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劍虛指,皇帝夏正曉周身法陣自行瓦解,這並不是用大法力強行破陣,而是如穿針引線般的劍意,將法陣一切運轉變化完全破解,將其拆得支離破碎,又沒有絲毫法力餘波衝擊,可見劍意所過,盡歸含藏。
若論劍意鋒芒犀利,關函谷遠不如楚娥英,但他的劍意卻展現出無上推演之功。楚娥英甚至發現,自己所承受的無形壓迫,本質上並不是壓迫,而是浩瀚無盡的推演神念,如果自己不能解破這道推演神念,就不能發動絲毫法力。
但推演神念本身並不傷及形神分毫,楚娥英如果要避免無形壓迫,唯一的方法就是退守元神、斷絕一切知覺,遁入定境之中。可那樣一來,楚娥英就連外界發生什麼事都不清楚了,她絕對不能這麼做。
“方纔我的問題,你應該都聽見了,不用我多說一次了吧?”關函谷將殘劍杵在地上,兩手交疊按在劍柄末端,立身中正面向皇帝夏正曉。
夏正曉看了皇后楚娥英一眼,神色凝重地說道:“仙長所言,朕聽得清楚。但朕要聲明,前往棲鶴城援救晟王之事,並非是朕強行下令。皇后曾向朕明言,晟王也許對妖禍緣起有所瞭解,於公於私,朕都應該將晟王救離妖禍包圍。
當時玉皇頂一役已過,羅霄宗門人散落各方,有部分門人尋覓其他出路,也曾來過江都與朕商洽。朕當時並無其他功利之念,只是懇請他們去救援晟王。斷後之事,朕並未下令,是那批羅霄宗門人自決作爲。”
“你是說,夢柯嶺防線的羅霄宗門人盡數殞命,你一點罪責也沒有?”關函谷問道。
夏正曉站在原地,也不知是恐懼還是擔憂,抓緊雙拳說道:“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妖邪禍亂玄黃,本就是朕的罪責。仙長若要追究,朕無話可說。”
“你在扯什麼亂七八糟的?”關函谷冷笑一聲,說道:“說這些漂亮話,是想少挨一些零碎苦頭,好讓我氣急攻心直接一劍把你剁了嗎?那我告訴你,沒這麼輕易!在來找你之前,我就去見過晟王那個老頭子了,他都已經老到不能下地了,可是看見我的時候,還是嚇得將當年一切說了出來……”
關函谷嘆了一口氣,眼角流出一絲淚水,他擡手擦了擦,苦笑道:“函谷當初所想,其實就是解破天外妖邪的來歷與特異,所以在知道晟王可能瞭解妖禍緣起之際,其實是他主動提出要前往棲鶴城,但當時他自己並不知道,此去便是必死之局。而你們明知道這是必死之局,卻還是讓他們前去,這份心思,我不得不來算賬了。”
“老王爺他……說了什麼?”夏正曉聲音沙啞地問道。
“晟王告訴我,招來妖邪的異空黑漩,其實就是登天大計的結果。而極力推動登天大計之人,正是先帝夏斟。”關函谷冷笑道:“也許很多人以爲,晟王是被什麼幕後黑手鼓動了,才失心瘋一般去造反。
結果並非如此,晟王是發現先帝夏斟謀圖,於是趁先帝登基之初,猝然起兵,結果功敗垂成。晟王之所以能夠僥倖苟活,纔不是先帝恩澤,而是有意留下晟王的性命,引誘出有意悖逆先帝的黨羽,然後一網打盡。
至於晟王爲何會發現先帝的登天大計?因爲兩人自幼一同進學,而忽然某一天,晟王察覺先帝性情大變,一貫敏銳且初聞修行的晟王,便明白當年的朝廷或者後宮之中,必定藏有不爲人知的妖邪異類。
陰謀早已延伸到宮中,未來將禍及玄黃,這結果非兵燹不可解,所以晟王寧可冒着十惡不赦的罪過,也一定要起兵造反。事敗之後,晟王並非是得到赦免,而是從此陷於漫長幽禁與折磨,連自盡都不可得。”
關函谷看着一旁俯身喘息的楚娥英,說道:“羅霄宗大多數門人不知道這些事不稀奇,而你不可能不知道。明知如此,就該知道棲鶴城與晟王就是一個誘餌。晟王經歷漫長折磨,若不是我施法感應他的神魂,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樣的人救了也是白救。”
“皇后並不知清楚晟王會是這個情況!”夏正曉辯駁道。
關函谷望向皇帝,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她是怎樣性情的吧?晟王與你與她無過往之緣法,一個老邁昏庸且曾經造反的藩王,她爲什麼要去救?她從一開始就不是爲了救人,而是爲了殺人,爲了殺一個人,讓一大批人隨之陪葬。”
“誰?”夏正曉問道。
“蘇裁玉,夢柯嶺防線主事弟子。”關函谷說道:“或者說,虛靈安插在羅霄宗內地位最高的人。楚皇后,我沒說錯吧?當初你應該看出端倪來了。”
楚娥英說不出話來,只得艱難地點點頭,伴隨汗水滴落在地上。
“往事已矣,斯人已逝。”關函谷說道:“按照崇明君遺命,玉皇頂一役之後,羅霄宗門人就應該順理成章散落各地、化整爲零。蘇裁玉膽敢現身江都找上你們,楚皇后自然將這一批弟子統統視爲妖邪幫兇。這個道理……我也明白,就是不服罷了。”
夏正曉聞言說道:“仙長,皇后也只是一時囿於成見而誤判形勢。如今妖禍未平,若得仙長一臂之助,玄黃光復在望。”
關函谷像是聽見什麼笑話似的看向夏正曉,說道:“皇帝陛下,我所做的事早已不止一臂之助了。我正是將所有事情安排好了,最後纔來找你們算賬報仇。我說過了,我是來替函谷報仇的,大道理誰都能說,可這個世間不是隻有冷冰冰的道理和規矩。函谷一腔熱誠心血,不該無端虛擲。”
夏正曉上前幾步,將楚娥英擋在身後,躬身揖拜道:“仙長有何怨懟,盡加我身,萬望莫要傷及無辜。”
關函谷扶劍喟嘆道:“世道不平我有劍,心中不平劍何用?罷罷罷,你就接我一劍,生死勿論!”
夏正曉身形微顫地閉起雙眼,身後楚娥英卻是艱難發出低吼聲,想要擡手抓住眼前之人的衣袂都不可得,蒼白臉龐上,赤紅眼眸顯得異常猙獰與可怖。
但關函谷並未有絲毫遲疑,身形後退半步,鏽跡斑駁的長劍緩緩騰空,直指夏正曉。關函谷也並指如劍,輕輕一點劍柄末端,殘劍散作光塵、湮滅無跡。
“去!”關函谷低喝一聲,劍指之前,凝虛成劍。虛空劍意正中夏正曉眉心,只是輕輕一點,波瀾不驚。
撲騰一聲,夏正曉坐倒在地,一旁楚娥英形神壓迫也倏忽解開,她一把將夏正曉抱住,連忙檢查他的傷勢。
“沒、我沒事。”夏正曉摸了摸自己眉心,那裡並沒有任何傷痕。確切來說,夏正曉形神內外都沒有絲毫損傷,剛纔只是倍受驚悸,身形不穩摔倒了。
“你到底做了什麼?”楚娥英帶着驚懼之色回頭質問關函谷。
關函谷看着自己的手,居然隱約能夠透過手掌看見另一側的景象,說道:“函谷的仇,自然是他自己來報。可惜他的生機已絕,這一劍空有意境,沒有殺伐威力。”
“你……”楚娥英當然看得出關函谷身上的異狀,元神感應之中,此人形神飄忽不定,好像根本不是存於世上之人。
關函谷看向楚娥英說道:“你不用這樣看我,我並不是饒恕你們了,但我也不會無緣無故尋釁生業。函谷之仇已報,你們好自爲之……浩劫能否平息,尚在未定之天。”
說完這話,關函谷轉身離去,很快便沒有任何氣息感應,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離開的。遭受這突來驚變的帝后二人面面相覷,彼此都覺得如劫後餘生一般。
……
金闕雲宮之中,峰頂巖臺之上,一名女子不着片縷地站在崖邊,青絲隨風飄揚。她忽然感到一絲涼意,這種無比真切的感受,讓她露出幾分笑意。
隨即女子玉臂輕揚,方圓草木同受感應,受到精微細緻的法力操控下,抽出線索、縱橫經緯,用高深的煉化功夫,將最最普通的葛麻布料,煉化成一件無縫天衣。即便從外表看上去,穿在女子身上的都僅是一件顏色淺淡的尋常布裙。
仔細盤起滿頭青絲,女子隔空攝來一支未經修飾的枝條當做髮釵,插在腦後發間。當她撩起布裙走路時,發覺兩腳赤呈,於是玉趾輕輕一點,腳下踩着一雙木屐。
女子上下打量自己,似乎終於滿意自己的打扮,帶着幾分歡快的步伐來到峰頂巖臺的另一側,此處有一株古鬆,松下一人盤坐不動。女子靠近那人,小心翼翼地拂去他肩上落下的松針。
但聞那人輕輕吐出一口氣,彷彿從漫長的沉睡中甦醒過來,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第一幕便是女子關切中帶着喜悅的容顏。
“郭岱,你醒啦?”女子說道,她的聲音好似空谷鳥啼,不施粉黛的面容就如同這一片天地間最美妙的神韻凝鍊而現,讓人望之出神。
“宮九素?”郭岱有些茫然地問道。
“對呀!”宮九素巧笑嫣然,站起身來在郭岱面前轉了一圈,說道:“你看看,覺得怎麼樣?”
“啊,你已經重塑肉身了?”郭岱語氣淡然地說道:“恭喜你了。”
宮九素聽見郭岱這語氣,略帶嗔意地說道:“你這是怎麼了?不喜歡我離開混元金身嗎?”
“初入真空玄關,感人生如夢、此身若幻。復悟衆妙歸根,明萬物並作、知常無妄。”郭岱說道。
宮九素並膝跪在郭岱身前,問道:“你這是開悟了嗎?你能回來,我很開心。”
“我並未離開。”郭岱說道:“我入境多少時日了?”
“快有一個月了。”宮九素說道:“而我重塑肉身,花了十五天。今天剛剛功行圓滿,你就醒來了。”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郭岱說道。
宮九素伸出雙手捧住郭岱臉龐,說道:“這種事哪裡有辛苦?你回來就好……我才發現,你形神合一了?”
郭岱擡手握住宮九素的雙手,說道:“沒想到你的手感是這樣的。”
宮九素臉色一紅,話也說不利索了:“什、什麼手感,將我當成文玩古董了嗎?”
郭岱握住宮九素雙手,不用張口,宮九素自然就感受到一股意念傳來——
“你我神念相通,無論此身彼身,只要同在此間,神念往來無論千山萬水,皆不能阻。”
神念相通並不是以法術傳音,而是一種玄妙的元神交感之法,甚至不必展開元神心境、靈臺造化,只要起心動念,就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方真道中所謂的道侶雙修云云,下乘者血肉之軀互博,享一時之歡愉,中乘者氣機溝通、互煉爐鼎,上乘者神交感應、念念無礙。
但要達到上乘雙修之境,已經不是功訣修法所能決定,而是需要道侶雙方有完全向彼此敞開心扉的成就。以至於郭岱有什麼疑惑不明,只要一個念頭、一個眼神,宮九素就能完全明白,二人不必多費任何口舌。
“那你的修行根基……”宮九素一浮起這個疑惑,便已明瞭一切。
郭岱的魔道修行仍在,但是有了另一種難以言說的蛻變,已經自“唯心觀寂”的窠臼中超脫,求證“唯物無我”的心境。
但超脫並非放逐,也不是徹底拋棄過往修行根基。超脫之所以是超脫,在於郭岱的修行心境已經達到真常應物,物我兩忘亦可,物我雙遣亦可,心外無物亦可,心中無我亦可。凡所有見,當直指本心,不受半點牽羈,只當“有物”視之。
“這是……仙家之心境嗎?”宮九素問道。
“唯獨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郭岱答道。
二人一問一答,並未出聲言語,就在彼此神念互感,郭岱所能感悟一切心境,宮九素也可有所體會,這便是神交雙修之妙。郭岱的修行根基,可以毫無滯礙地向宮九素展現,無需擔憂對方能否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