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當空,寰宇澄澈,山間谷地流風迴盪。巨大如塔的造化爐火光黯淡,更像是一盞照亮路途的燈火,並無白晝時那般巍峨氣象。
本該日夜輪值的造化爐守衛此刻都已不見,關函谷親臨華崗會,不需要其他人來守護造化爐,這是此地不成文的規矩。
關函谷依舊那身麻衣道袍,擡頭看着造化爐,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直到他無端開口說道:
“既然來了,就不要這樣躲躲藏藏。如此隱匿潛行,若是被人察覺,直接打死都不算過分的。”
一陣五色鱗光散去,郭岱身形出現在關函谷身後不遠處,他抱拳說道:“羅霄宗弟子郭岱,拜見前輩。”
關函谷沒有即刻迴應,朝着造化爐虛彈一指,爐火明焰緩緩落下,如同一個琉璃碗罩住兩人,隔絕內外聲息。
“如此,倒不怕他人窺探了。”關函谷語調聲音一變,除了他本人的清越之聲,還多了一重沉穩敦樸的聲音:“你還認自己是羅霄宗弟子,不錯。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郭岱說道:“前輩之前所用掌法,是羅霄宗的《含藏手》。我曾見恩師範青施展過,只是前輩掌法精妙得多。”
“範青?可惜羅霄宗弟子我也不曾盡識。”關函谷問道:“既然你也懂《含藏手》,爲何武學路數與我羅霄宗全然不似?”
“恩師辭世後,我便在江湖行走,與師兄一同斬妖除怪……”郭岱大略講述一番前事。
“羅霄宗分崩離析、門人散離,是我之過。”關函谷長嘆一聲,神情全然不像白天所見的那樣超羣卓絕。
郭岱不禁發問道:“前輩修爲高絕,不知究竟是門中哪位尊長?”
關函谷沉吟半晌,說道:“我乃重玄。”
郭岱聞言當即跪倒在地,“弟子不知是重玄老祖親臨,還請恕罪。”
重玄老祖乃是羅霄宗內一位輩分奇高的尊長,郭岱也僅是聽師父範青提起過。
在中境妖禍之前,玄黃洲方真道有正法七真的說法,是指七位方真修爲高絕、堪稱宗師的修士前輩。重玄老祖便是其中之一,甚至可以說是七真之首。
重玄老祖不理宗門俗務已久,一意專心於仙道。傳言他老人家並不是常年在洞府枯坐清修,而是行走紅塵之中,行醫貨藥,變化形貌指點凡夫。就連羅霄宗好幾位掌門護法,都是重玄老祖點化入道,直至在門中修行日久後方才領悟。足見老祖修爲之高深。
不過關於重玄老祖最晚的消息,至少都是在中境妖禍爆發前十幾年了。
所以在中境妖禍爆發、羅霄宗多位尊長殞身,乃至於宗門分裂之後,不少門人弟子都曾揣測這位重玄老祖的狀況。有的人認爲重玄老祖早已飛昇;有的人則認爲老祖壽元已盡,十幾年前便已坐化仙逝;其他惡語妄言則更不必提了。
“老祖……怎會是這般狀況?”郭岱又生疑惑。
關函谷、或者重玄老祖說道:“此非是我原身爐鼎,昔日我遭受禍劫,被邪修敗類聯手圍攻,不得已避劫自封。由於傷勢過重,需要修養形神數十年。傷勢稍緩後,發現自封之地被邪修以法陣加持重重封印,短日內難以破封。幾經努力後,一縷神氣脫出封印,卻得知玄黃蒙劫、羅霄分崩。
那時我便已明白,這是那夥邪修敗類長久以來之佈局,更清楚這一縷神氣脫出之後,法陣封印鬆動必定引起對方警惕,無法回返,只得盡力遠遁。機緣巧合之下,我感應到一名修煉羅霄正法的弟子,傷重瀕死,於是便將這縷神氣寄託在他之肉身爐鼎。此人便是你眼前所見的關函谷了。”
郭岱聞言後震驚不已,沉聲問道:“難道皇都出現的異空黑漩、中境妖禍,甚至羅霄宗分崩離析,都是這羣邪修敗類的圖謀嗎?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你眼下修爲尚淺,不知道這些事,對你來說更安全。”重玄老祖說道。
郭岱謹慎地微微點頭,畢竟對方連正法七真之首都敢圍攻暗害,還有引來天外妖邪這種罪大惡極之事,其背後勢力之大、修爲之高深,絕不是郭岱所能抗衡的。
“你的劍,讓我一觀。”重玄老祖問道。
郭岱沒有絲毫疑惑,將短劍捧上。
重玄老祖沒有立刻接走,而是微微笑道:“以後不要再這樣了,萬一我不是重玄老祖,而是哪路鬼神邪修,那麼你此舉將是連最後一絲生機也捨棄了。”
郭岱眨了眨眼,只得點頭稱是。
重玄老祖接過短劍,輕輕撫按劍身,閉目感嘆道:“沒想到,居然真是仙靈九寶之一的白虹劍。若我當年此劍在手,也不至於慘敗自封,甚至藉此劍之威,破去封印、全身而退。”
“仙靈九寶?”郭岱不解道。
“那是上古仙真煉製的九件法器,每一件法器的妙用都是九重禁制。而且妙用數量從一到九,乃是印證了煉器之道的極致。”重玄老祖說道:“這柄白虹劍便是九寶之中位屬三九之器,是仙靈九寶中鋒芒最盛的法器。”
“如此神物?怎麼會……”郭岱沒敢說完,聽重玄老祖的講述,白虹劍是擁有破罡、截元、封邪三種妙用的法器,而且每一種妙用都有九重禁制。如此品級,說是鎮山之寶也不爲過。郭岱自己不瞭解還則罷了,怎麼會落在修爲平平的範青手中?
“弟子爲尊者諱,不錯。”重玄老祖說道:“上古仙真論道分寶,其中有三件法器傳給了羅霄宗祖師彌羅真君,白虹劍是其中之一。但昔時羅霄宗草創之初,典章制度一概未明,那時也無太多宗門傳承的講究。以至於修士聚散如雲,三寶流失其一,白虹劍也湮沒於歲月中。我本以爲白虹劍不在門中,所以當年行遊在外,也存了尋覓白虹劍的心思。沒想到兜兜轉轉,神劍仍在門中,只是蒙塵已久,令人慨嘆。”
“不知這三寶中另外兩樣都是什麼法器?”郭岱問道。
“其中一樣是羅霄宗掌門法器,位屬七九之器的金闕雲宮。想必你也聽說過,此器能開闢一方洞天福地,讓門人於其中參悟道法。宮中更有廣袤靈圃,栽培無數仙草瓊花,因此羅霄宗門人常年可得上佳方真靈藥助益修行。”重玄老祖講述道:“而早年間流失的是開天御歷符,具體妙用也不甚明朗,更是無處可尋。”
“那金闕雲宮現在何處?”郭岱問道。
重玄老祖言道:“就我所探聽到的消息,此器應該在正朔朝當今皇帝夏正曉手中。”
“夏正曉?夏正曙?”郭岱暗暗心驚。
重玄老祖見郭岱驚疑不定、臉色變幻,問道:“你可知你身邊那個叫楚玉鴻的璇璣門弟子是什麼人嗎?”
郭岱張了張嘴沒有說話,重玄老祖言道:“看你的神情,想必是已經料想到了。她雖然以法器幻化形貌、改名換姓,但我還是能看破真容、測算天機,她就是當朝皇帝夏正曉之獨女玉鴻公主。我估計是因爲她母后姓楚,所以纔給自己起這名字。”
“堂堂正朔朝公主,跑來行走江湖,真當是好玩的嗎?”郭岱想起來就生氣。
“因爲她的母親、當朝皇后楚娥英,就曾是羅霄宗弟子。”重玄老祖言道。
“什麼?”郭岱聽見這話後,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掉。
重玄老祖解釋道:“曾經是,楚娥英很早便已離山,嫁給初襲昶王之位的夏正曉。這內中涉及一段宗門秘辛,不是什麼光彩事,我就不多言了。總之當今正朔皇帝能掌握金闕雲宮,並非無緣。玉鴻公主的脾性像極了她的母后,加上自幼耳濡目染,難免會做出這種舉動。關函谷今天也算是給她一點經歷,希望她早點明悟,回宮去罷。”
郭岱聽完這些,真心想就此遠離楚玉鴻,否則的話還不知道會給自己惹來多大麻煩。江湖人天生與廟堂官府合不來,楚玉鴻的性子在郭岱看來,不過是叛逆出走的離家少女而已。
“對了,老祖與關函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也是郭岱不明之處:“白天相見之處,關函谷的性情舉動,實在是……”
“這正是我要與你講述分明的地方。”重玄老祖撫着白虹劍道:“如今此劍對我而言,實在有如雞肋。要扭轉當下時局境況,憑我單人獨力,縱使功深亦難辦到。而我只是一縷神氣託舍關函谷之身,所以他雖有高深法力,卻無相應之心境行止。
然而更麻煩的是,當初我遇見關函谷時,他已重傷瀕危。後來託舍回生,關函谷魂魄不全,我這一縷神氣若是脫走,他必死無疑。更別說參悟更深的道法修爲、成仙登真。這是我這一世欠他的,終究要還。我希望你能夠幫他、幫我。”
“弟子定當不負老祖所託!”
重玄老祖頷首道:“那我暫且內守,關函谷會與你說明。”言畢,那陣沉穩敦樸的聲調不再回蕩。關函谷本人則擰頭扭腰,舒展了一把筋骨。
“老祖說的你都聽明白了?”關函谷又恢復了那個嬉笑怒罵、舉止不羈的模樣。
郭岱問道:“你……我說的話,老祖能聽見嗎?”
“試探我嗎?”關函谷也不在意:“我跟老祖的狀態,旁人揣測不了的。並不是鬼物附身,也不是邪修奪舍之法,又不全然是蠱毒寄體。你就這麼想吧,你眼下看見的我,是老祖用一縷神氣修復融合而成,無論是肉身爐鼎、還是心念神識,我們兩人都是互通共融的,老祖會的,我大體也會,否則哪來的這般方真修爲?我的所見所聞,老祖如同切身體會。只不過老祖不喜歡奪佔,要不是因爲你,他可從來不會現身對談。”
郭岱無法想象這種狀態,只得言道:“那你打算做什麼?”
“我要是說,讓你拿下楚玉鴻那個小娘皮,然後勒索正朔朝皇帝交換金闕雲宮,你會幫忙嗎?”關函谷一張嘴便是驚世駭俗的話語。
郭岱一皺眉頭道:“你確定要這麼做?我知曉金闕雲宮是羅霄宗的傳承法器,可也不該是這個拿法。我不清楚皇帝是什麼樣的人,可你非要逼他衡量兩者輕重,萬一對方放棄自己女兒,然後派遣大軍與衆多方真高人前來追殺你我,你能全盤應付下來嗎?”
“虧老祖還挺賞識你的,沒想到膽子這麼小。”關函谷想了想再說:“那退一步,把楚玉鴻肚子搞大,生米做成熟飯,回去當駙馬爺。混跡朝堂之際尋找機會,將金闕雲宮收回。你看如何?”
郭岱聞言已經多了幾分惱意,冷冷說道:“現在該是我懷疑你的時候了。就你這樣也配得到老祖回生之功嗎?”
“怎麼了?你嫌不夠?”關函谷說道:“那你把那小狐妖一併收了不就得了?”
郭岱咬了咬牙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又不敢真的把關函谷惹急了,畢竟對方有重玄老祖的修爲法力在身,隨手就能滅了自己。
“我只是收錢給楚玉鴻當護衛,等她回師門之後自然分開。”郭岱沒好氣地說道:“我敬你也算羅霄宗的同門,要我去哪裡與妖怪拼殺,我二話不說,也不要你給錢。其他事情一概免談。”
“跟妖怪拼殺?你殺得完嗎?你見識過中境妖禍那殺之不盡的妖海嗎?”關函谷一臉不屑:“你以爲我是當初是怎樣重傷的?羅霄宗上下數千門人,爲了阻遏妖禍不惜粉身。夏正曉在江都過着舒坦日子,下旨請我們羅霄宗僅存的門人去救失陷在外地藩王,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還要我們斷後。”
關函谷越說越怒:“結果呢?連一個回身救援的人都沒有!我親眼看着同門一個個倒下,我自己被咬個穿腸爛肚!別以爲就你經歷過痛苦,更別將你那點破道理用在我身上!這樣的昏君,你以爲我會給他什麼好臉色?若非老祖認出白虹劍,別以爲我不會殺人!我殺他一個女兒算什麼?我還要滅了正朔朝、讓他夏家斷子絕孫!我要真是發火,玄黃五境都要沉入大海!給我羅霄宗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