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掌櫃道:“哪個鳳哥兒?我們有這夥計麼?”
連升道:“是奉節城裡收的小夥計。他聽聞我們走旱路出川,死纏着要當幫工。我瞧小娃兒長得很體面,便留着幹些零碎差事。您若要查問,我馬上喚他來。”待程大掌櫃點頭,連升轉身走進隊伍裡,牽着個少年來到近前,指着道:“這是東家大老爺,快快叩見禮。”
少年木然呆,似乎不懂“見禮”的意思,只道:“東家大老爺,你好啊!”
程大掌櫃看他眉清目秀,但言語無狀,顯是沒見過什麼世面,鼻子裡冷哼道:“罷咧,你叫麼子名字?”
少年道:“我叫李鳳歧,姓李的‘李’,鳳凰的‘鳳’,歧,歧……不曉得怎麼寫法。”
衆人相顧莞爾,思量樣子挺好看,名字也不錯,可惜是個老實巴交的鄉野孩子。羅布斯上下仔細打量,見少年十四五歲年紀,藍布短衫麻耳鞋,一幅傻乎乎的憨笑,眼珠間或轉動,卻流露出聰慧的靈光。羅布斯笑道:“小夥子,是你先講妖怪的嗎?”
少年衝着羅布斯左瞧右瞅,目光移至他腰間的短槍。連升伸手推他後背,喝道:“羅布斯先生問你話,快好好回答!”
李鳳歧趔趄半步,惶然道:“是…是,蘿蔔絲先生,那話兒是我講的。”
羅布斯道:“你怎知前面有妖怪?你親眼看見過?”
李鳳歧道:“哎呀,‘白虎嶺後妖魔多,鬼門關前針挑骨’,我們川東早傳遍了,三歲小娃娃都曉得,那還能是假的?四川到湖北的大路上妖怪成羣,專使妖法害人性命,附近山林的姓都快死光了。這可不是我瞎編的。”
旁邊腳伕插話道:“我記起來了!那兩句順口溜我也聽過。我們牙行裡生意瑣碎,各地聞所知廣――近年常有荊襄來的客商閒談。都說南陵至官渡的山鄉鬧瘟疫,稱作什麼‘針挑骨’,人得了那種病骨頭刺痛,好似針扎一般,無藥可救,半年內必死。川東山里的老姓死的死,逃的逃,比遭了蝗災還慘。”
程大掌櫃變了臉色,道:“原來是瘟疫……那比妖怪還兇哉……”
羅布斯輕捻脣邊的鬍鬚,雙眼緊盯李鳳歧,暗自思忖“不對!他明知路途瘟疫流行,爲何還肯加入商隊當夥計?再蠢的人,也不會自尋死路?這少年明顯是騙人。騾子跪地不走路,大約也是他做的手腳。”
他越想越覺好奇,只想弄清少年有何陰謀,隨即道:“瘟疫沒什麼可怕。我的家鄉,曾經爆過很大的瘟疫,小孩,老人,婦女死了很多很多。人們祈禱,不停的祈禱,後,大家靠祈禱才逃脫魔鬼的殘害,活了下來。所以,只要向主求告,稱頌主的名,主會保佑我們過任何災難。”胸前劃了個十字,又揮了揮手,示意隊伍繼續開動。
李鳳歧急道:“不是瘟疫,真的是妖怪!趕快原路返回啊!”
羅布斯不理他,扭頭對程大掌櫃道:“交貨日期,我們事先約定好的。延誤一天賠償多少錢,你計算過嗎?”
程大掌櫃隨身帶着算盤,掏出來“噼啪”撥打,麪皮漲得通紅,眼珠子幾乎瞪出眼眶,道:“個日家家的,再耽擱日子,老子要賠光棺材本兒!”指着腳伕們,狠道:“你們哪個再敢二黃八吊鬧豁子,這趟別想拿半個銅子咧!”
衆腳伕聞言都慌了,紛紛揚鞭驅趕牲口。程大掌櫃行事要錢不要命,脾氣作倒也果斷,命人把領頭騾子馱的貨物卸掉,活生生的推入山谷。後面人畜沿路前進,商隊恢復了行進的速。
小夥計李鳳歧沒往前頭去,笑嘻嘻的道:“我真怕遇着妖怪。乾脆後邊伺候大東家罷。大東家福大命好運勢旺,妖怪見了只會躲得遠遠的。”
這兩句話十分順耳,程大掌櫃火氣消了大半,暗想“小傢伙性子村野,嘴巴還甜,有幾分當差跑腿的靈性。”生怕他跟腳伕們瞎混,又傳出什麼古怪謠言,吩咐道:“鳳哥兒,你給羅布斯先生當跟班兒好咧。端水遞帕的,做事機靈着點兒。”
李鳳歧牽住羅布斯的馬繮,應道:“哎,一定伺候好蘿蔔絲。平常家裡開飯,我愛吃涼拌蘿蔔絲咯。”
他言辭戲噱,程大掌櫃只當小孩頑皮。羅布斯雖然聽不懂,但覺李鳳歧眼光裡隱含怨尤的神色,不禁暗暗好笑,尋思這小子的鬼把戲落空,必定惱羞成怒,且看他究竟有何圖謀。
約莫走出十多裡遠,山路變窄,商隊餘匹騾馬排成單列,行進的極爲艱難。此刻已近午,天色反而陰沉,灰濛濛的霧氣緩緩沉降,兩邊樹木森羅,周圍峭壁劍立,步入其間,彷彿穿行於陰冷的幽冥界。肅殺氛圍傳來幾聲淒厲的猿嘯,聽來令人不寒而慄。腳伕們取出油布蓋住牲口脊背,避免露水浸溼貨物。幹活時大家躡手躡腳,無人吱聲講話,似乎害怕驚醒深山裡神秘的生靈。
終於穿過了山谷,前方山崖高峻,巍然聳立。李鳳歧左右觀望,道:“此處應是白虎嶺了。妖物出沒的地方,大家多加提防。”
程大掌櫃心神不寧,右眼皮直跳,強笑道:“小猴子莫裝怪,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麼子妖物……”
話音未落,後邊山谷隱隱傳來呼喊“救命啊――!救命啊――!”喊聲不大,柔弱而清婉,卻清清楚楚的傳入耳。羅布斯挺直腰板,側頭仔細辨別,道:“那邊,有人叫!”
李鳳歧道:“甭管人轎,馬轎,花轎,縱有轎子也沒轎伕擡,老老實實走路罷。”
羅布斯道:“不,我沒說是人擡的轎子,是人叫!不是轎子的轎,而是呼叫的叫!”他的國話詞彙有限,似這般饒舌爭辯,差點把舌頭也扭斷了,情急指向身後道:“那裡,有人喊救命,我們快過去救他!”
李鳳歧慢條斯理的道:“這荒山野嶺的,除了咱們,哪裡還有活人?我沒聽見什麼響動,大東家你呢?”
程大掌櫃惴惴不安,搖頭道:“我啥也沒聽見,沒聽見。”揮手呵斥衆腳伕,瞪眼道“傻愣着幹麼子?還不快走,守這哈兒等過年咧?”腳伕們如夢初醒,轉身拉扯騾馬。
走不多時,山風徐徐吹過,又傳來“救命啊,救命啊”的聲音。羅布斯拉住馬頭,皺眉道:“確實有人呼救。你們,真的沒聽到?”衆人疑懼交集,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古怪的地方,當下齊刷刷的搖頭。羅布斯笑道:“真奇怪,只有我聽見,莫非我的耳朵出毛病了?”
李鳳歧道:“耳朵出毛病是小事,腦袋蠢可沒救了。以前我養了頭黃毛驢子,愛支着長耳朵聽東聽西。遇到什麼風吹草動,總要千方計的瞧個明白。有一次山裡餓狼嚎叫,它聽到了,屁顛兒屁顛兒的跑去湊熱鬧,結果被啃成了光骨架。蘿蔔絲先生,你說那黃毛驢子可有多蠢。”
羅布斯這回聽懂了,暗道“好小子,罵我是蠢驢。哼,他對呼救者早有預知,遇到怪事半點不驚訝。”
轉念又想“據傳國山野裡強盜衆多,什麼綠林豪傑,梁山好漢,既強悍又狡猾,常使詭計劫掠經過的客商。這少年行爲鬼祟,大概是強盜派來的奸細。半路呼救可能是個圈套,只爲驅使商隊加速向前。嘿嘿,無論你們如何奸詐,無論前面佈設了什麼陷阱,都將給我的旅行增加冒險的樂趣。”盤算已定,含笑策馬,再不提救人的事。
衆人爬至山崖頂部,遙望天光明朗,陰沉的雲霧隨風稀散,奇怪的呼救聲也消失了。眼看即將翻越山嶺,平坦的大路已遙遙可望。程大掌櫃胸臆舒暢,提起馬鞭子指點風景,給羅布斯先生講解:“四川的山水奇崛得很,跟別處大大不同。比如那棵松樹,橫岔岔長懸崖間,跟蛟龍似的咧,我們湖北通省找不出第二棵;再瞧那條山溪,繞着石頭‘叮叮咚咚’的流,想是山頂竟有個泉眼?可夠希罕!還有那塊石頭……”
說到這兒忽地打住話頭,眼裡露出詫異的目光。衆人順着他的手指仰望,只見山壁矗立着巨大的岩石,長三丈,高五尺,通體晶瑩雪白,奇的是耳目宛然,四爪俱全,形態酷似一隻傲睨天地的猛虎。
衆人看呆了。連升喃喃道:“白虎嶺,難怪叫白虎嶺,敢情地名是這麼來的!”
程大掌櫃嘖嘖咋舌,嘆息道:“可惜是石頭的。若是真的白老虎,那可價值連城咧!前年雲南小樑王五十大壽,廣西豪富黃濟生進獻了半張白虎皮,據稱是家傳三代的寶貝。王爺說君子不奪人所愛,硬是給了十萬兩白銀,權當花錢買下了。其實那是走走過場。大家‘啞巴吃抄手,肚子裡落數’,真正完好的白虎皮,何止十萬兩銀子……”嘴裡絮叨,催馬挨近山壁,仰起腦袋觀賞奇異的虎形巨石
忽然,羅布斯伸開雙臂,作了個“安靜”的手勢,道:“噓,噓!你們聽!快聽!”
衆人莫明其妙,被他嚴峻的神態所感染,一時都有些緊張。屏息聽了半晌,遠近毫無聲息。大夥兒相顧茫然,正想問他出了何事?羅布斯擡起頭,視線緩慢上移。若有所思的道:“真靜啊,奇怪的寧靜!剛纔的鳥叫,猴子叫,一下子全沒有了……連蟲子叫聲也聽不見,這不是很古怪嗎……”眼光盯住山壁,臉色陡然大變,喝道:“小心!――”
與此同時,半空裡咆哮如雷,那塊虎形巨石竟然活了過來!前腿騰空,後爪子猛蹬,驀地跳出山壁。只見沙石紛墜如雨,白影從天而落,將程大掌櫃連人帶馬撲翻倒地。
衆腳伕目眩神搖,一個個驚得魂飛天外。李鳳歧相隔較近,剛想出手救人,卻看那白虎按着程大掌櫃又舔又撓,活像家貓撒嬌,絲毫沒猛獸的戾氣。李鳳歧大奇,欲待走近細看,忽聽身後“喀啦”輕響,彷彿鐵器相互撞擊,緊接着霹靂般一聲轟鳴,震得耳膜微微生痛。
李鳳歧猛然轉身,只見羅布斯右臂平舉,手裡握着一支冒煙的短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