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以南,已經擱淺在泥濘灘頭的小船上,冥煞寄宿的舟半渡之身,在施放出滅城炎流之後,軀體在漸漸崩潰。
“可惜,這個身體只能做到這種程度嗎?”冥煞似乎還有些遺憾:“而且城中似乎還有幾個人,能移轉我的攻擊。”
虛靈似乎也被冥煞這等駭人攻勢所震懾,他或者她說道:“這就是你的實力?爲何當初不是你首先降臨?”
冥煞似乎是看見傻子一樣,瞥了虛靈一眼,說道:“這與實力有什麼關係?無非是我族化轉之能,只可惜母星神性對我的壓制太強,我所做的僅是單純的釋放罷了。哪怕只是一滴水,將其中蘊含之能完全釋放,徹底摧毀眼前這座城池也不過是易如反掌……按照方真修行的說法,應該叫做造化之功吧?”
“雖言造化,但我族只能化轉,卻不能另生創造。”虛靈說道:“而人類卻天然擁有創造之力,如同母星一般。因此纔有如此繁盛的方真傳承,我也不得不依託於他們心智與證悟,才完善了《蛻化解形》。”
“你是想說,他們這個種族,纔是得到母星恩眷嗎?”冥煞問道:“我看他們化轉外物的能力十分淺薄,這城中駐守的也算族類強者,卻無法化解我的攻擊。”
“你的攻擊是他們前所未見的強大威力,修爲未至,當然不能化解。能夠懂得分流減少損失,已經是當機立斷了。”虛靈說道:“但若說造化之功俱足,還是要看城中皇帝的金闕雲宮,能夠隔絕母星神性,這等造物化轉的能力,恐怕已經不亞於母星本身了。”
“這麼說來,城中擋下我攻擊的人,就是爲了保護皇帝?”冥煞似乎想到了什麼,說道:“我上一個寄身,貌似還是這個皇帝的兄長。”
虛靈言道:“我最初就是爲了讓你降臨寄身之後,能夠以夏正曙的身份取而代之、掌控正朔朝,以防萬一,我還通過海商方面,引誘玉鴻公主前去,作爲你的備用寄身。但沒想到夏正曙的肉軀根本無法承受,合揚的干涉更是橫生枝節。”
“是嗎?”冥煞的語氣似乎暗害一絲猜忌,令周圍氣息漸漸發冷,但他沒有多追究,望向江都城說道:“方纔一擊並未奏效,反正金闕雲宮這等造化玄奇不會輕易被毀,那我再來一擊就好了。”
虛靈看着四肢已經完全化爲一片幹泥、只剩下軀幹與半個腦袋的冥煞,問道:“你還能發動剛纔那樣的攻擊嗎?”
冥煞的回答意味深長:“只要將我送入金闕雲宮中,你過去的私心謀劃、自作主張,我可以就此當做沒發生過,甚至在必要之時支持你。”
“是。”虛靈不知在想什麼,只應了一聲。
眼看舟半渡的身軀已經徹底崩潰消散,熾烈炎流再度憑空發出,虛靈來不及管別的事,連忙取出一個銀瓶,將飄零的冥煞紫焰收入其中、牢牢封存。然後帶着驚悸神色,望向被炎流再度襲擊的江都城。
……
“開什麼玩笑,還來?!”
合揚感應到第二波炎流襲來,而且目標依舊是自己眼前的明極殿,毫不猶豫地縱身飛離,如驚弓之鳥一般,轉眼間已遠遠避開炎流掃及範圍。
心念電閃,合揚立刻就明白,這絕不是虛靈的作風。一擊將江都城防護法陣徹底摧毀的恐怖威能,若再來第二擊,便是全無忌憚的作爲,發動如此攻勢者,已經完全不在意江都百萬生靈的存亡,只是單純想要金闕雲宮而已。
如果是虛靈,攝提格這樣不可控的後手已經是所能容忍的極限,合揚十分清楚,虛靈所追求的不是單純的召回同族。由始至終,虛靈更希望通過制衡各方,達到操控全盤局勢,而不會這樣狂野地摧毀江都城。
虛靈發動海潮圍城,就是企圖將江都皇宮中可能隱藏的力量全部挖出,更確切來說,就是要逼皇帝夏正曉動用金闕雲宮,也將楚娥英約束在皇帝身邊。
如果夏正曉真的動用金闕雲宮盡收海潮,那麼必定大耗神氣,楚娥英只得全力保護皇帝。面對攝提格的攻勢,楚娥英一人絕難面面俱到。
而逸弦君帶領羅霄宗弟子的出現,在合揚的預料之中,就不知虛靈能猜得幾分。不過就後續情況來看,羅霄宗這番暗中佈置,恐怕連虛靈都猜不到。尤其是逸弦君的出現,多少打亂了虛靈奪取金闕雲宮的進程,但不至於徹底破壞計劃。
真正出問題的,應該不是虛靈在方真道的安排,反倒是在始族之中,虛靈恐怕沒佔到多少好處。
合揚清楚,虛靈雖然自詡爲始族,但他的理念、智慧並不爲他自己所獨有。虛靈不僅是要寄體而存,連思考都要仰仗修士神魂。
所以虛靈能在方真道中潛伏長久歲月而不被發現,自有其獨妙之處。反之,與同族相隔的這漫長歲月,也讓虛靈自己“同族”的瞭解甚少。
說是同族,但對於浸淫人間理念智慧太久太深的虛靈而言,那自天外而來的始族,恐怕也是如初見般陌生。虛靈在始族中的掌控力,恐怕是遠不如他在玄黃方真道所擁有的。
這就像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固然是威風無比,可朝堂之上還是有能鉗制他的存在。方纔炎流一擊,小半個江都就被硬生生抹去,顯然不是虛靈的手段,而是連他都難以控制的恐怖存在。
合揚與虛靈一直保持着合作關係,各懷鬼胎又彼此都心知肚明,互相併未揭穿。合揚此次也是想奪金闕雲宮,所以特地來到皇宮之中,可惜被冥煞所發出的炎流打斷後續計劃。
第二波炎流在天際間洶涌奔騰而至,沿着先前掃過的焦土鴻溝,這一次倒是沒有了法陣與城牆阻隔,雖然沒造成額外的傷害,但全盤力量都將傾瀉在明極殿上。飛劍崩斷、負傷在前的楚娥英,恐怕無法像先前那般,以劍光強行劈分炎流,更何況剛纔還有逸弦君助力。
“帶公主與朱笑廣離開。”逸弦君吩咐一句,輕移蓮步,衣袂飄飛間,已經站在楚娥英身前,撫琴言道:“我將全力施法,將炎流之威引導向天,你與陛下速退!羅霄宗弟子會護你們離開。”
“師伯……”楚娥英一咬牙,轉身揮手打開明極殿石封大門,全然不管一臉茫然錯愕的夏正曉,上去就要將他帶走。
逸弦君緩緩闔目,七絃生濤,玄妙法力在身前展開。而在天上,攝提格低頭俯瞰,他並未趁人之危,原本打算退開一段距離,避免逸弦君將炎流之威分導攻向自己,卻忽然察覺到一股湮滅之力在空中匯聚。
一片異空黑漩於江都上空形成,緊接着一道漆黑雷霆從中劈出、擊落在地,落在逸弦君身前不遠,剛走出明極殿的帝后二人也正好看見這一幕。
雷霆散滅,一條玄黑人影屹立炎流天威之前,雙臂張開,含藏之功浩浩蕩蕩,竟是將炎流全盤接下!
玄黑人影雖只見後背,江都卻無人不識,正是霍天成。
“含藏手?!”逸弦君與楚娥英同時認出霍天成要用含藏手吞納炎流,都她們都十分清楚,如此強悍威勢,僅憑一人之力絕難抗衡,幾乎都打算出手協助。
然而見霍天成雙臂袖袍轉瞬灰飛,發冠崩散,含藏之功分明難阻炎流,霍天成卻不知從何處再生玄功,一股比駭世炎流更爲廣博無際的玄妙力量,忽而籠罩住整座江都城,而這股力量便是自霍天成身上散發開來。
“大羅凌霄,三天正法,開天御歷,執符含真!”
霍天成口誦妙訣,萬物彷彿凝止不動,炎流威勢在這玄妙境界中消融無跡。凡夫俗子耳目無用、如同知覺斷絕,只有方真修士元神清明者,能“聽到”霍天成所誦妙訣,以及感應到這天地凝止的玄妙境界,但誰都動不了一根指頭。
然而霍天成法力未休,含藏手盡收炎流威勢,化轉而出如滄海倒退、桑田復位,衝入江都城的海潮在這玄妙境界中,有如時辰逆行、歲月反轉,被含藏手化轉之力,一口氣推回海中,重現數十里陸地景象。
天地凝止的玄妙境界彷彿只維持了一瞬間,辰光便恢復自然流逝,但凡感應到方纔變化的修士,俱是倒吸一口氣,根本不明白到底放生了什麼。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離霍天成最近的逸弦君與楚娥英,她們發現霍天成站在前方,因爲發冠崩斷而自然散落的烏黑長髮,竟轉爲銀白之色。
凌空而立的攝提格也察覺到方纔天地凝止之變,他本能擡手觀察一下自己,喃喃說道:“幻宇逆光?不像,也不可能,就算是沈天長都無此大法力,這個人……”
攝提格一低頭,就看見霍天成擡頭盯着自己,眸中只餘一片鴻蒙之相,緩緩擡起裸臂,一團玄黑異光匯於掌心,朝着攝提格直射而來。
“不好!”向來遇強則強的狂性魔頭,面對這能湮滅一切的玄黑異光,首度萌生懼意,毫不猶豫遁逃而去,一下子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玄黑異光在空中消失,霍天成木然地移動視線,合揚方纔立身之處已沒有了半點痕跡,也是飛快地逃竄了。
強敵退卻,霍天成腳下一軟,頹然倒地,雪發染塵。
……
這是第幾次了?霍天成已經不太記得了,自己經歷了太多次死亡。頭一回自己的身份還只是一名普通流民,妖禍降臨之後,被路過軍爺抓了壯丁,編入陷陣營,負責引誘天外妖邪,下場自然是死無全屍。
第二回,霍天成發現自己不知爲何重生了,但死因跟頭一回差不多。
第三回,他終於明白,自己陷入一種無休止的輪迴,只要自己一死,人生便回從頭來過。
這是一種幸運嗎?可惜,霍天成發現自己出生那天,正好是皇都上空出現異空黑漩、天外妖邪降臨的日子。
所以每當霍天成長大到能夠站起來走動、張口說話時,他已經淪爲流民,四處逃難。有時候是被追上的妖邪所殺,有時候是被流寇劫掠後順便殺死。
漸漸地,霍天成在不斷輪迴中學會了各種教訓,雖然他的身體每次都要重新成長,可他的經驗、學識、閱歷卻在不斷累計,甚至後來開始接觸方真修行。
可即便如此,霍天成也絕無一帆風順的未來,即便他成功躲過中境妖禍,遠避至南境深山老林中避世清修,卻阻止不了妖禍繼續擴張,最終波及自己,覆滅整個世間。
以至於霍天成在一次又一次輪迴重生中,他不得不思考,這樣的輪迴,是否註定上天所給的考驗與機緣,讓他去對抗妖禍、解救衆生。
帶着這樣的自大,霍天成又輪迴了不知多少次。
最後霍天成必須承認,想要解破這無限的輪迴重生,光靠抗擊妖禍是不夠的,終究還是要從自己下手。他甚至花了好幾世專門積累自己的方真修行,修爲法力是無法一併隨之輪迴重生的,可是求證境界、突破障難的悟性與心境,並不會隨之消失。
同樣,霍天成也不執著於佈局,因爲他發現,若不能保證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言行舉止,那麼自己所面對人事物,必然會產生或多或少的轉變,不能指望事事皆可預料先知。所以他只能在無限輪迴中,去探尋這世道背後究竟有何陰謀算計,及早做出防範。
而且爲了防止自己輪迴重生的秘密可能被方真高人察覺,霍天成幾乎每一世都要換名字,甚至一世之中就改換多次姓名與身份,而且儘可能保證有不同的人生經歷,以防被人察覺出線索。
霍天成的懷疑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已經連續三世,他都是被同一個人所殺,那個人的名字叫做郭岱,而他殺自己的時候,手上皆是三尺白虹,貫體穿心。
所以丁碧……或者說霍天成發現自己沒有在駭世炎流下殞身時,他帶着一身冷汗從牀榻坐起,這就說明,那個連續斷絕三世命途之人,可能還在某個地方盯着自己。而自己真的還有下一世的幸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