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竹林小徑,眼前豁然開朗,竟然是一處山野村落。往來居民相貌氣度就不像尋常百姓,其中一些還帶着耳朵尾巴,顯然是未化形完全的。
蘭卿帶着郭岱等人進入之後,這些妖怪紛紛躲避,藏在屋中、牆後,探頭探腦觀瞧着外來之人,大多懷着好奇心,只有少數敵意與排斥被郭岱所察覺。
這山野村落並不太大,頂多只有兩三百戶,遠處緩坡上有一座庭院,栽種着各色花樹,落英繽紛,偶爾可見薰香煙霞升騰如雲。
蘭卿領着三人進入庭院,院中屋舍幾乎沒有牆壁,而是垂下重重紗幕遮掩,輕風吹拂而過,重紗飄揚,隱約可見內中瑰麗之色,誘人入內一窺究竟。
郭岱三人停留在外,蘭卿先行入內通報,過沒多久便請三人進入其中。
挑開重重紗簾,恍如隔世,最後在一面幽紫雲帳前停下腳步,此地主人早就擺好茶案坐墊。
“蘭卿,給三位客人倒茶。”紫雲帳中,隱約可見一名女子倚臥錦榻、輕搖團扇,帶着陣陣綿軟香風,薰得人神魂皆醉。
桂青子一臉幸福地傻笑,臉上兩團紅暈,身子也搖搖晃晃,楚玉鴻擡手扶着桂青子,自己也覺得腳下有些虛浮。
“抱歉,奴家身子有恙,還需終日療養。此地藥香有迷魂之用,久聞恐怕對幾位有害。還請速速服下這玉芝飲,調息周天。”帳中女子的聲音輕柔似水,但隱約有一絲病弱之感。
茶案上擺着三個玉盞,裡面乘着乳白色的凝稠湯液。捧起玉盞飲下這玉芝飲,只覺得渾身清涼透骨,一股異香自肺腑衝頂而上,立刻清神明目,不再受到薰香影響。
楚玉鴻放下玉盞,率先說道:“想必閣下就是烈山明瓊前輩了?弟子璇璣門楚玉鴻,想必前輩已經瞭解我們的來意了。”
“奴家正是烈山明瓊,如今忝爲青丘山一方守護,庇佑此地花錦妖修。”帳中女子言道:“你們的來意我已從蘭卿那裡聽說了,若其言屬實,奪取你們法器的,乃是白錦一脈的狐妖。”
“恕晚輩愚鈍,之前聽蘭卿姑娘言及花錦白錦,這是妖修之中的區分嗎?”楚玉鴻問道。
烈山明瓊輕搖團扇,透過紫雲帳幕,隱約可見她輕輕挪動身體,嬌豔曲線起伏動人,似是發出無聲的呻吟。
“妖修不似你們人族修士,講究門戶出身,但也有原身族類之別。”烈山明瓊輕咳兩聲:“妖修化形,若修爲未至、或天生所限,難免會帶着些許原身特徵。別的都好說,唯獨原身髮膚之色,對化形後影響最大。”
楚玉鴻不禁看了桂青子與蘭卿一眼,問道:“這……難道白錦妖修便是原身雪白的嗎?可之前我見蘇三英,也是須發烏黑,並無異狀。”
“人族修士分辨妖修,也並非是以外表容貌爲本,而是通過感應妖氣。”烈山明瓊言道:“非是奴家有怨,只是人族修士但凡感應些許妖氣,往往不分是非黑白,就要祭起法器打殺我等。卻不知妖修之中,亦有仰慕大道長生、積善去惡者。奴家在此聚攏的花錦妖修,便是有心摒除藩籬,讓妖修得聞大道,不至於散落山野、復歸矇昧。幾位且感應一番,試着能否看出奴家原身?”
言罷,烈山明瓊團扇一搖,紫雲帳微微揚起。明明只是一陣醉人香風,三人卻驚覺一股龐然威壓臨頭撲面,寒毛倒豎。
“嗚嚶!”桂青子叫喚一聲,竟是當場變回狐狸原身,與大尾巴蜷成一團,躲進楚玉鴻懷裡,瑟瑟發抖。
楚玉鴻也是暗暗吃驚,好在方真修士定力非常,他悄悄捏了個清心訣,這才緩下心緒。
“哦?這位公子倒是沉穩。”烈山明瓊隔着紫雲帳看着端坐不動的郭岱,語氣中帶着幾分好奇:“不知公子可曾看出奴家原身?”
“狐妖。”郭岱看了化爲原形的桂青子一眼,說道:“但你跟她不太一樣,你是……半妖?”
烈山明瓊以團扇掩面,似乎也有些吃驚:“公子好眼力。”
郭岱面上有些疑惑之色,卻沒有說話。待得烈山明瓊收回威壓,楚玉鴻安撫桂青子問道:“半妖?世上真的有這種存在?”
烈山明瓊臉上似有哀慼之色,她轉向看着郭岱道:“我看這位公子似乎瞭解半妖來歷。”
“不敢說了解,我也只是聽門中尊長提起過,過去也未曾親眼得見。”郭岱言道。
人妖殊途,因族類有別,縱使妖修化形成人,也未必能夠與世人誕育後代。羅霄宗千年傳承,門人弟子履世斬妖除怪不計其數,就曾經接觸過半妖。
既稱之爲半妖,那麼其父母必有一方是妖修。而且無一例外,必須母方是妖修。這其中究竟有何奧秘玄機,羅霄宗歷代高人都曾仔細研討,但奈何礙於門規與人道倫常,無法切身驗證。
而且除了母方是妖修,父母雙方都必須要有高深修爲。否則無論怎樣結合,都不能成功誕下後代子女,甚至有可能產出畸形之物。所以即便人妖相戀,也未必每一對都誕下半妖子嗣。
但凡半妖,都必然是天生靈根,這一點可以說是毋庸置疑。加上父母又都是修爲高深之輩,半妖可以說天生便能接觸方真修煉之道,只要不因意外夭折,大多也能成爲方真修士——即便從數量上而言,依舊是極少數。
此外,半妖基本不可能有同胞兄弟。據說母妖誕下半妖,極耗自身精元。這一點倒是與方真道的女修相近,所以即便女修結交道侶,絕大多數都不會誕育後代。除非另有妙法靈丹,或願心極強,否則不會耗損自身修爲。
半妖畢竟不能完全算是人,加上母方妖修族類不一,化形修煉過程中有何際遇也不好說。這就導致半妖只是一個籠統的說法,並不存在一個名爲“半妖”的族類。半妖與半妖之間,很可能也是差異極大的。比如有的半妖可以與尋常人族結合誕育後代,有的就不能。
對於不擅長分辨妖氣的方真修士來說,半妖與妖修實在分不太清。過去羅霄宗中,也有不分半妖妖修就強行斬殺的例子,結果到頭來,被斬的半妖沒有現出原身,這才明白是半妖。
這些東西,都是之前關函谷偶爾提及。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郭岱此刻也能算做是半妖,只不過他的另一半是混元之精,不是任何一種妖修族類,但也不完全是人了。
“羅霄宗啊,沒想到真是有緣了。”烈山明瓊搖着團扇,輕聲言道:“我那未曾謀面的父親,便是被羅霄宗所斬。”
楚玉鴻不解問道:“可……前輩的父親,不該是人族修士嗎?怎麼會……”
“你覺得半妖來到這個世間,全然是美好恩愛的結果嗎?”烈山明瓊反問一句。
這下衆人便明白了,只是沒想到,烈山明瓊的父親居然那麼“厲害”,強行讓一名修爲高深的狐妖女子爲其誕育後代。這可不是單憑修爲法力能夠做到的,估計整個過程,烈山明瓊的母親沒少被折磨。
如此想來,烈山明瓊自出生後就沒見過其父親。她的母親很有可能在飽受折磨與生育之苦後,便也匆匆離世。不知道是在怎樣的狀況下成長至今,反正應該不是羅霄宗將她撫養大的。
“好了,傷心事便不提了。”烈山明瓊話鋒一轉:“說回正事罷。郭公子能夠認出奴家是半妖,這份眼力已是當世罕有,可你依舊無法判斷妖修具體差別。正如奴家先前所言,白錦妖修便是原身髮膚皆白者,但凡有一點異色,在化形之後,氣息便有不純。這話說來慚愧,就像羣馬聚居,但有異類立足其中,哪怕馬匹矇昧未曾通靈,也會將異類逐出馬羣。白錦花錦之別,大概因此而來。只能說我等妖修,終究未能窺破族類之別。”
楚玉鴻點點頭,說道:“自古君王祭祀天地,用純白禽畜犧牲最是高等。我想那白錦妖修,通靈開化之後,必是自恃高貴超羣,不喜與雜色妖修相處,所以離羣索居。日積月累之下,白錦妖修漸多,偶爾往來結交,反倒成了一方勢力。”
“不錯,正是如此。”烈山明瓊言道:“其實白錦妖修若能自重清修,世人也無話可說。我雖身爲半妖,卻能體會妖修立足世間之苦,於是立下這青丘山,聚攏有心修行聞道的花錦妖修。只是沒想到會被人設計陷害。”
楚玉鴻抱着桂青子,輕輕捋着她那油光鋥亮的毛髮,說道:“我聽前輩方纔所言,似乎身子尚有不適?不知有什麼相助之處?”
“並非奴家有意隱瞞,只是此傷之由來,恐牽涉到朝堂之爭。幾位皆是有心大道,何苦糾纏進這紛擾中呢?”烈山明瓊言道:“至於道友所言,白錦妖修竊奪法器一事,我會勒令青丘山上下留意。”
楚玉鴻聞言沉默下來,他見對方不願意多提,自己也不好再說什麼。烈山明瓊似乎也察覺到這尷尬氣氛,於是朝桂青子招了招手。就像有無聲的呼喚一樣,小狐狸邁着小碎步、晃着大尾巴鑽入紫雲帳中,彷彿回到了自家老窩一般舒適。
郭岱在一旁久久不出聲,手指在膝蓋上來回敲着。他總覺得這一切不太對勁,蘇三英偷什麼東西不好,非要偷祭陽令。這件法器是關函谷賜給桂青子的,事前事後這麼一想,似乎眼下這個狀況,就是關函谷有意營造出來的。
以郭岱對關函谷的瞭解,蘇三英肯定不會是他派來的。但關函谷或許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這就說明祭陽令絕對不是尋常法器,以至於蘇三英不惜在江都附近現身作案。
與其說楚玉鴻是被蘇三英引到這青丘山來的,倒不如說是關函谷安排好衆人這段經歷,將楚玉鴻送到青丘山來結識烈山明瓊的。
“關函谷,你到底想幹什麼?”郭岱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看着烈山明瓊與桂青子在那玩鬧,郭岱最終選擇開口道:
“桂青子被奪走的那件法器,有洗煉妖氣的妙用。更能發動陽和清正之氣,治癒傷患……哪怕是糾纏經脈腑臟的內損。”
霎時間,重重紗簾中的所有人,幾乎都將眼光鎖在郭岱身上。楚玉鴻更是驚愕地瞪着郭岱,不明白他爲何要說出這話。
郭岱看了他一眼,說道:“要不是因爲你,我還真沒想通。”
這話一說出口,郭岱便覺得理順了這前後因果。如果自己兩人當初在臨漪城沒有截下桂青子,那麼便不會有華崗會一行。若非楚玉鴻一心拉攏桂青子,關函谷便不會拿出祭陽令爲誘餌,佈下這一局。
不管楚玉鴻嘴上怎麼說,郭岱心裡多少還是明白的,他、或者她,真正的打算便是籠絡結交這青丘山的妖修。而關函谷幾乎是與他們三人一見面,就看透這一點,所以自己能夠在含藏手中生還過來,未必全然因爲白虹劍。否則的話,關函谷直接殺人奪寶就是,他是真做得出來。
很顯然,關函谷不知從何途徑,瞭解到青丘山烈山明瓊受傷,非靈寶之器不得治癒。但空口無憑,無法直接將楚玉鴻與青丘山聯繫起來。所以這件法器給誰都不行,唯有給同爲狐妖、而且是懵懂天真的桂青子最爲恰當。只有這樣,如蘇三英這類人物,才能夠將其搶到手。
只有給楚玉鴻與青丘山一些共同經歷的波折磨難,兩者才能真正達成信任往來。
而這一切看似茫然混亂的線索,最終聯繫上的一點,便是郭岱開口說出這番話。因爲以楚玉鴻的性子大多選擇隱瞞,桂青子又是憨態懵懂,不能頂事。
心念電閃間,郭岱想通這一切。只有真正經歷過,他才能明白何爲真正的高人。如他過去所見識過的夏正曙、寒星長老,充其量只是修爲法力上超過自己。而關函谷則是那種不聲不響,偶爾落下幾枚閒棋冷子,一轉眼便化作滔滔大勢,讓人無法抗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