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臺閣中,秋夕正細心地給巧蝶冰敷,動作一大,巧蝶痛呼起來,她恨恨道:“那個什麼路貴人,哼,等我得勢,一定要她十倍奉還!”
秋夕提醒她:“巧蝶,你拿什麼奉還,你只是一個奴婢!”
“誰說我會永遠當奴婢?”
秋夕憂心忡忡:“巧蝶,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知道你今天極力維護衛姑娘,除了因爲我們都是王爺的細作外,更是因爲衛姑娘一倒,你就更沒機會接近陛下了是不是?”秋夕的語氣逐漸轉得嚴厲:“巧蝶,我不管你怎麼想的,但是你要記住我們的身份,我們生是江夏王府的人,死也是江夏王府的鬼,如果你爲了名利背叛王爺,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巧蝶被秋夕決絕的語氣嚇住了,她呆了片刻,才摟住秋夕腰撒嬌道:“好姐姐,我就是說說而已,我們三人說是一起進宮,其實我們倆都是王爺派來監視衛芷素的,我們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放心,我會有分寸。”
“那就好。”不想和巧蝶撕破臉,秋夕覺得警告警告她就好了,何況有個天仙美人衛芷素在,秋夕實在不覺得劉子業會看上容顏遜色萬分的巧蝶,過段時間她的非分之想自然會斷了,到時也會乖乖專心爲王爺做事。
秋夕又對巧蝶道:“巧蝶,我們只是王府外院訓練的幾百細作中的一個,但是衛芷素不同,你不要看她柔柔弱弱的,聽說她從小就是王爺重點栽培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直住在內院當郡主養着,她平日素來冷靜淡定,今日居然如此失控,必是有非常原因,所以巧蝶,你不要再妄想了,論心機,你鬥不過衛芷素,論家世,你鬥不過路貴人,你若盡心爲王爺做事,也許將來還能有榮華富貴。”
巧蝶點着頭,小聲道:“秋夕姐,巧蝶知道了。”
“嗯,我要去看看衛姑娘,你自己敷吧。”秋夕把冷巾子遞給巧蝶,巧蝶乖乖接過巾子敷在紅腫的臉頰上,她望着秋夕走遠的身影,啐道:“你自己甘心當狗,我可不甘心,誰說我就不如衛芷素?”她攬鏡自照,鏡中的少女除了一邊的臉頰腫起外,明眸櫻脣,也算是個端正的美人:“你怎麼知道陛下一定看不上我,我就一定當不了娘娘?跟着王爺只能當狗,跟着陛下,說不定能當皇后呢。”鏡中的少女拂着額上碎髮,滿意地笑了。
剛剛還被路貴人斥爲一條心的三人如今心懷鬼胎,衛芷素坐在古琴邊,纖纖素手輕撥着古琴,曼妙的樂聲自手下流過,她看到秋夕捧着一個小小的白玉盒進來,於是停住了彈琴,秋夕則跪下將玉盒遞給她,衛芷素打開一看,裡面盛着紅色胭脂,手指抹一點,只覺絲滑甜香,片刻即溶入肌膚中,秋夕說道:“衛姑娘,這是上好的胭脂,是王爺密令工匠遍採紅藍、茉莉、杜鵑諸花,選取顏色最爲方正的花汁,又加入珍珠粉使其絲滑,加入沉香、檀香等名貴香料使其芳香撲鼻,王爺說姑娘容顏絕麗,唯臉色失於蒼白,姑娘,讓奴婢爲您上妝吧,陛下也許今晚就會來臨。”
衛芷素淺笑不語,任由秋夕幫助她梳髮上妝,待秋夕爲她盤髮髻時,她才道:“秋夕,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秋夕想了一會,才期期艾道:“姑娘,您是王爺從小養在內院的人,不應該不認識貴人的穿着,姑娘您平日冰雪聰明,冷靜淡然,又不至於被路貴人嚇成那樣,姑娘可是另有盤算?”
衛芷素頷首:“不錯,我是另有盤算,路貴人仗着太皇太后,驕橫跋扈,我剛剛入宮,應該避其鋒芒,故意裝作不識與害怕,是爲了讓她認爲我是個山野民婦,失去對我的戒心,這樣,纔不至於還沒得到陛下寵愛,就被路貴人當做擋路石除去了。”
“只是,若路貴人當時執意要姑娘去當婢女,那姑娘該怎麼辦?”
衛芷素輕笑:“帝妃不睦,她不敢,更何況,還有個華願兒在,她還是會顧忌陛下的。”
秋夕笑道:“原來姑娘心中已有打算,倒是我和巧蝶白出頭了。”
衛芷素凝視她半響,嘆道:“你們今日這般助我,我又豈會不感動?我們三人如今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生死共存,榮辱與共,你放心,我定不會忘王爺的囑咐。”
得到衛芷素的允諾,秋夕半放下心,她幫衛芷素梳完髮髻後,就福身退下,衛芷素看着鏡子的自己,兩頰已抹上胭脂,嬌豔欲滴,襯上額上的梅花妝,眼波流轉間,更是明豔不可方物,衛芷素撫着梅花花瓣,心中冷笑,她對秋夕的話,一半真一半假。
她的確是故意示弱,但是不僅僅是爲了讓路貴人放下戒心,更是要讓衝動的巧蝶得到一點教訓,加快她想往上爬的慾望,巧蝶一除,秋夕自然孤掌難鳴,那時,她纔能有機會擺脫江夏王的控制,不再做一顆任人擺佈的棋子。
旁邊棋盤上,黑白棋子分明,衛芷素微微凝視着棋子,她又想起了今日那紅衣少女,八年前,小小的她俏生生地喚着她仙女小姐姐,幫她擋下鄭氏的毒打,和她一起的那個驚才絕豔的少年,對她呵護備至,一曲高山流水技驚四座,一別八年,如今的她還是那般俏麗跳脫,神采飛揚得讓她嫉妒,身邊也有了一個照舊對她呵護備至的高大英俊男子,卻不知八年前的那個少年又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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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芷素入宮時,婆羅國諸人的車隊,則緩慢向着驛館進發,明萱初來建康,看什麼都覺得看不夠,一下拉着沙吉看看捏泥人,一下又看看珠釵首飾,忽然本來熙熙攘攘的人羣一下安靜下來,馬路兩旁的小販彷彿習以爲常般,也自發將自己的攤子往後挪了挪,明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好奇地四處張望,問道:“發生什麼事啦?”
“是高將軍的車駕來了。”
“高將軍?爲什麼他一來你們都要讓開,他很兇嗎?”
小販噓了聲:“兇的不是高將軍,是他的夫人……”
話音未落,四匹駿馬拉着奔馳的馬車,疾馳而來,絲毫不顧前面有沒有行人,明萱唬了一跳,還好沙吉眼明手快,拉着她就往後退,明萱氣憤罵道:“什麼人啊?”
馬車疾馳到路中央時,忽然硬生生停了,原來有另一倆馬車正不急不慢地橫穿過來,眼看就要相撞,高將軍的馬伕慌忙勒住繮繩,車駕劇烈晃動了幾下,終於停穩了。
車內的華服女子被撞得頭暈眼花,她掀開車簾,氣勢洶洶地就跳下車來,手持長鞭劈頭蓋臉向車伕身上揮去,嘴裡還罵道:“沒用的奴才,怎麼駕車的!”
車伕抱着頭叫屈道:“夫人,是前面那倆馬車突然竄出來,這才勒住了繮繩。”
華服女子定睛看去,那倆馬車也停了下來,馬車就一匹馬拉車,樣式很是普通,看起來不是什麼顯貴人家的車,她輕視之心大起,罵道:“這車是瞎了眼了?沒看到是本縣君的車嗎?”
這位女子正是高將軍的夫人,被先帝親自封爲安吉縣君,她手持鞭子,跳下車就準備去興師問罪去,而跟在她後面的高將軍則相貌英俊,但稍嫌文弱,街旁的人看到安吉縣君的兇悍樣子,都爲衝撞她的馬車主人捏把汗,誰不知道在這建康城中,安吉縣君路浣琪仗着是太皇太后的侄女,路貴人的姐姐,在建康城內一直橫行霸道,她是建康城著名的河東獅,丈夫高琛,無能懦弱,沒打過一場勝仗,靠着她的關係升爲一品領軍將軍,掌握京師兵權,安吉縣君潑辣善妒,這馬車主人居然敢攔她的車駕,簡直是活膩了!
眼看安吉縣君來勢洶洶,但是馬車車伕居然視若無睹,他看向安吉縣君,這車伕竟是個未及弱冠的美少年,面容清秀若女子,眼神沉靜冷冽,安吉縣君覺得此人甚是眼熟,加上靠近馬車,才發現馬車看似簡單,但整部車竟然是用名貴的檀香木打造,靠近就有悠悠清香,車簾也是南方進貢的朱條暗花條紋的錦緞製成,就連拉馬車的白馬也通體雪白,四蹄烏黑,安吉縣主一眼就認出這是來自大宛的千里馬,看來這馬車主人非富即貴,安吉縣君於是也放下鞭子,只是語氣不善地問道:“你是哪家的奴才?”
“阿沅。”車內傳來清朗男聲:“爲什麼停車?”
“公子,是安吉縣君和高將軍。”
“安吉縣君,高將軍?”車內傳來徐徐笑聲,聽起來滿滿嘲諷之意:“日薄西山,還敢如此猖狂。”
安吉縣君和高將軍聞言大怒,正準備去興師問罪時,安吉縣君忽想起什麼似的:“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昔日建康乞兒,今日公主上賓的樂府慕郎慕大人。”
車內男子並未對安吉縣君的嘲諷動氣,而是繼續不緊不慢說道:“夫人也知道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麼?”
安吉縣君正欲再辯,高將軍拉住她,擺手道:“算了,阿琪,我們現在惹不起他。”
先帝駕崩,新君劉子業登基,對祖母太皇太后並不像他父親劉駿那般孝順,而路貴人雖然貴爲三夫人之一,卻遲遲未被封后,明眼人都知道劉子業不喜歡她,而車中人則是新帝劉子業長姊山陰公主面前的紅人,衡量得失,安吉縣君憤憤不平地只好吞下這口氣,怏怏由着高將軍拉着回到自己馬車,而那輛馬車也在車內男子的輕笑中繼續揚鞭啓程,安吉縣君啐了一口:“這小子當年不過是建康城的一個小乞丐,如今爬上山陰公主的牀,倒是騎到我頭上來了!”
安吉縣君的話粗鄙不堪,倒是嚇了高將軍一跳,他忙掩住安吉縣君口:“夫人慎言,這話讓公主知道,倒是大大不妙!”
安吉縣君氣急敗壞,打開高將軍手,指着他鼻子罵道:“你堂堂領軍將軍,居然怕一個男寵?高琛,你還是不是一個男人?”說罷怒氣衝衝到自己回到馬車,吩咐車伕趕車,不許高將軍上來,高將軍貌似已習以爲常,只苦笑着跟在車後面。
安吉縣君握着座椅旁的玉如意,冰冷的玉如意讓她心情稍微平靜了下來,她回頭看着亦步亦趨的高將軍,心裡頗有些後悔,她在衆人面前失了面子,只好把怒火都發在高將軍頭上,但發過脾氣後又開始後悔,這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安吉縣君正想着,不經意看到圍觀人羣中一羣奇裝異服的行人。
是外國的使者吧,安吉縣君收回目光,忽然之間,她看到一個紅衣似火的異族少女,彎彎的娥眉下是璀璨如星的明澈雙眸,嬌俏美麗到讓人過目不忘,但那張臉、那雙眼睛,卻讓安吉縣君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從沒忘記過的身影,那個眉眼美麗的溫婉女子,那個她一生都忘不了的夢魘。
極度驚恐之下,玉如意從安吉縣君的手中掉落,清脆地一聲響聲,把安吉縣君從恐慌無助中拉了回來,查,一定要趕快讓人去查,難道真的是她回來了?
而此時好奇地四處張望的明萱,並不知道她給安吉縣君造成多大的恐慌,她只是好奇地問道:“爲什麼這個很厲害的夫人最後還是讓了那倆馬車,那個人是誰啊?”
旁人嘖嘖道:“那是樂府慕郎啊,現在是山陰公主面前的大紅人,安吉縣君哪裡敵得過他的滔天氣焰?
“樂府慕郎?”
“對,他本名慕珩,原本是建康街頭的一個小乞丐,後來不知道怎麼被山陰公主看中了,從此做了山陰公主的入幕之賓,山陰公主把他安排在太樂府做了管理宮廷禮樂的太樂令,所以大家都稱呼他爲樂府慕郎,那時先帝尚在,山陰公主還不敢太明目張膽,現在新君剛登基,山陰公主就馬上將他升爲中書侍郎,一個五品官員氣焰囂張到一品大員都要讓他幾分,無怪安吉縣君不敢惹他。”
“原來是這樣。”明萱對這個慕郎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那他能讓公主看上,一定長得很好看吧,我看他剛剛那個侍從就長得很漂亮了,那這個樂府慕郎該好看成什麼樣啊?”
有人不屑道:“再怎麼好看,也是一個面首,山陰公主驕奢善妒,只怕他日子也不好過!”
明萱看四周衆人看向慕郎馬車的目光,都是既鄙夷又羨慕,畢竟在這極其看重家世的南朝,弱冠之年就從乞丐成爲五品官員的,實在是鳳毛麟角,不過他向上爬的手段,實在是不怎麼光彩,所以纔會招來鄙棄,不過他這樣的人,也未必會在乎別人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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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駛遠的馬車上,馬車主人從車簾的縫隙往外瞥去,不經意間,看到那個明媚燦爛的紅衣少女,大大的笑臉彷彿可以驅散一切陰霾,馬車主人極其漂亮的寂靜雙眸忽泛出異樣的神采,修長白皙的手指甚至有些顫抖,他喃喃道:“是她?真的是她?”
明萱一行人到達驛館的時候,是一個小官來接待的,小官爲人很是熱情,不但爲明萱等人安排得井井有條,還一直打聽婆羅國的風土人情,最後他還問道:“公主看起來不像異族人,倒是像我們漢人。”
明萱心無城府地回答道:“是啊,因爲我阿爹是從宋國過去的漢人,我是婆羅王的義女。”
“那公主阿爹怎麼沒和公主一起過來呢?”
明萱低下頭:“我阿爹……已經過世了。”
小官呀了聲,十分歉疚道:“對不住了,提起了公主的傷心事,是下官的錯。”他又道:“今晚戌時在宮中有爲王子和公主準備的歡迎晚宴,本應是陛下親自主持的,但陛下不巧要遠去城郊的先帝陵墓祭祀,恐怕來不及出席,所以就由我國的湘東王代爲主持了,還望王子見諒。”
沙吉答道:“貴國陛下是爲了祭祀父親,實在是孝順之舉,區區一個歡迎晚宴,由貴國的王爺主持,已是賞臉了。”
兩人又相互客氣了番,小官這才退下。
珠簾內,華服女子聽到小官的回稟,她喃喃道:“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臉頰上已全是淚水,她只是不斷重複着那句話:“爲什麼我還活着,你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