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中,歡迎婆羅國使者的晚宴正在舉行,明萱和沙吉都是灑脫沒心沒肺的性子,在宴會的歌舞昇平中就把下午的刺殺拋到腦後,主持宴會的是皇帝劉子業的叔叔湘東王劉彧,劉彧約莫三十多歲,身形稍胖,眉目平和,他雖是宋國王爺,但言談舉止間謙虛和善,讓婆羅國人感覺備受尊重,而最讓沙吉他們開心的,是宴席上的一道道宋國名菜,如建康炙鴨、青州蟹黃、金乳酥、渾羊設等,讓吃慣了椰漿飯的婆羅國人大爲新奇,一個個都食指大動,而這些宋國美食明萱都吃過,所以她對宴會上一道其貌不揚從未見過的菜更感興趣,這道菜外表黑乎乎的,看似是用蜜汁醃製而成,聞起來清香撲鼻,而入口則是甜鹹得宜,嚼了嚼才發現用蜜汁醃製的是魚鰾和魚腸,味道濃郁爽口,明萱不由味蕾大開,不一會放在她案前的碧玉碟就見了底,明萱吃得意猶未盡,她環顧四周,沙吉正在樂呵呵地啃着渾羊設,所謂渾羊設,就是在鵝裡塞滿五味禽肉,放在羊肚子裡烤熟,只吃鵝肉,不吃其他,這樣,鵝肉就又有其他禽肉的味道,又有羊肉的香味,妙不可言。
明萱想讓沙吉把他桌上那道絲毫未動的蜜汁魚鰾拿給她吃,但是沙吉正沉浸在渾羊設的美味中,哪裡願意睬她,明萱只好自己偷偷爬到沙吉身後,伸手費勁將這碟菜端過來,她心裡暗罵着這吃飯的案子爲何做得這麼長,爲何每個人要坐得這麼開,害得她要這樣狼狽才能端過這盤菜,她擡眼一看,這才發現湘東王劉彧一副十分期盼的樣子看着她。
明萱臉騰地紅了,想必湘東王劉彧已經看到她爲了這道美食狼狽百出的模樣了,但是所謂女爲悅已者容,她阮明萱爲一道菜折腰算什麼,於是明萱也對湘東王嘿嘿一笑,大大的眼睛彎成月牙,臉頰浮現兩個梨渦,嘴角還掛着蜜汁:“殿下,這道菜實在太好吃了,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湘東王劉彧彷彿遇到知音般興奮:“公主覺得這道菜好吃麼,實不相瞞,這道菜名叫蜜汁鱁鮧,是本王近日研製而成,乃是用蜜汁醃製魚鰾、魚腸製成醬,本王可以吃下數升。”
明萱頓覺惺惺相惜:“原來這道菜是殿下研製的,鹹甜可口,實在是太好吃了。”
聽到明萱這話,在座的衆人這才認真觀察起這道其貌不揚的菜,繼而開始嘗試,一嘗試均讚不絕口。劉彧最喜歡吃,也最喜歡發明新菜式,但一直都是失敗告終,到後來發明的菜連妻子王氏都不願意嘗,這次他發明了蜜汁鱁鮧,苦於無人欣賞,所以纔在這次宴會上公器私用拿出來,未料這菜賣相太差,衆人都連看都不看一眼,讓劉彧好生挫敗,多虧明萱嘗試了一下,才讓這道菜大獲成功,劉彧感激之下,對明萱不由多了幾份好感。
劉彧問道:“看公主不像是婆羅國人,聽說公主是漢人?”
“是的,我的父親是宋國人。”
劉彧哦了一聲:“那公主在宋國可有其他親屬?這次過來,是尋親?還是葉落歸根?”
明萱笑道:“不瞞王爺,我在宋國有一個未婚夫,叫穆清,我這次過來,就是來找他……”明萱的聲音逐漸變得輕起來,她低下頭,臉紅道:“找他成親的。”
劉彧大笑:“能得到公主這樣的新婦,是穆清的福氣,不知道公主有無找到此人?”
“還沒有。”
“公主放心,本王會令各府衙仔細尋找,務必找到此人。”
明萱雀躍:“那就多謝殿下了。”
宴會上,湘東王劉彧和沙吉等人都在舉杯痛飲,不會喝酒的明萱左張右望,頗覺得無聊,劉彧和沙吉相互說着些客氣話,吃飽了的明萱越發覺得百無聊賴,她偷偷和沙吉說:“沙吉哥,我出去一下。”
沙吉正在大快朵頤,他嘴裡包着美食,嘟囔道:“嗯,快點回來。”
明萱應了聲,然後提着裙角,很小心地趁着沒人注意的時候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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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蘭臺閣出來的劉子業大怒之下,脫去帝服甩給華願兒,他僅穿着白色中衣快步走出蘭臺閣,雖是走了一會,但他仍覺得身上血腥味腥臭無比,該死的江夏王,居然送給他一個有病的美人,劉子業狂躁之下,只想殺個宮女太監解憤,可一路上居然沒遇到半個太監宮女,就這樣一路疾走,劉子業走到了太極殿。
太極殿樓閣重重,大殿燈火輝煌,劉子業這纔想起今晚他本應在太極殿招待婆羅國衆人,這太極殿裡應該就是那些番邦蠻夷了。
不想遇到皇叔湘東王,劉子業正準備轉身離去,忽然聽到清潭邊傳來一陣銀鈴笑聲,他擡眼望去,只見一個垂髫少女赤着腳,坐在潭邊,擡腳輕輕戲着水,潭裡有很多小金魚,金魚聚集在她腳下,咬着她腳上的皮膚,力道在少女看來卻如同撓癢癢般,少女咯咯笑道:“哎呀,癢死了,你們這些小魚,小心我抓了你們炸了吃!”
劉子業眼中殺機並現,這個不知死活的宮女居然敢在太極殿的芙蓉潭赤腳戲魚,正好今晚他心情不好,這小宮女就只能怪她自己倒黴了。
忽然微風陣陣,幾片桃花花瓣隨着清風飄到少女的臉上,少女這才發現潭水右側是大片大片盛開的桃花林,此時雖近秋季,但是近日天氣暖和,近似暖春,太極殿邊的桃花竟也大片大片地開了,太史令曾叩首說桃花反季盛開,乃是不祥之兆,只怕這桃花會帶來滅國之禍,被聽得煩躁的劉子業攆出了朝堂,從此就沒人說這話了。
盛開的桃花飄拂到明媚少女臉上,少女開心之下,也不顧鞋子,赤着腳就奔到桃花林中,粉色的繽紛花瓣紛紛掉到她的臉上、身上,又隨着風,片片飄落到其他地方,如同跳着優美的舞蹈,少女瞧得有趣,伸手抓着桃花瓣,也如同跳着舞一般輕靈。
少女抓到幾片桃花花瓣,愉悅地輕聲說道:“桃花啊桃花,當初我也是因爲你們才發現穆清哥哥的,阿爹說,他伴着穆穆清風而來,就叫穆清吧,今晚和那時的場景一樣,是不是說,我很快就能見到穆清哥哥了?”
少女笑靨之下,兩頰梨渦並現,黑夜之下,明眸更加璨若星辰,她揚手,手中的桃花花瓣就隨着微風片片飛落,有幾片甚至拂到劉子業臉邊,花粉讓劉子業忍不住打了幾個大大的噴嚏。
少女大驚,她這纔看到桃花林外站着的劉子業,劉子業此時只穿着白色中衣,一臉的怒氣,少女驚道:“你……你是誰啊……”
劉子業眸中怒氣不減,少女忽道:“呀,我知道了,你是宮中的小太監吧,我叫阮明萱,是從婆羅國來的,你呢?”
劉子業沒有回答,臉上還是一臉的不高興,明萱想他可能是因爲被她灑落的桃花花瓣觸碰打了噴嚏,所以纔不高興吧,她心中歉意浮現,於是赤腳跑到劉子業身邊,小聲道:“對不起啦,我不知道你在這邊,喏,這個送給你,當我給你陪個不是。”
少女晶瑩烏黑的雙眼撲閃着,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一眨一眨的,她紅衣似火,雙腳瑩白如玉,眸中清澈見底,她從荷包中掏出一個碧草編的草螞蚱,遞給劉子業:“喏,這個送給你。”
劉子業看了看那個草螞蚱,草螞蚱編得活靈活現,他拿起草螞蚱:“你是婆羅國的明萱公主?一個公主,送東西給一個小太監,有意思嗎?”
“你終於開口說話啦?”明萱笑得很是開心:“公主是人,太監也是人啊,對誰好,還需要看人身份的嗎?”
劉子業哼了聲:“這世上像你這麼想的人不多。”
明萱看着眼前的少年憤世嫉俗的樣子,他身上僅穿着白色中衣,夜裡涼風陣陣,她暗想,也許這少年是被宮中哪個主子責罰了吧,連衣服都沒得穿,她忽道:“你等我一下。”
劉子業愣愣地看着少女赤腳跑進太極殿,不一會又跑了出來,手上還抱着一個包裹:“這是沙吉哥的便服,你穿上吧,夜裡冷。”
劉子業愣住了,這是第一次有人毫無目的地對他好,在他幼時,母后太過聽從父皇和皇祖母的話,對他永遠只有責備和嘆氣,對他最好的阿姊也在那件事情後不久,就嫁給了何戩,不再住在宮中,弟妹比他還小,還需要他照顧,七歲的他在這皇宮中,就如同在一個大牢籠裡一般,面對的只有爾虞我詐和無處不在的暗箭,沒有一天不擔心自己被廢掉,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不知道他的身份下,毫無目的地送他禮物,對他展露如花般的笑顏。
明萱看劉子業沒有反應,以爲他還在難過被主子責罰的事,於是趕緊打開包裹,將沙吉的衣服給他披上,又拉着他坐下:“你別難過了,這樣吧,我教你編草螞蚱。”
明萱塞給劉子業兩根草葉,自己又取了兩根,手指翻飛着編着:“喏,我告訴你,就這樣編,以前我阿爹教沙吉哥他們彈琴的時候,我就開始編這個草螞蚱。”
明萱手指翻飛,不一會,一隻草螞蚱就編好了,草螞蚱的觸鬚、翅膀、眼睛都栩栩如生,放在明萱手掌上就如同振翅欲飛般,劉子業不由取了過來,明萱笑道:“這個,也送給你,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啊?”
劉子業看着手中碧綠的草螞蚱,緩緩道:“我叫……阿業。”
“哦,阿業,從現在起,不高興的事,你就把它拋開,不要再想了。”
“是麼?不高興的事,哪是那麼容易拋開的?”
“說的也是,就像阿爹走的時候,我難過了好久好久,都四五年了,現在還是一想起就難過。”
明萱沮喪地垂下頭,劉子業不由道:“喂,你怎麼了,你讓我別難過,你怎麼又難過了?”
明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不起啦,我本來是安慰你的,結果還要你反過來安慰我,不過阿吉哥說,人總是要向前看的,我如果總是那麼難過,那麼我的朋友們,我的阿爹都不會開心的,阿爹希望我一直是那麼快樂的阮明萱的,阿吉哥說的對,所以啊,你也別難過了,你的朋友和阿爹看到會不開心的。”
“我沒有阿爹。”劉子業煩躁道:“我也沒有朋友。”
明萱楞了下,復又馬上說道:“那我做你的朋友,你就有朋友了。”
“你做我的朋友?”
“是啊。”明萱點點頭:“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做的朋友啊,你不高興的事可以和我說,我可以教你編草螞蚱,可以跟你說婆羅國的事情,你知道嗎,婆羅國沒有宋國大,但婆羅國之外,有碧藍碧藍的海,有好多好多其他的國家,我曾經和沙吉哥見到全身漆黑的人,還見到過金髮藍眼的人,那是一片特別特別廣闊的天地,比宋國大多了。”
“碧藍碧藍的海?”劉子業陷入了嚮往:“外面,真是很廣闊嗎?我也好想離開,這皇宮就是個黃金鳥籠,一切都讓人窒息。”
“如果有機會,你可以跟我去婆羅國,那裡人人信奉佛祖,雖然沒有這裡這麼繁華,但是人們的心境卻比這裡平和,沒有那麼多殺來殺去的。”
“去婆羅國?”劉子業喃喃道:“如果有機會,我倒真的想去去看看。”
明萱忽一拍腦袋:“糟了,我和阿吉哥說我只出來一會的,他現在肯定等急了,阿業,我要進去了。”
“等等。”劉子業叫住站起來的明萱:“你……你還會來嗎?我……我還沒學會編草螞蚱。”
明萱有些爲難:“這個我也不知道,我不是能隨時入宮的。”
“那下次你如果入宮了,你還會教我編草螞蚱嗎?”
“當然了,我們是朋友啊。”少女的臉上是燦爛到可以融化冰雪的笑容:“如果我下次入宮,我還在這裡等你,等你編草螞蚱。”
“好。”劉子業的聲音微不可聞:“我等你。”
等急得和螞蟻一樣的華願兒終於找到劉子業時,他連滾帶爬地跑過來:“陛下,陛下,奴才真的不知道衛婕妤有疾啊,這中間一定有誤會啊……”
“閉嘴。”劉子業揮了揮手,華願兒馬上閉了嘴,他愣愣地看着劉子業披着的明顯大了一個號的異族服飾,他縮頭縮腦問道:“陛下,這是……”
少年天子沒有回答,只是小心地將兩隻碧綠的草螞蚱收入袖中,臉上是以前從來沒有出現的輕鬆笑容,這個十六歲的少年臉上表情一直是憤怒、絕望的,此時卻如同卸下了枷鎖般沒有負擔,他緩緩道:“華願兒,讓婆羅國的使者明天繼續到宮裡來一趟,藉口嘛,你來想,他們不來,明天朕就把你扔到芙蓉潭裡餵魚。”
劉子業揣着兩隻草螞蚱走了,只留下一臉呆傻的華願兒:“陛下,您說婆……婆羅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