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淮如今十歲出頭,牽在李月湘手裡,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李曦治擡眉看着,一個是從未見過的親妹妹,另一個是多年不見的親子。
這兩人的面容陌生又熟悉,似乎都對他不是很親近。
楊宵兒很是激動,抱住有些不知所措的李承淮噓寒問暖起來,李曦治則悵然若失,一旁的李玄宣盯着他看。
修士一閉關就是數年,本就容易錯過許多東西,纔有這樣多的世家子弟失了管教,性情偏激,紈絝無能,青池宗又封鎖內外,用以疏離情誼,着實有效。
李曦治當下默然,先讓母子倆和妹妹下去,這才聽着李玄宣把今年來的消息說了,仔仔細細聽完,問了一些洞天之中的細節,訝異地問道:
“殺鬱慕仙的還有蕭雍靈和屠龍蹇?外頭全無消息。”
“這…”
李玄宣還未說話,李曦治稍稍思慮一番,已經反應過來,點頭道:
“蕭家能幫…已經是欠了人情,這黑鍋自然是我家扛下了,又不是什麼好事情,蕭家自然不會冒出來認。”
“是這個理。”
李玄宣點頭,李曦治擡起頭來,眼中的神色很是複雜,明明眼角低垂,滿是悲意,嘴角卻輕輕勾起,且悲且嘆:
“我曾經與父親暢想過一統望月,卻不曾想要用他的命來換,如今鬱慕仙已死,望月湖遲早落入我家手中。”
“至於何時動手…”
他頓了頓,輕聲道:
“至少有一點,鬱慕仙在元烏峰上人脈衆多,望月湖在元烏峰統帥之時動手不便,會讓元烏峰有插手的理由,以我的計算,恐怕會惹出是非…”
李玄宣立刻明白,答道:
“距離輪換還有十餘年,恐怕還要多多運作。”
“正是。”
李曦治答道: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過是兩次閉關的時間,只是要注意着,不讓元烏峰再來收徒。”
“收徒?”
李玄宣輕笑一聲,答道:
“你可知如今的鬱家是個什麼模樣?鬱慕高身死,從外姓、族老、旁系手中集合來的權力一齊反彈,如今嫡系稍稍出色立刻暴斃,還能收徒?”
李曦治面如冠玉,目光微垂,並沒有因爲大父的話放鬆,而是聲音溫潤,低低地在空中迴盪:
“大父莫要放鬆…父親他一生唯獨謹慎二字,大有可取。”
李玄宣笑容收斂,沉色點頭,便見李曦治輕聲道:
“鬱家分蔣,殷鑑不遠。”
“我明白。”
李玄宣當然曉得他的意思,要叫鬱慕仙的人脈盡數失效,肢解分裂無疑是最好的辦法,何況如此以後可進可退,更是方便了不知道多少,便輕聲道:
“我這就去辦。”
“家中晚輩如何?”
李曦治很快撇開話題問了一句,李玄宣點頭答道:
“世子周巍,乃是明陽血統,如今不過兩歲,還未展露風采,至少天賦應當不錯。”
“承遼則有淵平之風,謹慎持家,處事明白,外鈍內秀,當年許霄之事,他是出了大力的,是個好孩子,只是家中這些年太過平靜,無他用武之地。”
“承淮天賦尚可,築基有望,兩人可以爲世子驅從,使之成器,百年無憂。”
“周巍…”
李曦治訝異,答道:
“我應見上一面,曦明又在何處?”
“兄長!”
他這話才說出口,門前已經亮出一道金色道袍的身影,背後畫着八卦,一身丹火氣,正是李曦明。
李曦明這些年煉丹居多,很少閉關,奈何他天賦資質極高,僅僅是一邊煉着丹一邊修行,修爲竟然還有精進。
李曦治眼前一亮,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哈哈一笑。
“姑姑呢?”
“去東海了!”
李曦明小時常常同這個哥哥去看戲,兩人關係甚密,呆呆笑了兩聲,只覺得他與記憶中相差無幾,很是感慨。
李曦治擺手,讓兩人靠過來,顯得有些緊迫,稍稍遲疑,開口道:
“我此次是接了任務才得以出來,要去青松島鎮守。”
他解釋一陣,原來是青松洞天與現世稍接觸便脫離,青松島雖然不再有靈物誕下,卻因爲此事很長一段時間靈機濃郁,符合許多采氣條件,算得上是一福地。
衆仙宗雁過拔毛,自然不能錯過這東西,每宗選了一塊地,劃了邊界,李曦治便是接了任命前去鎮守採氣。
“畢竟是接了宗內的任務,時間緊迫,還需先去覆命,再尋個空子回家幾趟,也順路去東海尋尋師尊的蹤跡,實在耽擱不得,有幾件事先與大父說清楚,防着出事。”
李玄宣明白過來,作認真傾聽之色,便見李曦治道:
“第一是袁家,雖然如今我師尊在東海消失,袁家內部不和,靠山失蹤,有傾頹之勢,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家中切勿做什麼衝動之舉,只會害人害己。”
李玄宣失笑搖頭,正色道:
“好歹兩家算是盟友,袁氏多有相助,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若有機會還可以助力一二,患難真情才叫人記在心上。”
李曦治只怕不保險,多提了一句,很快壓低了聲音,沉聲道:
“這雨家中可有注意?已經足足下了兩年了,已經不是築基能有的威勢。”
“袁立成再怎麼樣都只是個突破失敗的築基,這雨久得過分了!按着孫兒的推測,背後恐怕有人在推波助瀾。”
他面色緊繃,沉聲道:
“更何況我在路上見了霞鰩,此物因大水而落下,按理應該是合水、淥水之一,可我依稀記得,師尊說袁立成修行的是府水!”
李曦明微驚,低聲道:
“你的意思是…背後青池在用神通法力故意降水?”
李曦治點頭,解釋道:
“我有些推測,是術道得來的推論,說來話長,我只簡單說着。”
他拉着兩人到桌案邊,在桌案上畫了個圓,虹光流淌,呈現出白色。
“一地各有一地靈機,而越國如今剛剛好是『玄平中氛』,很是脆弱,修越那位手段高深,藉着遲尉、楚逸硬生生調出來的,最適合修越的劍仙上元突破。”
“『玄平中氛』本就脆弱,又一路受了洞天、合水龍族的影響,已經搖搖欲墜,可如今我看這模樣,這靈雨若是再不停,恐怕要把這『玄平中氛』化去了。”
李玄宣皺眉道:
“若是這麼說,修越可不會坐以待斃。”
“我看修越也察覺到不對了。”
李曦治點頭,繼續道:
“恐怕將來還會有大事發生…家中明哲保身,看着局勢行事!”
“好!”
李玄宣爺孫點頭應下,李曦明則難得地鄭重,見兩人明白,李曦治道:
“東海『水降雷升』,正好讓姑姑鎮守,大父給我一份宗泉島的地圖,我有空去拜訪一二。”
李玄宣自然給了,李曦治不再停留,與妻子仔細商量了,回頭道:
“宵兒就在家中陪一陪淮兒,我先行離去!”
李玄宣連忙拉着他,用法力傳音道:
“尋只築基妖物…可別忘了受籙!”
李曦治點頭,兩人將他送出望月湖,心中安定,一同落在峰上,李曦明道:
“宗內有人,到底消息靈通,事事有防備,倒是兄長這些年過來,在仙門修行,已經有一副華貴仙容了。”
李玄宣搖頭道:
“宗裡也不容易,治兒是你這一輩最傑出者,若非去了宗內,也不用你弟弟這樣辛苦。”
李曦明一愣,嘆氣道:
“大父說這話,我就要慚愧了…”
李玄宣擺手,老頭用手捋了捋白鬚,在這孩子身後撫了撫,柔聲道:
“幾個兄弟各盡所能,你…”
他流露出懷念之色,低聲道:
“我年輕時,兄弟長輩們或明睿、或沉穩、或有勇力,唯我坐上主位,心頭一直愧疚得很…後來年紀大了,見的多了,這才明白有時並非你懦弱無能…”
老頭頓了頓,笑道:
“而是他們太出色了,若是放在其他世家,你李曦明說不準也是個中興一代的角色。”
李曦明抖了抖金色的袖袍,失笑搖頭,答道:
“我見了叔公,只覺驚爲天人,擐甲披袍,目如虎狼,一代兇人,從未見過這般人物,卻聽聞不如老祖劍斬摩訶,鎮壓費鬱。”
“每每思量,不可思議,這般人物,我活這一世,不知多久能見得。”
李玄宣哈哈一笑,難得豪氣地道:
“只怕要你空等一世!”
……
黎涇山。
李承遼從殿中匆匆出來,處理完族務,日頭已經漸漸落下。
他執掌族正院,平日裡的事情並不多,練氣期又不需要一整年一整年閉關,不過是喝幾口水的功夫,勾勾畫畫,已經將所有事務處理完畢。
李承遼的天賦相對於他人還算不錯,但是與曦月輩的幾位比起來差了太多,只與他父親相差無幾,築基的希望不高,他倒也不趕着修煉。
在李承遼看來,修爲並不是他一生追逐的東西,只不過是用於統治的工具罷了,閉關幾日還不如教一教孩子,與妻子聊聊天。
這頭入了自家大院,便聽見內室中的談話聲,邁步入內,果然見着父親李曦峸一身錦衣,正坐在書案旁。
對面坐着一個小男娃,看上去不過堪堪兩歲,一隻手抓着幾根玉棍,在桌案上排列着,很是專注。
“父親!”
李承遼先是道了一聲,便見李曦峸笑着擺手,指了指那小男娃。
這孩子還未長開,臉型圓潤,兩眸是琥珀般的金色,聽了動靜,看向李承遼,輕聲道:
“爹。”
李承遼點頭,見他用玉棍在案上擺着,從上到下平平擺了六根,默默看着,一旁的李曦峸聲音略低,輕聲道:
“你叔父回來一趟,匆匆走了,我那時在閉關,不知消息。”
“曦治叔…”
李承遼恍然,便見父親沉吟道:
“他的意思是…鬱家就不必維持着了,早些時候散了,也少些變動。”
李承遼略略點頭,父子兩對視一眼,李承遼笑道:
“那便散了吧,交給孩兒來。”
李曦峸手中端着茶杯,輕輕放在桌案上,問道:
“可有法子?最好不要留下什麼痕跡。”
李承遼抿茶:
“這容易,這些人消息閉塞,恐怕知道鬱慕仙身死也不會去信,再加上幾個族老封鎖消息…讓他們知曉就好了。”
他喚了一聲,很快就有玉庭衛上來,李承遼吩咐道:
“去庫中取那【六石雲盤】來,讓安長老前來一趟。”
安鷓言很快上來,這位老人年紀越大,性情越發平和起來,拱了拱手,很是客氣地應答。
李承遼從一旁的侍衛手中接過這破破爛爛的靈器,輕聲道:
“麻煩長老帶人去一趟鬱家,說是鬱家當年謀害我家家主,如今報應於鬱慕仙,可想他是英雄人物,送這靈器替他軀體下葬,不使之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
他頓了頓,生怕安鷓言看不懂他的意思,使了個眼色,輕聲道:
“如今之事,陣仗可以大一些,鉤蛇還在湖中,這個時候應該還未閉關,你讓他帶着你去,有個築基壓陣,也不怕出了什麼意外。”
安鷓言感慨點頭,接過這靈物,帶着大批玉庭衛出去了,李承遼復又喚上來一人,吩咐道:
“讓東岸諸家中…那些暗暗投靠我等的鬱家姻親,明日統一暴起,與他家劃清界限。”
李曦峸在一旁默默點頭,李周巍則靜靜擡起頭看着父親,眼中很是親近,李承遼又喚來一人,吩咐道:
“出動玉庭衛時…動靜大些,讓那魯客卿的人看清楚。”
這人正是竇邑,如今已經是個老人了,急忙點頭下去,李承遼輕聲道:
“那害了鬱慕高的魯客卿…似乎私底下與我家聯繫了好幾次了罷,只是我等遲遲未應,他也是個聰明人,如果能提前知道這事,自會有動作。”
“如此一來,哪怕事後出了什麼事情,真的有鬱慕仙的人發了瘋前來救場,任憑他如何搜魂,也找不出我家的錯處!”
他輕輕抱起李周巍,笑吟吟地道:
“此之謂…陽謀。”
李周巍眨了眨眼,靠在父親胸膛上,口中將這兩個字嘟囔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