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陰公主府,廂房外,婢女粉蓉輕釦房門:“慕公子,公主讓我將燉的蔘湯好了。”
慕珩現雖是中書侍郎,但他少時即入公主府,因此粉蓉還是喚他公子,粉蓉只聽房中男子道:“進來吧。”
粉蓉輕推房門進去,只見慕珩一襲白衣,正坐於陶案前,他手執棋子,正低頭自己與自己對弈,窗外陽光輕灑在他的黑髮上,只望背影,已覺風姿卓絕,俊秀如芝蘭玉樹。
粉蓉繞到慕珩身前,他微微擡起頭,他的眼睛極漂亮,目如點漆,幽深如潭水,讓人看不透他的情緒,粉蓉只是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頭,心也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
都已經這些年了,每次看到慕珩的臉,她還是驚豔地不敢再看第二眼。
時人言樂府慕郎曰,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粉蓉猶記得那年公主剛嫁了何戢,公主喜歡俊秀美少年,但何戢是孔武有力的青年,又不懂風月,公主很不滿意,只好四處蒐羅美少年當面首,先帝劉駿知道女兒對這門婚事不滿意,又素來寵愛山陰公主,於是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那日何戢因爲公主找面首的事忍無可忍,和她大吵了一架,公主內心煩悶,於是讓她陪同去萬佛寺禮佛,馬車快要駛到萬佛寺外時,忽然聽到悠悠竹笛聲,笛聲輕和柔緩,似流水緩緩流過,又如微風輕拂臉面,讓人內心不由慢慢安靜成一汪靜水,腦海中只浮現翠竹、風起,水聲、鳥鳴,一切靜謐安詳得如同美好的畫卷。
公主不由下車,想去尋找吹笛的人,她陪着公主,想能吹出這麼美妙笛聲的人,不是一個秀美絕倫的女子,也該是個清雅俊美的男子吧,孰料她們沿着笛聲尋去的時候,只在溪旁看到一個盤腿坐着的衣衫檻褸的少年。
公主可能也是失望了,於是跟她說:“粉蓉,走吧。”
那少年聽到動靜,於是自溪旁站起,回過身來,揖道:“在下姓慕名珩,等候公主多時了。”
等少年擡頭,粉蓉只覺連空氣都靜止了,那張臉,比公主蒐羅的任何美少年還要美上萬分,那雙眼睛比陛下賜給公主的任何黑寶石還要清澈漂亮,比夏日的夜空還要烏黑深邃,粉蓉只聽到公主呆了半響,緩緩說道:“當真是濯濯如春月柳,燦燦如朝霞舉。”
慕珩就這樣自薦入了公主府,自此公主遣散所有面首,一心一意和慕珩廝守。本來粉蓉對自己甘願做面首的人總是存了分鄙棄,何況是自薦,但換做慕珩,總覺得他這樣的人物,本來就應該和最美麗最尊貴的山陰公主在一起的。
慕珩入府之時,貧病交加,身體一直不好,公主從此每日蔘湯鹿茸養着,幾年後才慢慢好起來。
粉蓉正想着,忽聽到山陰公主唉聲嘆氣地進來,粉蓉自知山陰公主要和慕珩商量事情,於是趕忙退下。
劉子業掘了殷貴妃墳墓後,又往自己父親陵墓上潑大糞,這個事情慕珩和山陰公主昨晚就知道了,慕珩心知劉子業闖下大禍,幾位老臣不會善罷甘休,於是叮囑山陰公主今日上朝爲劉子業說說好話,但沒想到劉子業因爲戴法興羞辱山陰公主,竟大發雷霆,把戴法興給活活氣暈了。
山陰公主簡單說了下早朝的事情,慕珩眉頭緊蹙:“如此,那戴法興必不會善罷甘休,陛下這般作爲,只怕他對陛下已失望透頂,也許今日就會聯合其他四位託孤大臣,學徐羨之廢營陽王那般廢了陛下。”
山陰公主唬了一跳:“廢皇帝?陛下只是年紀小胡鬧了些,加上對殷貴妃和先帝有怨憤,戴法興也不至於廢皇帝吧。”
“昔日徐羨之等人將少帝劉義符廢爲營陽王時,少帝也才十八歲,何況少帝只是喜歡玩耍嬉戲,不管朝政,並沒有什麼大錯。”
山陰公主憂心忡忡:“那可如何是好?眼下大權都是由戴法興等人總攬,他若鐵了心要廢了阿業,那還不是人如刀俎,我爲魚肉。”她忽推了推慕珩:“阿珩,你還是快逃吧,我身爲長公主,又不爲他所喜,戴法興必會殺我,但你不同,你可以逃得遠遠的,而且你和他又沒有大仇,阿珩,你快走吧。”
山陰公主焦急之下,只是催促慕珩快逃,慕珩只是微笑搖頭:“眼下形勢雖不利,但也不是絕境,其一,五名託孤大臣中,江夏王劉義恭素來與戴法興不和,他未必會答應戴法興的提議,而柳元景與顏師伯與劉義恭是一黨,沈慶之掌管兵權,雖與戴法興交好,但未必會攙和其中,其二,戴法興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只要拿捏得當,讓他打消那念頭,也不難。”
山陰公主聞言大喜,她一向對慕珩言聽計從,她知道慕珩有把握的事,就一定會辦到,山陰公主依偎入慕珩懷中,笑道:“那等陛下獨攬大權之日,我就讓陛下下旨,讓我休了何戢,嫁予你,好不好?”
慕珩微微一笑:“那自是求之不得。”
※※※※※※
戴法興自朝堂上暈倒後,就被人七手八腳擡了回去,待他悠悠醒來,想起今日朝堂上劉子業的怒斥,又想起先帝臨終前託孤時殷切的言語,以及先帝對他的種種好處,越想不由越是鬱憤,天下哪有這般的兒子?如此不顧人倫,怎能爲人子,爲人君?這大宋的基業,這高祖皇帝用血拼下的江山,斷斷不能毀在這頑劣少年手中。
思及此處,戴法興吩咐旁邊僕人:“你們去請江夏王、柳公、沈公、顏公來府一聚,只說我有要事相商。”
不一會,柳元景、沈慶之、顏師伯三人就來了,江夏王劉義恭則入了宮,戴法興自知劉義恭一直與自己不睦,於是也不多想,待四人坐定後,他咳了兩聲,沈慶之憂道:“戴公,保重身體。”
戴法興擺手道:“如此帝王,我戴法興再鞠躬盡瘁又有何用?他掘了殷貴妃的墳墓,毀了先帝的景寧陵,還不知悔改,頑劣兇暴,比昔日營陽王還惡上萬倍!”
“戴公。”沈慶之勸道:“陛下年紀尚小,多教以孔孟之道,興許會有變化。”
沈慶之三人知道戴法興邀他們過府,是爲了探口風的,但沈慶之爲人謹慎,並不願意貿然廢帝,而柳元景和顏師伯則更傾向於江夏王,朝中大事都由戴法興決斷,他們早就心生不滿,若現在廢帝,新帝必由戴法興扶持,到時新帝感激戴法興,他們照樣在朝中不能攬權。
柳元景也道:“是啊,戴公,陛下現在只是受小人矇蔽,加以教育,未必不能成明君。”
顏師伯勸道:“戴公,營陽王當時被廢,徐羨之等四人扶持□□登基,但他們四人哪一個有好結局的,戴公三思。”
戴法興苦笑一聲,心知今日勸不了三人,於是拱手道:“諸公所言有理,待戴某再想一想。”
三人也拱手離去,戴法興撫着胸口咳了一陣,心中廢帝的念頭始終不滅,沈慶之謹小慎微,但他和自己交情最好,說服他的希望最大,柳元景和顏師伯與江夏王聯成一線,只要說服江夏王,他們倆也自然依附過來,而江夏王劉義恭志大才疏,野心勃勃,若許以重利,也未必沒有讓他倒戈的可能。
正想着,忽然下人來報:“主人,慕珩慕侍郎求見。”
戴法興一向看不起靠着山陰公主往上爬的慕珩,當即冷哼道:“這小人來幹什麼,不見!”
下人回稟慕珩,慕珩也不生氣,他索性吩咐僕人阿沅將馬車車簾捲起,在馬車上彈起了琴,慕珩本來就風姿卓絕,建康城內衆人無人不想見他一面,只是慕珩一向深居簡出,見到他的人很少,今日在戴府門前,慕珩坐於馬車中撫琴,任人瞻睹,建康人都奔走相告,謂大名鼎鼎的樂府慕郎現在就在戴府門前,不一會兒就人頭攢動,都來一睹慕珩的真面目,大部分來的都是女子,一見之下都大爲驚豔,只說人言慕郎郎豔獨絕,當真不假。
衆人將慕珩圍得裡三層外三層,都爭相目睹慕珩的容顏,吵吵嚷嚷之下,直把這戴府吵成一鍋粥,連臥牀靜養的戴法興都被吵得休息不得,他喚來僕人:“府外這樣喧譁,到底所爲何事?”
“主人,因爲慕侍郎在府外彈琴,建康人都想見見慕侍郎的廬山真面目,現在府外被圍得水泄不通,連府中人想要出去都十分費力。”
戴法興氣得吹鬍子瞪眼:“胡鬧!胡鬧!你們立刻去給我把那小子趕走!”
僕人爲難道:“主人,慕侍郎說了,今日您不見他,他明日繼續來彈琴,您明日不見他,他就在這隔壁買處宅子,和您做鄰居。”
戴法興差點沒再次氣暈過去,若慕珩天天來這麼一遭,沒病也要變成大病了,他氣咻咻地指着僕人:“你,趕緊把這小子給我帶進來!”
僕人趕忙遵命,慕珩笑吟吟地進來了,一路上,聞訊而來的戴家僕婢也都過來看他,他和戴法興談話的廂房外甚至都多了不少探頭探腦的奴婢。
戴法興哼了一聲,諷刺道:“慕侍郎多虧了一副好皮相呀。”
慕珩對戴法興的諷刺不以爲意,只是笑道:“慕某聽聞戴公最近身體抱恙,早朝又被陛下氣了一氣,所以特地來看望。”
戴法興斜瞥他一眼:“陛下是爲山陰公主不平,慕侍郎,公主對你可真是情深意重啊。”
慕珩微笑道:“戴公言重,慕珩出身微賤,又無才無德,只能仰仗公主,自然比不上戴公以王佐之才官拜一品。”
戴法興也出身貧賤,以自身才能贏得先帝劉駿賞識,終於一步步走到如今這個位置,慕珩自我貶低,又給他一頂高帽子戴,聽得他很是舒服,他雖然內心還是對慕珩極盡鄙夷,但臉色已經緩和不少。
慕珩見狀,順勢遞上一個盒子:“公主知道戴公抱恙,特令慕珩送上小小禮物。”
戴法興打開那個盒子,瞬間廂房中光芒四射,耀眼無比,戴法興遮着眼睛,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這纔看見那個木盒裡裝的是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碧綠夜明珠,瑩瑩閃着光,這人蔘和夜明珠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原來戴法興爲人剛直,對先帝最是忠心,但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即愛財,只要有人納賄,他就會舉薦那人爲官,慕珩就是知道他這個弱點,纔會送他兩件寶物,希望他放劉子業一馬。
果然戴法興撫着花白鬍子低吟道:“嗯,公主厚禮,老臣如何敢當。”
慕珩笑道:“公主敬重戴公,若戴公願意教導陛下,公主自當會送更多寶貝答謝。”
戴法興看着那顆夜明珠,表情肅穆,沒有說話,慕珩看他這樣,自然是答應不再廢黜劉子業,於是站起作揖道:“多謝戴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