓你閉門養病,連我探望都不準。”大拇指衝門外一挑,笑道:“神農仙客中了我的迷神術,這會兒正做夢哩。魔芋大夫防範嚴密,防得住別人怎防得住本師尊。”
龍百靈道:“神農弟子監守此屋,並不爲防別人。”
桃夭夭乾笑兩聲道:“是嗎?單爲防我?我成瘟神了。”
百靈道:“魔芋大夫說我體內有一種咒結,暗中與你牽連,須分隔數日查清根源。”桃夭夭鼻中輕哼道:“什麼意思?”龍百靈道:“他說,那個咒結暗藏高深仙法,你一出現即會觸發,令我情深如患急症,只盼終身與你廝守。”桃夭夭冷笑道:“是夠高深的,咱倆終身大事是誰定下的?若論暗藏機關,也是……”心頭一沉,忍耐不提。百靈接續道:“也是我孃的陰謀,對麼?”
兩人四目相接,一動不動的凝坐。至此情勢大白,母親的舊怨擺在面前,宛如鴻溝橫亙,他倆相處一日,就得面對一日。既然無法迴避,不如說白了坦然蕩之。龍百靈道:“孃親生我養我教我,我的一切都是她給的。假如對相公的感情也出自她的施予,那我實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兒,真不知該如何報答媽媽。”
聽她講的婉切,桃夭夭微覺動懷,輕撫她的秀髮,勸道:“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你從小被逼學習文典,除此外仍要苦練女工,稍有差池非打即罵,再加幾個霸王似的族兄,受的欺壓還少麼?龍家待女兒苛刻,談不上什麼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