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脆亮啼哭,重茵繡羅中,一名嬰兒從混沌中還魂甦醒。郭岱緩緩鬆開探息的手指,起身讓位給早已翹首多時的南海國君及其姬妾。
年過五十、身材微微發福的南海國君喜不自勝,他看了看還魂甦醒的嬰孩,連忙向郭岱揖拜道:“仙長神通廣大,救我孩兒,寡人、寡人真不知該如何感激……仙長有何要求儘管提出,寡人定當傾國以成!”
郭岱微微鬆了口氣,第二次入黃泉招引神魂,比彩雲國時已經熟練得多,這麼施法不僅沒有大耗神氣法力,反而有種莫名充盈。聽見南海國君這番話,郭岱嘆了口氣,說道:
“王上可知道,如今南海國都中尚有不少染患失魂瘟的嬰孩,山人還要先行動身去救治。”
“是是是,寡人糊塗了。”南海國君立刻下令道:“傳寡人旨意,郭仙長今後行走南海國內百無禁忌,千金以下財帛取用無須向寡人通報。”
郭岱聽見這話也有些不可置信,這位南海國君也太不將錢當錢了,只匆匆道別一句,趕忙離開琉璃雕砌的華麗宮殿,費尤在一旁跟着。
“至於這樣嗎?還要我自稱山人?”郭岱低聲與費尤說道:“難道我戴個面具就成世外高人了?”
“郭道友你不知道,剛纔你救的嬰兒,是南海國君這些年來頭一個兒子,你既然都戴上面具了,不妨就做一回高人。”費尤解釋說道:“而且郭道友你也很明事理嘛,戴上這奇特面具,以後在南境救治失魂瘟,就成了一個路人皆知的仙長了。”
“不過是法器而已。”郭岱聞言說道:“難不成我還要救治其他地方的失魂瘟?”
費尤不解道:“難道不救嗎?就算不看在瀝鋒會立足牟利的份上,那些都是無辜的嬰孩啊。”
郭岱大半張臉都被縱目蠶叢面覆蓋着,外人看不出他的表情,此刻郭岱卻覺得瑣事纏身。照這樣發展下去,自己哪裡還有工夫尋找秘境?宮九素重塑肉身的事情又要往後耽擱。
“媽的,都怪那個不懂事的傢伙多嘴,我當初就不該露這一手的。”郭岱心底裡暗暗言道:“行走江湖最該懂得藏拙,我這修爲略有提升便忘乎所以了,這豈不是害了自己?”
宮九素問道:“難道你不想救那些失魂瘟的嬰孩嗎?可爲何要救南海國主的兒子呢?”
“廢話,剛纔南海國主的許諾沒聽見嗎?這對於瀝鋒會立足南海國有極大好處,而且我最初也僅是動了試煉法器的念頭,哪裡有什麼救人的想法?”郭岱說道:“孤例成功不代表什麼,凡事過三便可尋覓根本緣起,而這種事別人來幹就好,憑什麼要讓我救治所有失魂瘟的嬰兒?我瘋了做這苦活累活?”
宮九素笑嘆道:“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啊。”
“怎麼?求證真形境界,就非得發善心、做聖賢?”郭岱反駁道:“我不過是想借此機會領悟洞燭明燈更深妙用,以臻窺破輪迴奧秘,他人死活與我何干?再者,失魂瘟若真傳遍南境乃至天下,還是我一個人救得過來嗎?我有能力,但偏不負責任,若因此生怨懟忌恨之輩,有膽便與我廝殺。”
“這些話你跟我說也無用。”宮九素說道:“但你這救了南海國君之子,便再也掩飾不了,有心之人稍加推演,便可知是你手中洞燭明燈妙用,難道你肯將洞燭明燈拱手相讓嗎?”
郭岱聞言沒有回話,宮九素繼續說道:“要非說考驗,這便是主人給你的考驗。洞燭明燈在你手中,將不再是秘密,你若不願將此器物割捨離身,讓虛靈這等有心之人謀奪,那就要好好保管。
可單憑你眼下的實力,固然不俗,可面對虛靈招聚大批高手圍攻,你照樣也守不住洞燭明燈。與其躲躲藏藏,不如讓天下人明白,只有洞燭明燈在你手上,染患失魂瘟的嬰孩纔能有救。”
“這可未必,這是洞燭明燈的妙用,非我修行高深。”郭岱說道。
宮九素反問道:“那你大可將洞燭明燈交給有心解厄救苦之人來做,你不是嫌苦活累活嗎?還是說,你仍然無法割捨這件神器?”
“你怎能保證他人得到洞燭明燈,不會憑此大興鬼道邪術?”郭岱說道。
“那你又如何保證?”宮九素提醒道:“在他人眼中,你也是‘他人’。你所猜忌者非是他人,正是你自己。你擔心自己終有一日行差踏錯,你是在懷疑你自己嗎?”
“疑人自疑,這就是我未來修行要堪破的關竅啊。”郭岱忽然明悟道。
宮九素默然不語,郭岱與費尤來到事先安排好的倉庫,裡裡外外人頭攢動,不知哪裡傳出風聲,說瀝鋒會有辦法救治這離奇的失魂瘟。不僅染病嬰兒的父母家人聚集,就連一些之前已經生了健康無病嬰孩的父母、或者尚在懷孕的產婦,連同叔伯姑嫂、連襟妯娌來了個齊,將倉庫外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
郭岱見狀,也懶得讓費尤命人開路,肋下風翼展開,飄然飛過人羣,在衆人驚呼聲中,飛入倉庫之中,然後反手一揮,言道:“無關之人統統離開!”
“仙長、仙長,我家兒子快不行了!求求你——”
眼見一名男子慌亂地衝過來,半是哀求半是恐慌地叫喊,郭岱擡腳將他踹開,大喝道:“要自己孩子活命,就乖乖聽話,無能之輩給我閉上嘴巴!”
原本衆多百姓都以爲來的會是救苦救難的慈悲仙長,誰能料到郭岱上來就對求救之人一頓教訓,立馬噤若寒蟬、無人言語。
郭岱也不再多說,擡手舉起洞燭明燈,有過先前兩次施法經驗,這次不過是順水推舟般輕易。借縱目蠶叢面所見的失魂嬰兒,宛如陽間人世的空洞深淵,洞燭明燈連同黃泉深處,神魂飛脫而出,赫然招附至嬰兒身上,魂魄自然結合相抱,發出哇哇啼哭。
這一次施法,郭岱已經完全沒有初時的謹慎戒備,因爲洞燭明燈在手,元神感應所及洞徹無礙,更不會像最初那樣,無意招致萬千陰魂靠近窺探。
這樣的進步,是連郭岱自己也沒預料到的,但他很明白,這定然是洞燭明燈的妙用,否則怎會這麼短的時日內掌握如此御魂異法?
御魂法也不是郭岱隨意編造的名稱,在虛靈現世之初所附身的那名鬼道邪修,便是將自己的修行叫做“御魂大法”,從名號上看,倒不覺得邪異陰森。
千年前那名鬼道邪修,雖然今時今日已無人知曉、亦無章可記,但論具體修爲,恐怕比起正法七真也不遑多讓。因爲那名鬼道邪修,是真真切切在鬼門關內走了一趟,不受黃泉輪迴勾魂奪魄之力,又從癸陰泉折返陽間人世。
然而鬼道邪修在黃泉輪迴中有何知見領悟,郭岱全然不知,虛靈現世之前又是一種怎樣的狀態,也無法窺知。只能說眼界受境界所限,看不到的東西就是看不到。
創悟御魂大法的那名鬼道邪修,早年間的巢穴位於南境,當年的南境還是人跡罕至、被視作瘴癘瀰漫的蠻荒之地,生活在南境的野民連文字、陶鐵器皿都沒有。鬼道邪修貪此地遠離人煙、清靜無事,如果在中境施展邪術被人察覺追殺,他就躲進南境山林中,借複雜地勢與暗藏陷阱擊殺來犯者。
鬼道邪修本人在南境巢穴也算開創了宗門傳承,但也沒個具體名號與傳承譜系,因爲鬼道邪修自己早已長生,手下那些與其說是徒弟,不如說是奴僕下人,純粹以邪修自己的實力威壓衆人。
至於鬼道邪修的敗亡,倒算是《蛻化解形》的緣起。當初自鬼門關脫出的鬼道邪修,回到南境巢穴後也相當虛弱,於是即刻閉關修行。
這一次黃泉之行,讓他對自己御魂大法又有了全新的領悟。爲了能夠自如出入陰陽兩界,鬼道邪修並無具體形骸體魄,只是用一件名爲“太陰輪”的法器與神魂合一,有了虛實不定的變化。
可即便如此,鬼道邪修還是感到自己存在的脆弱,爲了保證日後神魂不滅,他打算將自己神魂一分爲七,煉成不同的法器藏於世間各處。而這便是未來《蛻化解形》中,分神化唸的雛形。
試驗分裂神魂的過程本就相當兇險,而這個時候,鬼道邪修的弟子們早已忍耐不住他的殘酷行徑,決意趁其閉關之際發動一場突襲。結果就是鬼道邪修及其一衆弟子僕從,都化作虛靈的一部分。
如果非要攀關係,那麼郭岱也算是那位鬼道邪修的後人,御魂大法更是在洞燭明燈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展現,居然能從黃泉中奪走神魂。
郭岱甚至能夠推演出,只要新死之人,爐鼎生機爲完全斷絕,體魄尚未散盡,那麼藉助洞燭明燈,郭岱是可以將其神魂帶回人間,做到死而復生這種奇蹟。
心念及此,郭岱忽然想到同爲仙靈九寶的長生芝,此物能夠賦予精純生機以茁壯延續。如果有人能夠同時掌握長生芝與洞燭明燈,豈不是哪怕修爲不足,也可以達到長生不死的程度?這個情況要是爲人所知,恐怕會引來無數人爭奪。
不過這也並不是什麼稀罕事,當初桂青子的祭陽令,也險些被別的妖修奪走,覬覦他人法器而行殺人奪寶之舉,在方真道上歷來不少。從郭岱彰顯還魂妙法之力起,就註定洞燭明燈的消息,遲早會傳到虛靈耳中。
郭岱甚至猜測過,自己身邊是否就存在着虛靈的分體。但是在縱目蠶叢面與洞燭明燈的感應下,郭岱並沒有類似的發現。如果虛靈派來的只是一些瞭解情況的探子,那郭岱也不可能看出對方來歷,畢竟自己戴着這副青銅面具走在路上,換做是誰都要多看兩眼。
救完倉庫裡那批嬰兒,郭岱回到瀝鋒會總務司中,這個地方原本就是費尤用來款待南海國公卿貴人的溫泉窖室,郭岱跟下人打了聲招呼,自己找了處湯池下去泡澡。乾坤袋與刀劍就放在一旁。
“以道友的修爲,似乎不需要沐浴淨身了吧?”身後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
郭岱回頭看了一眼,是一名杵着柺杖的老漢,下身圍着一條巾子,坐在一旁的石板椅上。他的那根柺杖通體雪銀色,上鈍下尖,更像是一根變大的釘子,隱含靈機變化,顯然是一件法器。
“哦,原來是你。”郭岱認出這位老漢了。
“我們見過面嗎?”老漢問道。
郭岱說道:“我第一次來總務司,出手阻攔我的人就是你吧?”
老漢點了點頭,笑道:“這纔過去多久,道友修爲精進如斯,莫非彩雲國有甚靈丹妙藥不成?”
“靈丹妙藥沒有,但際遇卻是不少。”郭岱說道:“這次邀請到一位瀕臨失傳的兵形蠱師,希望能對瀝鋒會修士煉器之道有所助益。我見前輩修爲不俗,爲何沒有一起前來彩雲國?”
老漢搖搖頭,說道:“我只是在瀝鋒會裡掛個名,算不得數,只是幫着小費看場子。況且我年紀也大了,不想四處亂闖了。”
“也對,彩雲國那種地方沒什麼好的,又潮溼又悶熱,連一條夯土路都沒,我們回來時候正好撞上雨季,沒日沒夜地下,根本沒路可走。”郭岱說道。
老漢說道:“這樣啊……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穿弓子,是東萊島的修士。”
“東萊島?恕我見識短淺,沒聽說過這地方。”郭岱言道。
“道友你沒聽過也正常,東萊島是我們自己起的名字,具體位置在十萬列島之中。”穿弓子說道:“對了,如果道友起了興致,想來十萬列島賞玩景緻,可以隨時與我直言,東萊島是絕佳的避風良港,紅塵紛擾難及。”
說完這話,穿弓子抱了抱拳便離開了。郭岱沒有追問多言,靜靜泡在湯池中,好似發呆一般。然而在元神心境中,郭岱與宮九素說道:“看看,虛靈已經迫不及待找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