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亡者不逝

看着沉睡中的郭岱,楚道長欲言又止,他緊握着短劍,心中暗道:“這都能睡着了?就不怕我將法器金銀都帶走了,留他一個人在島上嗎?”

只有親自施法,楚道長才明白郭岱這柄短劍的神妙之處。

世間法器如果沒有方真修士以法力驅使,本質上也是死物而已。即便是祭煉了多重妙用禁制,從根本上說,那也是方真修士能力與手段的延伸。

能夠煉製這柄短劍的修士,其人修爲必是相當高深。如果讓煉器者來御使這柄短劍,真不知道會有何等磅礴無際的威力。

楚道長之所以說“至少五重妙用禁制”,那是因爲他本人只能感應到五重。當時面對冥煞巨怪,楚道長沒有多少工夫慢慢熟悉短劍稟性,匆忙施法之際,自身神氣接合法器妙用,直通四重妙用境界,隱約察覺到在此之上還有第五重、乃至更高的妙用禁制。

尤其是運功法力的瞬間,楚道長几乎無法掌控自身神氣,好似堤壩崩潰般,任由三種妙用大發神通,逼着楚道長傾盡全力,直接將冥煞巨怪當場斬成飛灰。

就法器本身而言,此等妙用與威力,比楚道長之前那柄飛劍好上太多了。可若論法器運用,這柄法器實在不適合修爲尚淺的修士使用,否則有可能一擊未出,被法器耗光自身法力。

至於像郭岱那種,根本就沒有將短劍當成法器來使用,如此反倒不受法器過於強大的妙用所影響。

可楚道長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對勁。世間的法器,只聽說過法力不足無法運用的,沒聽說過有修爲法力反而用不了的。想必是此劍另有玄機,自己一時間還沒參透罷了。

“如此看來,羅霄宗雖然已經分崩離析,傳人散於各處,但底蘊猶存。光是這麼個郭岱就身懷異寶,說不定未來還會有更多發現。”楚道長捧着短劍,在靜夜中思考着。

……

郭岱再次醒來時,屋外天色已經大亮,楚道長不在屋中,不知去了哪裡,一旁桌案上還擺着瓶瓶罐罐和一些雜物,想來並未離開。

獨自一人時,郭岱不免回想起那場慘烈的戰鬥。彷彿只是眼皮子一閉一睜,身邊所有人都離自己而去。當初在船上暢談未來展望,如今都只剩下一片虛無。

“唉。”郭岱從來不是傷春悲秋之人,但眼下狀況除了嘆氣,他似乎也沒有別的可做。

之前捱了夏正曙一掌,讓郭岱的胸肋筋骨幾乎盡碎。躺在牀上緩緩行功調息,他能夠感覺到自己大部分筋骨都已經扶正了位置,而且在漸漸癒合,估計就是楚道長出手救治。

師父範青所傳的《五氣朝元章》,是一部道門修仙的築基功法,羅霄宗外的其他門派,都有類似法訣。

《五氣朝元章》注重養煉五臟五氣,功力如郭岱,即使捱上必死一擊,也能保住最後一絲元氣。只要後續救治得當,郭岱便可自行調息運功,發動五氣巡行周身,治癒傷病。

所以當楚道長回來時,就發現躺在牀上的郭岱白氣蒸鬱,屋中隱隱散出些許血氣味,那是郭岱逼出體內淤塞氣血所致。

“你比我預想中好得更快,連我給你下的禁制也破除了。”楚道長手裡拿着幾個玉瓶說道:“幸虧夏正曙在秘境中珍藏了許多丹藥,我挑選了其中幾樣,你放心大膽地吃,都是罕見的療傷聖品。”說完就拿着一個玉瓶,往郭岱嘴裡倒。

郭岱一看就知道這位楚道長不是伺候人的料,哪裡有這樣硬生生將瓶子杵到別人嘴邊喂的?他趕緊說道:“不用,我自己能動。”

擡手接過玉瓶,裡面盛的不是一顆顆的散丸,而是凝稠的漿露,散發着沁人心脾的清冽異香。往嘴裡一倒,只覺得入口清涼透徹,不用費功夫吞嚥,直接滑入喉嚨。

清涼之感轉眼間傳遍腑臟,郭岱立刻行功化轉藥力,斷折的筋骨癒合得極快。如果潛心入靜、守息內聽,甚至可以聽見筋骨重新接合的聲音。

“多謝了。”郭岱微微吐息,已經可以坐起身子,通體清涼透徹,好像在悶熱時節潑了一盆涼水,舒坦暢快。這讓他不禁問道:“這是什麼藥?夏正曙居然會有這種東西?”

楚道長像是料到郭岱此問,從容應答道:“此乃碧泓甘露,是昔年太玄宮掌丹長老依照古時殘方還原煉製出的靈藥。此藥最適合接續斷截的筋骨血肉,無論內服外用都是不可多得的佳品,而且對修士養煉肉身也大有裨益。讓你喝了整整一壺,對治傷肯定是綽綽有餘的,你這次算是撿到寶了。”

郭岱的確能夠感受到這碧泓甘露的藥力在體內不斷隨氣機流轉,對自己修煉《五氣朝元章》進益甚大。但他並未沉浸在喜悅之中,問道:“太玄宮?那不是朝廷官辦的方真府院嗎?夏正曙居然能弄到這種好東西?”

楚道長自覺失言,對郭岱的問題避而不答。但郭岱看見楚道長如此作態,自然懷疑更加:“呵呵,我差點忘了,夏姓可是本朝國姓。要真是皇親國戚,那我們這算不算犯了大逆之罪?”

楚道長神色微沉地言道:“有時候太聰明可不是好事。”

郭岱看着楚道長,他從登島之後就一直懷疑這個人瞭解此地狀況,如今杜師兄等人慘亡,大可追究於楚道長的隱瞞。

“一個不知道哪來的小娘皮,用法術變成個男人模樣,真以爲斬妖除怪是過家家嗎?”郭岱沒有說出這句話來,他其實恨不得揭發楚道長的真面目。但每當他想起杜師兄的囑咐,還是按下心思,默不作聲。

屋內兩人好一陣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楚道長打破沉默:“我已經用符鳥傳訊廣陽知府,讓他派人駕船來接,估計明天就到……你的那些同伴,我安置在西廂房了。”

“多謝。”郭岱悶聲悶氣地說了句,然後起身走出屋子。

走出門外,擡頭是一片澄澈青天、秋高氣爽,那終日霧濛濛的景象終於消散。看來此番秘境除妖,也算是徹底解決了廣陽湖一帶生機枯萎之患。

來到西廂房中,地上有三具屍體,用布匹蓋着。逐一揭開之後,分別是杜師兄、盧老三與小羅。至於大羅兄弟,他在郭岱眼前被燒成火人,屍骨不存,如今只剩下一副焦黑扭曲的弓弩。

三人屍身都已經面目全非,皮膚之下的骨肉已經大多碎爛,勉強維持着人形。

看見此等情形,郭岱忍不住趴在同伴屍體上無聲流淚。他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何等弱小無力。在面對強橫妖邪,無論刀劍何等鋒利、準備何等充足、謀劃何等完善,只要實力一關不過去,之前種種皆是無用。

悲慟一輪,郭岱在宅邸外一片花草地間挖出四個坑,將四人屍首衣冠埋葬其中。另外從十幾口大箱子中拿了十兩黃金,放在杜師兄的手中,含淚言道:

“島上這家人既然還有剩的,不管最後結果怎樣,就算我輸了。這十兩黃金師兄拿好,希望你早脫凡骨。”

楚道長一直在靜靜看着郭岱一舉一動,就算他拿走十兩黃金也沒有插嘴干涉,直到郭岱將同伴埋葬、立好碑銘,纔不解問道:“你爲什麼就將他們葬在這裡?世人常言落葉歸根,難道不用扶靈回鄉嗎?”

郭岱擦乾眼淚,不知是苦澀還是不屑地一笑:“江湖人,哪來什麼故土家鄉?我們彼此早有約定,死在哪葬在哪,不要麻煩同路人。我看此地濃霧散盡之後,也算山清水秀,想來也是一個好地方。再說了,我們這幾個人,故鄉早就是一片焦土了,能回哪裡?”

楚道長聞言不語,中境妖禍之後,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逃難。道一句家破人亡,輕飄飄的幾個字,哪裡能夠真正形容昔日慘狀?

……

廣陽知府的船來得比楚道長預計要早,黃昏時分便已泊近湖心島。廣陽知府本人甚至親自登島,看來濃霧散去是一個相當明確的信號。

“仙長法力無邊,爲我廣陽一地解除妖禍,下官代廣陽府百姓,拜謝仙長!”廣陽知府白白胖胖,一見楚道長就連忙躬身下拜。

楚道長似乎見慣這種情形,手臂虛擡便算受了對方禮數,儀表莊重地說道:“知府大人少禮,此番除妖不僅解除此地怪霧癥結,還蒐羅出妖物佔有之物,其中就包括原本在島上避難的顧氏財物。奈何顧氏被妖物所害,如今已然絕嗣。”

郭岱在一旁聽着也沒說話,他是挺佩服楚道長這番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隨便一個妖物就矇混過去。

廣陽知府還帶着一批吏員,聽見楚道長這話後,按照指示到後院點算財物賬簿,一看就是有備而來。

楚道長將廣陽知府迎入宅邸正廳,加上郭岱一同落座喝茶。

“這……還有幾位壯士呢?”廣陽知府在楚道長面前沒有絲毫官架子,見只剩下郭岱一個,不禁問道。

楚道長主動接口道:“除妖事難,那幾位壯士已殞身了,我將他們安葬於此,望他們英靈不昧,洗盡此地妖氛戾氣。這個島上以後也不要再來人了,但求百年之後,天地朗朗,前塵已定。”

郭岱張了張嘴沒有說話,楚道長此舉是他沒有料到的,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

廣陽知府連連點頭稱是,再問道:“那不知廣陽湖一帶生機枯萎之患何時可解?”

楚道長說道:“我已勘算一番,如今怪霧散盡,廣陽湖上下魚蝦洄游,只要三年內莫要入湖漁獲,便可恢復生機。岸上田壟遍灑草灰,適時翻埂,興許明年開春便可播種,但三五年內怕難有豐收。”

“只要有收穫就好!”廣陽知府大喜過望:“仙長駕臨之前,廣陽湖周遭百里所產,便是府內三成魚米,兼有桑蠶、織造諸多民生要項。如今廣陽湖恢復原貌,仙長就是廣陽府的再生父母。下官真不知該如何感激,實在是、實在是……”

眼見知府詞窮,楚道長擺手道:“知府大人不必如此,我奉師門之命前來,本就要將此地妖禍了結。現在妖禍已除,還請知府大人上報朝廷,連同我方纔所言生機恢復之方一併,這樣我也好覆命。”

“這是當然!”這對於廣陽知府來說實在太尋常不過了,沒想到楚道長這麼好說話。當即命吏員送來三百兩黃金,奉送給楚道長與郭岱兩人。

“待得兵丁將收繳財物運上船後,仙長與壯士可隨我們一同乘船返程。下官回去後打算廣邀四方士紳,設宴拜謝。”廣陽知府揖拜再三才離開。

廣陽知府離開後,郭岱看着那三百兩黃金,沒有半點欣喜之色,就像看着路邊石頭一樣淡然。

“對了,後院的異空門洞呢?你不怕被人發現?”郭岱突然想起來。

楚道長說道:“放心,我已經施法將其掩蔽,凡人無法察覺。我告訴廣陽知府別讓人上島,也是希望這個秘境別讓他人發現。在這之後,我還要請師門尊長來處理。”

“有門派就是好啊。”郭岱順口說道。

楚道長擡眼看着郭岱,又瞧了那對金錠金條一眼,說道:“那個廣陽知府也是有點心機的,三百兩黃金扔到我們面前,也沒說怎麼分……估計是不好意思說。”

“妖怪是你殺的,你要拿走隨意。”郭岱沒什麼興致跟他鬥嘴。

“若沒你的劍,我估計也有兇險。”楚道長決定道:“那還是按照原先的打算,我只拿一百兩,剩下二百兩都歸你了。”

郭岱勉強一笑,二百兩黃金對於他這樣的江湖人來說是非常大一筆錢了,足夠下半輩子無憂無慮的生活。要說給死去同伴的家眷作撫卹,可惜衆人都沒有家室,二百兩還真的都屬於郭岱一個人了。

楚道長看着郭岱無精打采的模樣,問道:“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何事?”

“做我的護衛,護送我回到師門。”楚道長這麼做當然有他的用意,他還想趁這個機會好好感悟那柄短劍的妙用,“如果你願意的話,三百兩黃金都歸你了。”

郭岱微微一怔,思考一陣後答道:“可以,這件差事我接下了。不過在這之前我也問你一件事,你叫什麼名字?”

楚道長似乎沒料到郭岱會問這事,他遲疑了一下,朝着郭岱答道:“楚玉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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