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團黑霧滾滾落下,在地面之上無聲無息散開,自裡顯露出一個身着華麗深色袍服的修士,其人眼神幽暗,黑色長髮披在身後,渾身滿溢着暗寂悶沉的氣息。
張御本以爲來者是萬明道人那一邊的人,可是從對方的衣着打扮和相貌來看,這一位卻很可能就是李摩曾和他說過的一位渾修駐地的同道。
不過這人和李摩的關係並不如何和睦,兩人的意見時常相左,現在那處渾修駐地已然被霜洲人佔據,李摩等人不知去向,而這人現在卻忽然出現在了這裡,不禁讓人聯想到許多東西。
這名修士打量了他一眼,忽然道:“尊駕是張玄正?”
張御道:“是我。”
那個修士深深看一眼,報上自己姓名:“丁溟。”
他話音落下,身上袍服之上就有絲絲縷縷的黑氣漂游出來,蒸騰浮升,洶洶宣泄,最後勾結爲一個足有二十丈高下,渾身如墨染的大鴸,隨其翅膀打開,就有陣陣風嘯一般的聲音在曠野之中響起。
這是他的觀想圖“污晨”,其號音能禍亂神智,攪擾氣機,而那向外涌動的晦煙氣息更能污穢心光法力。
張御眸光微微閃動,試着察辨對手。
然而這一次,他發現“先見之印”居然沒有辦法看出對方的下一步的舉動。
這等情況要麼是對方以神通遮絕或是干擾了先見之印的察見,要麼是對方的存在已然超脫了先見的察辨範圍。
不過攪擾之術也應該是有跡可尋的,可眼前他卻是未曾看到半分。
那麼剩下只有一個可能了。
他此刻見那大鴸震開雙翅,帶着滾滾晦煙向着自己飛來,足下一點,身形往後一飄,袍角隨之拂動起來,手邊蟬鳴劍一聲劍鳴,悠長清音頓將漫天嘯聲遮過,而後光芒一閃,就向着丁溟躍空斬來。
那大鴸窺見心光,龐大雙爪試着向下一抓,然而那劍光迅疾靈活,輕巧避了過去,隨後如電一閃,已然是刺入了丁溟的胸膛之中,並一下從那裡穿透而過。
丁溟被一劍洞穿,巨大的破壞力幾是撕裂了他半個身軀,可他卻是若無其事,伸手上去,在裂開的地只是一抹,滾滾煙霧填補上來,那裡的傷勢便在頃刻間又恢復原狀了。
張御見到這個景象,已然確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測。
他之所以沒法以先見之印看到丁溟的下一步舉動,那是因爲此人各種舉動已是完全脫離修士,甚至脫離了生靈的範疇,說其是死物稍顯誇張了一些,但的確只是一個虛假的生命。
他擡頭看向空中那個巨大的大鴸,這個觀想圖纔是對方的本體,而那人形軀殼只是一個放在外面吸引敵方注意的幌子罷了。
這是一個沉浸入大混沌的修士,或許再有一步,其人或就有可能變成一個混沌怪物了。
這時他往周圍看有一眼,發現僅僅片刻之間,數裡之內就已全被那漆黑色的滾滾煙霧所籠罩,連旁邊神廟亦是被吞沒了進去,只有他自己所站立地界是其中唯一一片異色。
丁溟站在煙霧深處,冷冷看着他,似是等待着他被這些穢煙所污染吞食。
他的觀想圖在正面戰鬥中幾乎不存在弱點的,唯一的缺陷在於速度不快,可對手若不在第一時間脫身出去,那麼就失去了機會,迄今爲止還沒有一個能逃脫的。
這次也不會例外。
張御此刻立在陰霾之下,面對滾滾而至的晦風黑雲,把袖袍一擺,霎時心光涌涌,玉霧蕩蕩,他昂然仰首,目視其神,口中喝道:“敕禁!”
天中那正要向他壓來的大鴸身軀驟然一頓,像是凝滯了一般。
張御向着前方濃霧深處踱步而來,口中繼續道:“敕逐!”
大鴸的身軀震動起來,轟隆一聲,整個崩散開來,似是伴隨的一陣淒厲的哀嚎,隨即無盡陰霾,滾滾穢霧似被一陣狂風捲走,清澈的天光再一次灑落出來。
張御袍袖飄飄,走到了丁溟近處,對着其人言道:“敕封!”
隨着話音落下,一道劍光再次從丁溟身軀之上穿過,他不由自主倒退了兩步,他忽然感覺着氣息和血液在渾身上下流動,而所有的心力都是消失無蹤了。
這一刻,他似乎又重新蛻變成了一個凡人。
他緩緩伸手,捂住胸膛,過了一會兒,挪開手掌,看着上面鮮紅色的血液,呵呵澀笑了起來,他擡頭看向張御,用悵惘語氣說道:“就算你戰勝了我又怎樣呢,你仍然是沒有辦法戰勝他們的……”
張御道:“你是指霜洲人?”
“不,不是霜洲人,”丁溟目光望向遠處,他澀聲道:“張玄正,你知道現在洲中能和我們抗衡的甲士才磨練了多久麼?
五年。
也就是五年時間,或許更爲短暫。”
他的語氣越來越低落。
“要修煉到我們這樣的境地需要多久?我用了六十年的時間才修煉到了眼下的境地,就算距離第四章書也只是差有一步罷了,可那又如何呢?他們只需要披上一兩件甲袍,就能追上我們數十的努力!”
他悵然道:“我聽聞玉京之中最爲上品的神袍玄甲已是能及得上高位修士了,那麼當人人都能披上這等甲袍的時候,他們輕易就可超過我們百年千年的努力,那時我輩修道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張御看着他,淡聲道:“你的道心已失。”
丁溟看了看他,道:“是的,你說得對,因爲我看不到勝的希望了。”
張御淡聲道:“所以你才投靠了霜洲人?”
丁溟的情緒這時卻是泛起了一絲激動,低吼道:“不然呢?你知道麼?因爲他們有一種技藝,能讓混沌怪物也保持着一定的人性,如果我能做到的話,那麼所有人就都能利用這種辦法得到超脫!可惜,你阻止了我!你打斷了這一切!”
他看向張御,忽然呵呵笑了起來,“不過我憐憫你,因爲你會看到那一天,看到修道人徹底沒落的那一天的……”
隨着這番話語聲落下,他的身影漸漸由實轉虛,最後變成了一團散碎煙氣,被一陣路過的微風吹散了。
張御這時算是聽明白了,這位在修道過程中親眼見證了神袍玄甲飛速進步,並對此感受到了深深的畏懼,進而由此否定了自我,當然這裡也很可能是其靠近了大混沌,所以心性易變脆弱的緣故。
他對丁溟的言論從頭到尾沒有反駁過一句,因爲他沒必要對一個自疑自棄之人去解釋什麼,其人的容納不下太多,目光也望不到太遠,
這位以爲自己看到的就是整個世界,殊不知天地遠比其自身所想的更爲遼闊。
修道人與天地相爭,豈不比此來得更爲艱險困難?
而這位別說直面此局,就算連去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縱然有着一身修爲,可其內裡,卻未必能比得過一個意志堅定,心懷希望的尋常人。
他往四邊那空蕩蕩的地界看掃有一眼,一蕩衣袖,頓化一道青虹沖天而去。
此刻另一邊,高護軍將所有能找到的人手都是召集了回來,便從伊迦人的大型聚落出發,向着遠方的羣山飛騰過去,
在兩個夏時之後,數百名晶玉巨人降落在了一處外圍的山頭之上,他們的前方,天空和大地之上到處是神力宣泄碰撞的痕跡,
天中是怒嘯轟鳴的雷霆,山谷之中是奔騰的洪水,火口的熔岩噴上穹空,滾滾煙塵遮蔽了半天,滿目的羣山時不時有一座崩塌下來,與樹木河流攪動在一起,這稱得上是一幅末日的景象。
他們能夠看到,就在上空,一名持着權杖的老者揮舞,盔甲在烏雲之中反射着金色的光芒,他的身邊拱衛着銀甲神侍,更遠處還有一個個神明和神裔,他們此刻正與羣山和地面上無數泛着紅光,如巨人一般的穴窟人對峙着。
高護軍故作讚歎道:“真是壯觀的一幕。”隨即冷笑一聲,“不過到此爲止了。”正在他準備下達什麼命令的時候,忽然轉頭看去。
就見距離他們不遠處,一個高大的人影正從迷霧之中走了出來,其人身影從模糊到清晰,這是一個高大健壯的異神,他有着金銅色澤的皮膚,下眼瞼畫着深深的眼影,身上披着柔然的白色織物,手中持有一柄金色的長杖,他每走一步必然產生靈性的震動,而他走過的地方,則有各種花草樹木隨之生長出來。
看向高護軍,嚴肅道:“外來的神明,這裡不該是你們到來的地方。”
高護軍看着他道:“那麼你準備怎麼樣呢?”
這個異神把手中長杖緩緩擡高,而後雙手一握,重重杵在地上,杖身正好落於他眉心與身體的中軸線上,這似是一個什麼禮儀,他緩緩擡頭看來,肅然道:“外來的神明,我,摩塔神的從神,大地與生命之神賽沙向你提出挑戰,我和你進行一場榮譽的戰鬥,如果你輸了,希望你帶着你的神裔離開這裡。”
高護軍血紅色的眼眸閃動了一下,他轉過頭,衝着蘭司馬用天夏語說道:“我沒興趣和他玩捉對廝殺的遊戲,儘快解決,別讓他來礙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