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輪轉、幾番更替,皇都乍看上去一片平和安穩,內外兩處卻各發生了一樁大事。
一件是江都朝廷文武百官來到皇都九重闕外跪拜,向先帝進言,請求正式禪位於當今夏正曉,畢竟國無二主,如今皇都重現人間,該做事的還是要做。
這並非是宮變,更無人在此番更迭中身死,當今帝后二人與先帝不知密議了什麼,再出之時,羣臣向帝后跪拜、山呼萬歲,一切都是這麼平和地渡過。
皇帝陛下則趁此機會宣佈改元,先帝退位成太上皇,仍居九重闕,一應政務處理、百官朝謁,依舊安排在江都。
妖禍方平,一切典章制度去繁就簡,禪位大典不必另外進行,只要傳文天下府縣,原本皇都各級文武官員則赴往江都,等待任用。
此外,鑑於羅霄宗平定妖禍、光復中境功超天人,皇帝親自冊封羅霄宗爲護國正教,拜羅霄宗當代掌門爲國師,並且在江都與皇都分別敕建護國觀,同時特許羅霄宗於五境各地興建分壇道場,傳道弘法。
如今天下人都已經知道,此前覆蓋玄黃五境的巨大陣圖便是羅霄宗施展,中境妖禍爲此被掃蕩一空,此事家喻戶曉,皇帝陛下的冊封已經不能叫榮寵,而可以說是崇敬了。
不提各級官員對皇帝陛下這番旨意的態度,比較尷尬的是,羅霄宗不僅沒有接旨之人,甚至連當今羅霄宗掌門是誰都沒定下來。
其實這也不能說羅霄宗驕縱無視,而是如今羅霄宗門人幾乎都散出去打理各地的鐵符鎮治塔,人手本就嚴重不足,此次禪位之事根本沒有派人關注,或許也有刻意迴避的意思。
皇帝陛下也瞭解這狀況,畢竟皇后楚娥英本就出身羅霄宗,這份旨意便先行派人送往玉皇頂。
但玄黃方真道可不只有羅霄宗一家,江都太玄宮爲抗擊妖禍也是功勳卓著,皇帝陛下也沒有忘卻,亦是大加封賞。而同時委派江都太玄宮料理南境戰後事宜,其中一項便是肅清南境瀝鋒會的殘餘勢力。
說是掃清南境瀝鋒會,但真正的用意是藉此徹底讓南境衆多邦國就此除籍。如今妖禍已平,正朔朝終於騰出手來,可以徹底在南境推行府縣。歷經正朔朝幾代弱南之政,加上鎮南軍、瀝鋒會的先後覆滅,南境才真正算斷絕一切抗禦之力。
而且南境瀝鋒會在撤離途中,對南境邦國的劫掠殺戮很是慘重,朝廷也正好不費力氣掃蕩南境諸國。
至於皇都太玄宮,依照此前安排,直接併入江都太玄宮,從此不分兩者之別,如果不願意加盟的,太玄宮也不強求。
此外,朝廷也勒令西境府縣將民戶版籍上繳,表面上仍視西境爲正朔疆域,但限定時日。如果超出時限,則將當地官吏全部革職。
實際上,在宮變禪位前,朝廷兵馬便陸續向西調動集結,說是留給西境時間,其實是朝廷準備完全統轄西境,畢竟誰都看出西山盟的不臣之心了。
另外關於北境的情形,雖說北境地域最是廣大,但深遠之地荒無人煙,正朔朝在北境所設府縣也都最少,在妖禍之後很快就紛紛向朝廷上書歸附,反倒是這些年亂子最少的地方。
宮九素在皇都南面城樓上與三位高人鬥法對峙將近半月,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目睹氣運漸漸變化移轉,完全繫於夏正曉之身。但此外,羅霄宗的氣運也與正朔朝交纏起來。
其實羅霄宗與正朔朝的氣運本就有所牽連,但被夏正曉一番旨意,讓兩者牽羈更深,說不準這是否單純的崇敬之意。
不過宮九素對此並未介懷,她重新盤好頭髮、插回髮釵,看着兩旁各自形神衰萎的長生高人,無有形體的金陛子更是奄奄一息,聽她說道:“其實我亦不願與三位動手,但鬥法已起,事情也不是完全由我說了算,對吧?”
這種話,只有從勝利者口中說出纔有意義,宮九素以一敵三、從容自若,絲毫不見有險象頹勢,反倒是將對方三人狠狠挫敗,幾乎要被斬落塵埃。
文風侯早就沒有了先前的持正氣度,帽冠粉碎、束髮散亂、衣袖殘破,隨身法器牙笏與萬卷青史散落在地,靈機湮滅,直如凡物一般——而這還算好了的。
守嗣帝兵在城樓另一端,扶着大槍單膝跪地,身上銀鱗鎖子甲處處崩損,還斷了一條手臂。臉色灰白枯槁,金色經絡中流轉的氣機淺若遊絲,完全是行將就木的慘狀。
至於看不見的金陛子,神魂早就沒了迴應,徹底陷入沉寂之中,彷彿連皇都也丟了三分威嚴氣象。
反觀宮九素,容光不改、姿態曼麗,根本不像與三位高人鬥法之後的情形,可見她是何等餘裕。
“妖、妖人……”文風侯剛說出這話,止不住嘔血嗆咳,半倒在地,狼狽非常。
“喂,可別罵人啊。”宮九素有些不喜,說道:“你是覺得我沒有殺你,就覺得可以逞口舌之利了?我已經是好脾氣了,就憑你罵我這句話,被我道侶知曉了,扒皮抽筋、挫骨揚灰你是躲不了了,估計連神魂也會被折磨無盡。”
文風侯氣怒攻心,與宮九素鬥法,不僅僅是法力上的失敗,而且連心性根基也被對方一併動搖,所以纔會說出妖人這種誣衊之語。
但文風侯實在是想不透,自己與守嗣帝兵、金陛子在皇都聯手,能發動皇都蘊聚兩百年的帝王龍氣,可禁制世上一切法力神通,爲何對宮九素沒有半點用處?而且僅憑三人各自修爲,也不至於慘敗至此。
若論對人間氣運的揣摩領悟,恐怕無人能在文風侯之上。文風侯不僅可以觀雲望氣,一窺朝代興衰交迭,更有辦法利用這帝王氣運禁制天下法力神通,一切神異超凡之力,在龍氣面前皆土雞瓦狗爾!
“本該如此、本該如此……”文風侯不甘心地念叨道,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錯了。
宮九素見文風侯這副模樣,坐在城樓飛檐上,雙腳玉趾勾着木屐來回晃悠,說道:“文風侯,你知道你錯在哪裡嗎?”
“……什麼?”文風侯根本不願意擡頭去仰望,彷彿這樣就是自甘下風。
“不管是叫龍氣、王氣、氣運什麼的,其根本依舊不脫天地覆載。”宮九素說道:“天地生養萬物,有食果腹、有衣蔽身,世人得溫飽而生存,纔有談氣運之本。若是頹唐末世,什麼氣運都是假的。
皇都孤城一座,不過是靠着守嗣帝兵和金陛子兩位積蘊正朔朝二百年之功,才能不使這氣運散失。但在此之外,正朔朝氣運早已被瓜分離析。
你不思重定氣運根本,卻要保住那毫無意義之帝位,註定是勃興驟亡,你擅觀氣運,怎麼就不明白這一點呢?囿於人皇帝主的陳見,或許這就是你修悟所偏吧。”
文風侯聽宮九素這番點評,皺眉沉思半晌,原本不得不有些贊同,可卻還是有些困惑,說道:“不、不對,這……”
“好了。”宮九素打斷道:“如今局勢已定,文風侯你再多算計亦是無用。我見你是正法七真之一,對未來世道尚有用處,所以纔不殺你。”
文風侯冷冷無言,宮九素也不在乎他的倔強脾性,畢竟剛剛被痛揍一輪,怎麼可能讓人乖乖臣服?
“行啦,我也不用你做什麼苦力。但你要明白,如今妖禍尚未完全平定,你應該清楚還有妖邪在外逃竄,趁這一絲平安時機,好好領悟過往修行所得吧。”宮九素起身,來到守嗣帝兵一旁,輕輕拍了拍這名枯槁老人的肩膀。
只見一陣光華閃現,斷缺的手臂竟然再度重現,守嗣帝兵的神色也恢復了不少,但遠未至全盛之時。
“前輩,我也只能幫到這種程度了。”宮九素說道:“你的修行根基殊異於人,與正朔朝氣數相連,若想求得存續,還要去江都一趟。但在那之前,還要你自己徹底重理身心,否則江都便是你之死地。”
守嗣帝兵沉聲說道:“多謝。”
“不必謝。”宮九素說道:“若有空閒,便來玉皇頂做客,我師尊應該會見你的。”
守嗣帝兵站起身來,他比宮九素高大地多,問道:“你不怪罪我對你動手嗎?”
宮九素說道:“我正是瞭解你的修行,才清楚爲守護正朔,必然會有此一戰。你自己應該也是明白,與其在滿朝君臣前惡戰一場,還不如跟我這個幕後操手較量。無論成敗,皆萬事俱定。既然這一戰不可免,我又何必怪罪呢?”
守嗣帝兵嘆了一聲,說道:“難怪老祖會收你爲徒。”
“我也只是盡力守護宗門罷了。”宮九素低頭看了看下方皇都,然後跺了一腳,也不知道朝着哪裡說道:“金陛子,你的狀況我也清楚了,你的根基難以逆轉,待得我回去跟師尊推演一番,估計有辦法讓你凝聚形體出現,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跟縛地妖靈一般。”
說完這些之後,宮九素飄然縱身而去,她此來目的已經達成,皇都對她而言也沒有什麼值得眷戀的。
挪移穿行,宮九素直接回到玉皇頂羣山之間,在一片低矮山嶺中,泉流密聚、九曲十八彎。宮九素溯流而上,來到一處洞窟。
洞窟內中氣息沁涼,擡頭可見衆多鐘乳石垂墜,其中熒光點點環繞,照得洞窟中微微泛現藍光。
這座洞窟通體是由太古寒巖組成,被羅霄宗發現後加以打理,成爲一處修養形神的特殊洞府。不過眼下羅霄門人各有要務,門中反而沒有留幾個人,這寒巖洞自然沒有人需要。
宮九素進入其中,看見重重寒煙圍簇之中的柳青衣,他的身形好似一縷幻影,飄忽不定,顯然是一具化身而已。宮九素見狀,施法引來上方石鍾一滴冰露,滴落在柳青衣化身眉間。
冰露化入,這道化身彷彿凝實了不少,緩緩擡起眼來,說道:“原來是道友?尋我何事?”
柳青衣如今遠在海外,尋常傳訊法器難以感應,但對於長生高人來說另有神通妙法。柳青衣留下一道化身,安置在寒巖洞中維持靈機感應不失,但平時抱元守一無知無覺,除非是宮九素前來以冰露點潤化身,否則柳青衣也不會起心動念。
“冥煞如今身在何處?”宮九素沒有任何廢話,這種感應施法對柳青衣也非是輕易。
“在一處名爲東萊島的散修匯聚之處,暫時沒有異樣。”柳青衣說道:“但他似乎煉成了一件法器。”
宮九素皺眉言道:“看來此獠所悟漸深了……瀝鋒會的其他人呢?”
柳青衣說道:“這正是我要提及的事,近來十萬列島土邦對遷居的玄黃生民大肆屠戮,反倒是瀝鋒會的人出手相救。目前瀝鋒會已經聚集了相當一批玄黃生民,興修武備,要準備反攻。”
宮九素言道:“列島土邦原本應是虛靈的勢力,會做出此舉,說明虛靈已經徹底退守,而冥煞也在尋找虛靈的蹤跡。”
柳青衣另外提及:“如今列島海域中似乎有一羣水族妖物出沒,數量衆多,其中更有被列島土邦尊爲神主的異類,我猜測是跟我一樣的天生異種。”
“天生異種?你覺得跟虛靈有關?”宮九素問道。
“不錯。”柳青衣答道:“虛靈就曾降伏南極玄甲,他駐世歲月悠長,海中水族又多,有另外一隻水族異種效力也很尋常。但我猜測應該鬧不太大。”
“怎麼說?”宮九素問道。
柳青衣答道:“現今瀝鋒會還只是準備征伐土邦,算上打造船隻、訓練兵丁,起碼也要一年半載才徹底平定土邦。可這一切都沒有冥煞參與,萬一那神主或者水族異種不能忍受局勢變化而獻身動手,瀝鋒會必然會請求冥煞協助,到時候便是一擊定勝負了。”
“冥煞不動則已,一動則翻天覆地。”宮九素說道:“那好,還煩請柳道友繼續留心,我先爲道友凝鍊一點靈機,若冥煞真有此等動作,便請道友施法感應。”
“那就有勞了。”柳青衣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