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阿懸是天下第一劍宗蘇長風的孫女。
衆所周知,蘇長風是一代豪俠,當年一人一劍一青衫,無人匹敵,但不知道的是,他還是一位小有作爲的舞文人,寫了一手好字。
蘇長風特別注重爲人處世,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章程。府上雖是一玲瓏劍莊,但無論主子小廝,無不知書達理,溫文爾雅。他育有兩兒一女,蘇夢玄,蘇夢白,蘇夢鳩,一個子承父業劍術有成,一個是遠近聞名的“小詩仙”,一個是春城三連魁首(所謂魁首,比的是女子詩書禮儀,能連續三年名冠魁首的,蘇夢鳩是當今世上唯一一個)。蘇阿懸就是蘇長風次子蘇夢白的女兒。
另當別看的是,蘇長風竟是位重女輕男的父親,兩個兒子均不放在眼裡,視女兒蘇夢鳩爲掌上明珠,之後孫女蘇阿懸橫空出世,寵溺更是有過之而不及。在蘇長風的庇佑下,恪盡職守的劍莊就出了這一頑童,她在前惹事,整個劍莊在後給她收拾殘局,毫無怨言。蘇阿懸雖有慧根,但經不住終日頑劣放縱。蘇長風自知管教不住,爲了讓她收了心性,愣是千方百計哄着考上了鹿鳴書院。
今日的蘇阿懸一如往常,素顏白衣,僅用銀色髮帶綰起萬千青絲,再無其它玉石修飾。頸部系一根紅線,正經家的女孩是不會系紅繩的,只有青樓女子纔有,即使一絲不掛,也不會取下紅繩,代表了最後的尊嚴。春城人都恥笑,她出生在名聞天下的劍莊,居然做妓女的裝扮,自輕自賤,有辱門風,一時間止不住的風言風語。蘇家劍莊在春城頗有威望,倒也不是爲了堵住悠悠之口,只是事情一出,總有親友上門關心詢問,爲了避免麻煩,劍莊便對外聲稱說她蘇阿懸五行缺火,自小系紅繩,原是系在手腕上的,但總是掛不住,索性就係在了頸部,這才平息了流言。
至於這真正的緣由,她蘇阿懸不說,整個劍莊乃至她阿爺蘇長風也是不會多問一句的。
蘇阿懸本就白皙的臉,因一夜未眠,顯得尤爲慘白。臉上的紋理更爲清晰,濃密的蛾眉下,一雙明淨的眼眸,如渾圓的棕色琥珀沉入清波銀湖,即使一臉無精打采,也抵不住秋日晴空般的熠熠生輝。笑時的月牙子又是另一幅景象。右眼處有一道極淺且細的疤痕,不仔細瞧是瞧不見的。她幼時貪玩從樹上摔下時被戳到了枝丫,幸是沒戳到眼睛,臉上沒流血,只是之後用了許多名貴藥材,也消不除這疤痕,算是破了相。男孩子磕磕碰碰,難免粗糙些,留那麼幾道疤痕也無大礙,但女孩子紅撲粉嫩的小臉被劃上一道,就是要一輩子掛在臉上的,蘇長風心疼得緊,着急忙慌請名醫,她倒是想得開,笑稱以後和阿爺走散了就靠這個來認親了,哄得蘇長風瞬間喜笑顏開。
蘇阿懸踱步至洞口,未披蓑衣的她身上霧氣化露,沿着衣褶流下。
洞口有一小童,百無聊賴地從旁扯了一片溼漉的樹葉,擦乾含在嘴裡,艱難吹出幾個聲響,不成曲調。
蘇阿懸往守洞小童拋去一包甜果,包甜果的荷葉也是溼潤的。
小童當即棄了葉子,接過來物,甜果是新鮮剛摘的,隔着葉子能聞見清香。
小童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守的止水洞,只記得他原先是給院長打掃屋子的,管事先生聽他會划船,就讓他上這兒來了。止水洞偏僻,後面是一片荒林,平日裡無人問津,時間久了,很多人都忘記書院有這麼一號小夥計。他一個人沒日沒夜守着偌大的止水洞,來受罰的人大多哭喪着個臉,不願多說幾句,難得碰上個愛說閒話的,一時寂寞有了出口,忍不住說天道地嘮叨個不停。
小童擡頭見是蘇阿懸,啃了一口清脆的果子,摩挲着手指笑道:“哎喲,我掐指一算,估摸着您還得過些時候來,占卜算卦果然得靠天分,我爹說道士得是瞎子才能做。咦,胡公子今日沒和您結伴同行?”
書院的胡公子有兩位,但常跑止水洞的只有那胡星河了。
蘇阿懸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道:“興許是快小考了,那小子臨時抱佛腳,最近用功得很。”
在這呆久了,不拿個紙筆記記,便是今朝何夕也能忘了,小童少年老成的樣子,蹲坐在老槐樹下長嘆光陰苦短。想到胡星河這樣玩世不恭的陬涼域小公子居然也能收心,她蘇阿懸卻是一成不變,定時定點來此報到,這月越發了不得,跑得似乎比以前更勤了,難道這洞裡有何寶貝不成,小童納悶:“那您呢,怎不用功一下?”
“姑娘我聰明絕頂,抱不着那佛腳,”蘇阿懸揮揮手,跳上船,“先別廢話,趕緊給我開道。”
“得嘞!”小童三口便把果子吞進肚,利落地將其它果子收了起來。
兩人湊到一塊便喜歡吹牛打趣,再添個胡星河,便是吹得天花亂墜也不過分。蘇阿懸首次受罰入洞,小童便嚇唬她說這洞裡鬧鬼,深更半夜能聽見幽幽的嗚咽聲,很是瘮人。蘇阿懸卻大放厥詞要與那女鬼大戰三百回合,兩人你吹一句我吹一句,誰也懶得管那真假。
小童上船擺槳十分熟練,沒過多久話蟲便在心裡撕咬:“今兒個又是得罪了哪位夫子,把您發落到這地方來?您莫不是要把書院的夫子都得罪個遍才肯罷休吧?”
小童年幼,但對書院的細枝末節可謂瞭如指掌,哪位夫子有什麼怪癖,哪裡的果子好吃,哪處閣樓觀景更美,信手拈來,好比是鹿鳴書院百曉生。蘇阿懸好多小道消息都是從他嘴裡打聽來的。
蘇阿懸問道:“阿齋,霍夫子人如何?”
阿齋是書院最底層的小童,能叫出名字的只有蘇阿懸她一人,也曾在胡星河面前介紹過幾次,但就是記不住,上次來又問了一遍。阿齋並不是逢人就愛拉閒散悶,只覺得蘇阿懸不比他人愛擺譜,沒有貴人架勢,因此她問什麼,凡是他知道的,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哈哈,是霍夫子啊。”小童大笑,一個猛勁將槳下的水劃上了船,濺在兩人臉上,趕在蘇阿懸發作前繼續說道:“他老人家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軟得很,與鐵面無私的辛夫子可不一樣。前年有個學生偷了東西,本是要被逐出院的,霍子虛老夫子先發制人,大發雷霆叫人打了二十板子,私下裡找到院長給他做了擔保。這學生也出息,後來在縣城裡當了大官呢。”
這樣說來,霍夫子要比辛夫子好對付得多。
雜役小童是不允許上堂聽課的,幾番聽阿齋說話不像個目不識丁的人,偶爾還能蹦出幾個類似先發制人、大發雷霆的詞來,蘇阿懸問道:“阿齋,你可曾念過書?”
無端提及前塵往事,阿齋臉上的笑容收了大半,有些畫面在腦裡過了一遍,忽覺也沒什麼大不了,故作鬆弛地說道:“我很小的時候也讀過私塾,阿爹是個做生意的,能勉強維持生計。後來我娘跟人跑了,捲走了家中所有錢財。我底下還有兩個弟弟,阿爹不得已才把我賣給了書院。”
阿齋的身世與她熟識的一位稚童相似,不過他要比阿齋幸運,同樣生在窮鄉僻壤,他爹是把他當寶貝一樣疼的。
或許問及傷心的不止小童一人:“你可還記得你阿孃的臉嗎?”
“不記得了,那時候太小,哪怕是記得也想忘了吧。”阿齋苦笑道,許是上蒼憐人,越長大那臉越模糊。
船上的氣氛和着水涼了下來,兩人各懷心事,一個沒再問,一個沒再說。
蘇阿懸悶聲,不知從哪拾來的小石子,往水中扔去,高闊的洞天,幽深的暗河,靜謐得只聽見石子落水的回聲。
先前洞口開闊,還能見着些許光芒,船悠悠進入窄道,就漆黑一片了。阿齋深諳河道,無需掌燈看路,其實是這窄道恰好只能容下一條小船經過,根本用不着辨明方向。但由於河道窄到連船槳都放不下,阿齋轉而用槳抵住石壁往前推動。
船搖搖晃晃來到洞穴最深處,蘇阿懸纔想起:“東西呢?”
吃過教訓的人明白止水洞的寒水與外頭的山泉不同,沒有暖身之物,怕是少頃也是難熬的。
阿齋閒來無事,見受罰的哥哥姐姐們怪可憐,隨手給了些洞裡用得着的東西,作爲回報,有心人會捎帶些好吃好玩的東西給他,彼此默默達成共識,互換互利。在他心裡,這算不上是違背院規,自己也可得些有趣的玩意兒解解悶,兩相便宜。
“這哪能忘,瞧,袖爐,護膝還有吃的都在船頭那包袱裡,一會您只管提上去便是。”
船靠水中央的浮壇,映入眼簾的只有一方石几,一塊石凳,一盞長明燈,旁邊立着個石碑,刻着“靜坐常思”四個字。
洞裡不止這一處浮壇,受罰的人多了,便是要去另一處的。
止水洞洞口隱蔽,洞壁是水溶積成的岩石,本就陰冷無比,加上洞裡深不見底的寒水,溼氣瀰漫,鑽人骨髓,任陽剛的壯漢也頂不了一時半會。蘇阿懸提着包袱上岸,拍了拍石凳上的灰塵,摸得一絲殘溫。
“明兒個這個時候我來接您。”此地不宜久留,稍不留神就會得了風寒,阿齋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見蘇阿懸上岸便立刻劃動船槳,不久消失在了黑暗中,連划船聲都沒入這一片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