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失月

皇都頃刻覆滅之禍,甚至無需主動傳訊召請衆人,如此強烈的氣機變化,讓玄黃洲所有長生修士皆受震撼。光是柳青衣原身爆毀之威,擾動雲氣之廣便超過了整個玄黃洲,凡是有幾分修爲法力者,都能察覺到這股力量的餘波。

宮九素來到皇都原址上空後不久,重玄老祖、逸弦君、顧瑾、青照子幾位最先趕到,其次便是寅成公、含光王,陸續而來的還有一些羅霄宗門人與太玄宮修士。

很多人不敢相信,眼前這片焦土竟然曾是皇都。當初羅霄宗消除妖禍,皇都得以從封禁中解脫,是中境唯一經歷妖禍而未衰敗的城池,衆人或多或少都在思量,是否冥冥中自有氣運庇佑這方城池。

雖說經歷禪讓,當今天下仍在江都處理政務。可朝堂內外不少人都在想,待得日後中境百業復甦、太上皇薨逝,正朔朝廷中樞還是要搬回皇都的。畢竟要統治玄黃五境,天子駐蹕、首善之都,還是要氣象規模更宏大一些爲好。

而今巨禍驟至,皇都直接被駭世威能從地面上抹去,這座雄城最終還是沒能擺脫妖禍的厄運。

“是冥煞所爲?”重玄老祖向宮九素髮問道,並未直接開口,而是以神念妙語發出,無長生駐世境界不可察知。

宮九素深呼吸一輪,臉色凝重道:“除了他還能有誰?”

“他的實力比當初更強了。”含光王暗語插入言道。

重玄老祖卻答道:“眼下這狀況不僅僅是憑冥煞一人之力而成,也包括柳青衣道友原身精元崩毀所致。”

“可柳道友不該這麼輕易被冥煞所制。”宮九素有些後悔,說道:“方纔正是我等開闢水道關鍵之時,雖感應到柳道友借化身示警,但彼時分身乏術,原本想着稍候再去了解情況,沒想到就此陰陽兩隔。”

逸弦君勸慰道:“此事不能怪責於你,方纔衆人結陣勾招滄浪洪波之勢已滿,欲一舉劈開阻塞河川的七座峰巒,稍一鬆懈便會被浩威反噬,當時自是應劈山開道爲先。你立身陣樞,成敗繫於一念,怎能料到如此意外?”

寅成公捻了捻手指,說道:“你們說的那個柳道友,恐怕已經形神俱滅了,我連一絲殘魂餘念都感應不到……這手段,比兵解自斬還恐怖啊。”

“冥煞將柳道友原身諸元調攝共運,同時加以禁制,不準柳道友反抗。當柳道友原身落地,便等同將一身神氣法力全部疏散而出。”重玄老祖嘆氣言道。

宮九素沉默半響,衆人似乎都在等她開口,最終她還是說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冥煞的禍害,現在一切無謂爭端都該停下了,應該集中玄黃方真道一切力量,應對冥煞。”

“理應如此。”重玄老祖答道。

在場衆人皆無異議,寅成公開口問道:“我們虎廟街願意出手協助,不過西境那對祖孫怎麼辦?聽說佛門三聖地尚且自顧不暇,而宇文九錫感覺也不會來幫忙。”

“宇文道友由我親自一會。”重玄老祖說道:“終究是貧道所留因果,也該由貧道了斷。”

單是論修爲法力,重玄老祖自然在宇文九錫這個後輩之上,可宮九素擔心地不是這個,轉而問道:“師尊,誅邪之法成數幾何?”

重玄老祖皺眉言道:“玄理初具,但行法關節處非人力可爲,倒是……”

“倒是如何?”宮九素追問道。

重玄老祖這番話只對宮九素一人說道:“今日見此巨禍,我方悟混元金身不僅僅是五氣俱足,更可憑此一身傾盡玄黃靈機。放眼天下,能施展誅邪之法的人恰恰就是冥煞。”

重玄老祖思悟誅邪之法,就是爲了徹底誅滅始族,可這本身又絕不是單純的殺伐神通。現在的難處在於,誅邪之法根本不是長生修士所能施展的,只是重玄老祖所推演而出的設想,要完全將其實現,對肉身爐鼎要求太過嚴苛。

“怎麼會?當初力士金甲也有師尊的證悟,爲何偏是混元金身才能施展誅邪之法。”宮九素不解問道。

“力士金甲不過是成就混元金身的因緣之一,在此之前,郭岱便已擁有合煉妖身。”重玄老祖說道:“而且兩者交相融匯,產生了何等精微玄妙的變化,就連我也未能盡窺。冥煞有此神威,必是對混元金身證悟更上一重,較之郭岱也不遑多讓了。”

“冥煞已成仙道了?”宮九素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

重玄老祖語帶否定之意,說道:“未必然,只是我一直在想,除卻物類形貌之別,始族與這世間生靈到底有何異同?冥煞奪佔了混元金身,在外人看來還是不是人?甚至說,他還是不是冥煞?”

宮九素明悟道:“師尊是覺得,冥煞也被混元金身所改變?還是說郭岱留下的後手所致?”

“爲什麼不能是二者兼備呢?”重玄老祖反問道。

“也就是說,眼下除卻誅邪之法,另有別的手段對付冥煞。”宮九素心念急轉,說道:“我或許有辦法了。”

“你要重啓護世大陣?”重玄老祖立刻反應過來。

宮九素說道:“弟子從逸弦君那裡請來《玄元統論》,上面記述了護世大陣的運轉之法,是九宮太素圖所不曾有的內容,這或許是前人留下的一線生機。”

重玄老祖則說道:“我之所以不在九宮太素圖留下此法,實是因爲護世大陣啓動運轉,一如誅邪之法,不過是羅霄宗列代先賢的設想。即便是此前誅滅天外妖邪的大陣,不過是此陣變化之一。”

宮九素邊想邊說:“其實……弟子要做的也不過是將大陣略作調整,而且如今玉皇頂已經光復,要調整大陣不再像過去那麼艱難。”

“你打算怎麼做?”這回重玄老祖是真的想不透了。

“弟子一時間也尚未想明白,但首要肯定是禁制冥煞那深不見底的大法力。”宮九素說道。

重玄老祖說道:“但你如今尚有雜務纏身。”

宮九素笑道:“師尊放心,弟子已了悟化身五五的神通境界,只需本尊在玉皇頂定坐抱元,自可化身行走天下各方無礙。”

重玄老祖微微露出驚歎目光,笑嘆道:“看來你的修爲法力在這一年間已精進非常,這麼說來……誅邪之法你或可修成。”

“弟子請師尊賜法。”宮九素說道。

重玄老祖望向玉皇頂方向,說道:“悟道巖下,我已留下一道心印,但內中僅有諸般設想,還需要你詳細推演摸索。”

……

冥煞斬殺柳青衣後三個月,他終於回到了紅薯島。

這三個月冥煞身在何方無人知曉,瀝鋒會和王馳雲等人自然是不敢多問,而冥煞能夠再度現身,說明他還沒有完全拋棄王馳雲等人。

但冥煞回來之後,成天心不在焉、恍恍惚惚,在島上新修建的修行靜室裡終日悶坐,偶爾出來看看衆人,大多數時候還是一人獨處,也不說話。

如今的紅薯島已經是玄黃生民遷居安置之所了,數十萬玄黃生民大多集中在島上西北側,這個方向風浪相對平靜,地勢也更爲平坦,很快就開墾出大片水田。

而瀝鋒會經歷此事,也受玄黃生民所供奉。瀝鋒會衆人在紅薯島山上修建樓臺館閣,衆修士各自尋地方打造洞府,反正紅薯島如今有的是地方,要嫌不足,周圍也有不少島嶼。

紅薯島附近的島嶼上,本來也有許多土邦野民,但如今十萬列島最大的三個土邦已然覆滅,這些野民只能向瀝鋒會與玄黃生民繳納賦稅,同時擔當徭役,協助玄黃生民墾殖。

除此之外,瀝鋒會還要求土邦野民獻上年輕處女,美其名曰“侍奉仙長”,實則就是要作爲雙修之法的外爐鼎。

但當這個消息傳出之後,瀝鋒會還沒去抓人,玄黃生民中頗有些未婚女子趁夜奔山,說是仰慕仙法,希望能隨侍仙長左右,而瀝鋒會修士自然是來者不拒了。

一開始瀝鋒會修士見冥煞還在,摸不清這位仙師的意思,但後來行徑逐漸放肆,乾脆隔三差五在山上搞起無遮攔大會。

絕大多數瀝鋒會修士都很享受這種夜夜笙歌、高人一等的快感,從南境戰敗以來,衆人步步驚險走到現在,也該好好放鬆了。一世修行難得長生,可總不能真要苦修一輩子吧?誰不想獲得更多?享受更多?方真修士有的是凡人無法想象的極樂妙趣。

比較反常的就是冥煞與王馳雲了,冥煞自從回到紅薯島後有些恍惚茫然,衆人也不敢多問。倒是王馳雲一改此前放縱,一天到晚要閉關清修,連島上各種事務也都託付給別人了。

王馳雲自己心知,冥煞之前去尋那什麼虛靈,肯定是有所求證得益了。這麼說來,距離冥煞滅世的日子也不遠了。

而在這種狀況下,一切身心享受都成了笑話。在王馳雲眼中,這些過往同道不過是在無知中體驗最後的瘋狂,而他則要抓緊時機參悟修行。

但修行境界突破,不是簡單用功勤修便可達到的,一味用功,很可能一世無成。法力固然有所增長,但境界證悟關乎機緣,是強求不來的。

這天晚上,王馳雲行功定坐一無所得,心中難免有些煩躁,於是離了洞府,出來透透氣。

擡頭仰望,正好圓月當空,清冷月華高懸在天,只有遠處細微濤聲迴盪。

念頭一動,王馳雲向山下望去,正好看見冥煞朝着海邊孤身走去,足踏波濤,宛若神人一般,朝着大海遠處走去。

王馳雲原本想追去,但轉念一想,倒不如靜觀冥煞意欲何爲。順着冥煞前進方向望去,海面上倒映出一輪月光,就連海面也變得平靜了許多,只有細碎浪花泛動,一切都變得如此寧靜。

不知何時起,海上月光之中,竟然出現一名女子,王馳雲以爲自己眼花了,不禁揉了揉雙眼,運足目力望去。

只見那名女子側躺在海面上,好似以月光爲榻,身上一襲淨白長裙,露出赤裸雙足,微微蜷起身子,可見窈窕之姿。

當冥煞踏浪而至時,驚醒了月光中的女子,她緩緩坐起身來。她披髮不簪,而且頭髮盡是泛着月華的青白之色。略帶一絲初醒的慵懶,微微打了個哈欠,看見冥煞之後,有些疑惑地問道:“你……是誰?”

清音不似人間語,凡夫在此聽一句,再鐵石心腸也會變軟,但冥煞不爲所動,說道:“我叫冥煞,你又是誰?”

“我叫望舒。”月中女子說道:“我爲什麼會在這裡?”

冥煞反問道:“你原本在哪裡?”

望舒左顧右盼一陣,隨後擡起頭來,伸手指着天上一輪圓月,說道:“我原本就在那裡!”

冥煞也擡起頭來望着月亮,過了一陣才點頭道:“很好、很好!”

“什麼?”望舒不解問道。

冥煞說道:“那我便跟你明言,你原本乃是法器日月輪中的月輪,我運轉造化之功,讓你顯形具象降臨世間、開啓靈智,你既知來處,可知去處?”

望舒有些不懂地搖搖頭,她甫一降世便算生而知之,但對冥煞所言不甚瞭然。

“超脫,便是去處。”冥煞說道:“如今你我都受困這個世間,我有心滅世,但要將你們統統喚醒帶走。”

“超脫?”望舒一根纖纖玉指點着下巴作思索狀,隨後擡手伸向天空,卻摸不到天上的月亮。

冥煞見狀說道:“這樣不對。”

望舒收回手臂,卻沒有氣餒,低頭沉思間,正好看見自己身下正好是一輪月光倒影,於是伸手往水下一撈,一輪月光出現在她掌心。

於此同時,天空中那一輪圓月憑空消失,寰宇失色,只剩下海面幽幽月華,照出方寸之地,僅能看見冥煞與阿月兩人。

“多謝你。”望舒雙手捧着月光,彷彿月宮仙娥,朝着冥煞笑道。

“不必謝我。”冥煞說道:“我滅世之願,不知你意下如何?”

望舒直直看着冥煞,言道:“君往何方,我便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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