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涼如水, 明萱裹着披風,站在庭院中看着池中的芙蕖,月光下, 芙蕖皎淨潔白, 就如同那個總是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的清雅男子一般, 到如今, 她還是無法忘懷他。
身後忽然傳來輕聲咳嗽聲, 她回頭一看,是衛芷素。
經過這麼多事,她已經無法再像當初一樣心無芥蒂地相信衛芷素了, 明萱面上有些尷尬,衛芷素也看出來了, 她裝作不知道一般, 對明萱說:“晚上涼, 還是回去吧。”
明萱點點頭,她向她身後張望了下, 然後小聲問道:“慕珩呢?”
異國他鄉,身染重病,還有楚琇和碧菡要掛心,此時此地,她下意識地覺得唯一值得信任的, 只有慕珩。
衛芷素道:“我表哥很欣賞他, 說要跟他秉燭夜談。”
慕珩從來不是那種願意應付高官的人, 尤其是遭逢大變後, 更加是一切隨着自己性子來, 喜歡的就結交,不喜歡的看都懶得看一眼, 所以明萱頗覺意外:“他也願意嗎?”
“他是不願意。”衛芷素繼續道:“不過我說,事情辦成了,我們就能在魏國安頓下來了,不用再忌憚劉彧,你也不用拖着病體奔波,他想了想,就同意了。”
明萱默了默,然後問道:“是什麼事情?”
“新帝登基的事情。”衛芷素道:“魏國的皇宮不比宋國的簡單。”
明萱有些疲倦:“爲什麼到了魏國,還有這些紛爭?這世上,就沒有世外桃源嗎?”
“哪裡會有世外桃源?只要有人,就會有人心不滿足,永遠都不會有世外桃源的。”
“也不是。”明萱想了想:“婆羅國雖然也有些紛爭,但是沒像這裡這麼勾心鬥角,也許是因爲婆羅人都信奉佛祖,而且小國寡民,反而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樣子。”
“明萱,聽你的意思,你很想婆羅嗎?”
明萱點點頭:“是的,我想回去,慕珩答應過我,等婆羅戰事一了,他就帶我回去。”
衛芷素怔了怔,她問道:“他真這麼說的?”
“嗯,是的,我也想盡快回婆羅。”
衛芷素勉強一笑:“你在婆羅呆了那麼多年,自然是有點懷念的,那你去了,以後還回來嗎?”
“我是不想回來了。”明萱眼神黯淡了下。
“那慕珩呢?”衛芷素試探問道。
“他麼……我不知道……”
“這樣啊。”衛芷素拉長語調:“其實,慕珩對你挺好的。”
明萱低下頭:“有些事,不是那麼簡單的。”她岔開話題:“衛姐姐,我見李奕也對你挺好的。”
衛芷素幽幽嘆了口氣:“正如你所說,有些事,不是那麼簡單的。”
“倒也是。”明萱慢慢道。
“其實,我倒羨慕你的。”衛芷素一笑:“還有婆羅可以回去。”
明萱不解道:“爲什麼這麼說呢?衛姐姐你不是也回魏國了嗎?”
“無論是宋國,還是魏國,都不是我的家。”
“可是,你的表妹,不是魏國皇后嗎,你的表哥,是魏國的大將軍。”
“皇后?將軍?”衛芷素彎起嘴角:“那你知道嗎,我的外祖父,還曾經是燕國皇帝。”
“燕國?”
“是啊,那是一個被魏國滅掉的國家。”衛芷素輕輕道:“已經不存在很久了。”
原來衛芷素,也曾出身高貴,若燕國沒滅,她會是高高在上的燕國公主的女兒,會生活得富貴平安,而不是如同現在這般,顛沛流離,因美貌而遭禍,明萱心中,不由對衛芷素多了幾分同情。
“燕國滅後,我母親跟着她哥哥到了魏國,也是那時,她認識了衛青雲,我的……父親。”衛芷素忽嘆了口氣:“算了,不提這個人了,我也不覺得他配做我的父親。我舅父和母親身爲燕國皇族,在魏國生活得戰戰兢兢,但是,還是突遭橫禍,舅父被誣謀反,含冤被殺,表哥和舅母逃往羌氐,我母親執意要去找衛青雲,我和她就去了宋國,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所以,魏國從來都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早就沒有了。”
衛芷素說得雲淡風輕,明萱卻聽得悵然,她不由道:“對不起衛姐姐,又讓你想起了這些。”
“沒關係,本來就存在的事情,不會因爲不想,就當沒發生過。”
明萱默了默:“那衛姐姐,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以後啊?”衛芷素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看了眼明萱:“至少,要先讓你在這裡安頓下來,不管你現在對我是什麼看法,但是在我衛芷素心中,你仍然是我唯一的朋友。”她聲音漸漸低下來:“我這輩子,也沒有過朋友。”
她擡起頭,勉強一笑:“所以明萱,有句話,不知道你想不想聽,但是我還是要跟你講,你的人生,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可是,你不能永遠沉溺在過去的。”
明萱有些迷惘:“可是,當時那麼美好,現在讓我一時之間忘記,我又如何做得到?”
“沒人讓你一時之間忘記,只是讓你別因爲這件事情,過分糟蹋自己的身體。”衛芷素莞爾道:“正如這麼冷的晚上,你還病着,就應該早點休息。”
明萱點頭,她低聲道:“謝謝你衛姐姐。”
“你我之間,還這麼客氣幹什麼呢?”衛芷素拉起她的手:“走,我送你回去。”
她拉着明萱的手,親熱彷彿當初,只是兩人心中都清楚,她們二人之間的關係,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了。
裂痕,一旦產生,就無法完全彌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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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馮熙等人準備擁立太子拓跋弘登基,但是,拓跋弘卻不見了。
而庭芳閣的楚琇,正在悠悠吹着笛子,並沒有料到,一個改變她命運的人,即將來臨。
笛聲輕揚,一曲奏罷,楚琇幽幽嘆了口氣,然後託着腮,怔怔看着地面出神。
今天又沒見到師父呢,她想。
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這,倒覺得不止三秋了呢,她這樣想着,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她正胡思亂想着,忽然身後傳來一個清朗少年聲:“很好聽啊,你怎麼不吹了呢?”
楚琇驚嚇回頭,卻見一個穿着胡服的俊美少年,正好奇地看着她。
那少年看見她容貌,先是一怔,然後朗聲笑道:“這宮中,什麼時候來了個這麼漂亮的小宮女啊?”
楚琇嚇得站起,正要慌不擇路地逃走,那少年張開雙臂,擋在她面前:“去哪呀?我又不會吃了你。”
“你這登徒子……快點放我走……”楚琇十分害怕,連聲音都開始顫抖起來。
“登徒子?你不認識我?”少年頗覺好奇:“你才入宮?”
楚琇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偏偏碧菡又不在身邊,她怕得發抖:“你……你再不放我走……我……我就叫了!”
少年失笑:“叫?你叫破了喉嚨,也沒人敢來管這檔子事!”
他表情似笑非笑,帶着些許輕佻,楚琇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少年還在不斷欺近,她嚇得後退,眼眶中也盈滿淚珠,那少年見她淚眼盈盈,倒嚇了一跳:“哎呀,你別哭,我逗你玩的呢!”
“你別過來!”楚琇聲音帶着些哭腔。
“好好好我不過來!”少年舉手:“我真的不是什麼壞人,你別哭啦!”
楚琇看上去不信,仍然是一副嚇得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她提着裙襬,警覺地看着少年,少年忽嘆了口氣:“唉,我真的不是壞人,我剛剛那樣逗你玩,是因爲我今天心情非常不好。”
他看着楚琇,苦笑道:“因爲我爹昨天死了。”
楚琇瞪大眼睛,少年點點頭:“是真的,我父親,昨天去世了。”
少年一臉認真的表情,楚琇頓時信了十分,她不由小聲道:“原來是這樣,那你心情不好,是可以原諒的。”
少年頗覺意外,似乎是沒見過楚琇這樣太過柔弱又太過天真的女孩,於是他道:“我現在心情很差,你能陪我說說話嗎?”
楚琇猶豫了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楚琇坐在地上,少年則躺在草地上,仰着頭看着天空,他將手覆蓋在眼瞼:“我父親昨天去世,今天他們就要我接管整個家,所有人都在爲我成爲新任家主而忙上忙下,誰都不記得我那個還躺在棺材裡的父親,你說,可笑嗎?”
楚琇不由問道:“那爲什麼這麼着急?”
少年嗤道:“誰知道?無外乎有外人想奪權之類的東西。”他悶悶道:“但是,我特別討厭這種東西,有時候,我還痛恨我爲什麼會生在這個家,這個家有各種稀奇古怪的規矩,比如我的母親,在我被確立爲要成爲下任家主的那一天,就自盡了,因爲這個家最古怪的規矩,就是子貴母死,可笑吧?”
楚琇瞠目結舌:“怎麼會有這種規矩?”
“是啊,怎麼會有這種規矩?”少年喃喃道:“所有人都爲了家主之位用盡手段,那些手段就跟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見不得人,可是我不喜歡這樣,我喜歡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陽底下,我最渴望的就是上戰場,一刀一槍地來證明我自己,而不是當這個可笑的家主。”
楚琇搜腸刮肚地想着安慰少年的話:“但是,你當了家主之後,也可以在太陽下證明你自己啊。”
少年哼了聲:“那我這輩子,就逃不了那個束縛了。”
“可是人在世上,本來就有很多逃不了的束縛的。”楚琇認真道。
少年不由上下打量了楚琇幾眼:“你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這種老氣橫秋的感悟?”
楚琇不由失笑:“你年紀也不大呀!”
少年被說得不自然地摸了摸頭,楚琇又道:“誰生下來,是沒有束縛的呢?平民百姓覺得無權無勢是束縛,帝王之家卻覺得權力傾軋更是束縛,反倒羨慕平民的生活。”
楚琇說的時候,不由想起哥哥劉子業,突遭大變,以及對慕珩越來越無法抑制的情感,讓這個少女越發得多愁善感起來,她想的也越來越多,甚至說出讓這個胡服少年十分驚訝的話來。
只是那少年聽後,想了想,道:“你說的,也不無幾分道理。”
“所以,既然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那就努力去適應它吧。”楚琇道。
“適應?”少年若有所思,過了半響,他忽道:“嗯,也許吧。”
他躺在地上閉上眼睛:“你能爲我吹首曲子,剛纔我聽你吹了,很好聽。”
楚琇默默拿起笛子,放在脣邊吹了起來,這是慕珩教她的第一首曲子,叫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她幽幽地吹着,輕揚婉轉。
那胡服少年用手遮着眼,竟好似睡着了。
一曲奏罷,他才醒來,他站起伸了個懶腰:“這首曲子很好聽,叫什麼?”
“越人歌。”
“越人歌?”少年喃喃道:“我記下了。”
他道:“我要走了,今天謝謝你。”
楚琇也微笑點頭致意,少年走了兩步,忽回頭道:“我叫拓跋弘,你叫什麼名字?”
楚琇愣了愣,道:“楚琇。”
“楚琇?”少年笑道:“很好聽的名字,我想,我們會再見的。”
他轉過身,陽光在他的身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影。
這是一個註定比太陽還有耀眼的少年,什麼都無法阻擋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