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若有情, 端華你爲何不曾救救她?”
“妖若有情,端華你爲何只冷眼旁觀?”
雨勢陡然磅礴起來,傾盆如泄。
雨水沿着和尚的眉毛直直往下流淌, 遠近都是一層層的薄水霧, 不過片刻的功夫, 和尚已經溼透。
端華似被隔絕在雨幕之外, 只能看見那和尚微微揚起的寒意森森的臉。她被他問得直髮愣, 卻又恍惚間記起來一切。
那些被人刻意抹去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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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初。
也是這樣的一場大雨,嘩嘩啦啦,驟雨傾盆。天上電閃雷鳴, 風聲淒厲,她懵懵懂懂的在雨中第一次化了形。
半人半妖, 腦袋是女娃娃臉, 身體尚是個樹。
枯枝虯然, 皮糙根厚,看上去一點都不和諧。
她茫然, 不知所措的站在雨中,淋得渾身發顫。卻聽得一個動聽的笑聲。
“你看,那個妖怪?”
她無意識的扭過頭隨着聲音看去,看見了兩個撐着油紙傘的男女。男的是個和尚,黃袍曳地, 眉目如畫, 俊俏之中帶着幾許煞氣。女的卻是個披冠帶甲的, 英氣勃勃之中又顯得十分秀麗。
說話的那個是和尚, 女子聽了他的話也歪過頭來瞧她。瞧了一眼便不屑道:“金蟬子, 這麼醜的妖怪你也叫我看。”
那叫金蟬子的和尚登時笑了,笑意宛如春風拂面:“你不覺着有趣麼?”
她瞪大了眼睛, 不明所以,又想着那女子說她醜,氣憤的想道:“你這樣的在我們樹族裡才醜呢。”
那二人站在雨幕裡,似一對璧人,她看得心裡發癢,有心想湊近去看看卻動彈不得,只能歪着脖子注視着他們。
女子發覺了她的目光,似吃了一驚,噓了口氣道:“金蟬子。你看那妖怪好像很憤憤不平?”
和尚聞言便走近了她身側,仔細的打量了她一圈道:“不至於……你看她這半人半妖的模樣,顯然是個未曾開化的小妖怪……”
女子爲難道:“可是,我們這回是來除妖的……若放過了她,日後萬一……”
和尚擡手,輕輕抹去她眼睫上的雨水,見她茫然的睜大眼睛,笑道:“放心吧,不用管,這小樹妖成不了氣候的。”
她化形不久,不太會說話,那冰涼的手指帶着水霧觸在眉頭十分的怪異,她覺着不舒服,卻又無法教它離開,便只能勉勉強強的道:“你……你……你……你……”
她來來回回就說這一個字,那和尚笑得更歡了,舉起傘從她龐大的樹根旁走開,搖頭笑道:“赤淵,你看還是個結巴呢。”
那女子嘴角便也帶上了笑容,輕快的跟上了和尚的腳步。
兩面油紙傘像是兩團雲,隨着磅礴的雨水很快散去。小樹妖卻還是光溜溜的在雨中站着,她歪着頭,瞪大了眼睛,暗暗將那兩人模樣記住,默默的想:“總有一天,我會變得很厲害。”
她努力的修行,修了五百年卻終於修成了全人形。說話也不再像這樣磕磕絆絆。然而她卻再也沒有看見那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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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她在人間看見了那個女子,依舊是披冠帶甲英氣逼人,可身畔卻沒有了那個和尚的影子。取而帶之的是個白袍墨發的男人,一雙鳳眼瀲灩。
她不緊不慢的跟在二人身後,想找那女子問一問和尚的下落。然而她跟了一路,竟是不能近女子的身。
一個破舊的巷口,白袍男子攔住了她:“小妖怪,你跟着我們做什麼?”
她擡起頭,雙目睜着,一眨不眨的注視着白袍男人:“我沒跟着你,我跟着她呢。”
白袍男人微眯了眼睛,饒有興味的道:“那你跟着她做什麼?”
她眨眨眼睛:“我有事要問。”
“什麼事?”
她眉眼一彎:“哼,不告訴你。”
白袍男人被她逗樂了,道:“小妖怪,有意思。”
她不屑道:“你纔有意思。你可別攔着路,我急着問她呢。”
白袍男人摸摸下巴,沉思了一會道:“這樣吧,你來問我,我度你成仙。”
她愣一愣,攤出手指頭一個個的掰開,掰了一會咬着脣問:“成仙有什麼用嗎?”
“當然有用,”白袍男人鄭重的答,“再說了,你修行不就是爲了成仙嗎?”
她撇撇嘴:“纔不是。”
“那你是爲了什麼呀,小妖怪?”
她眨眨眼睛:“哼,不告訴你。”
白袍男人笑道:“你這個妖怪,做的十分有趣。”
她沉默一會,擡起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你方纔說讓我問你,可是真的?”
“自然。我是天上的神仙從來不撒謊。”
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那好吧,我跟你成仙。”
度個五百年的小妖怪簡單,白袍男人手指輕揮,她身上光芒一閃,便聽他說:“好了,你是神仙。”
她嘟囔着看一圈自己的四周,低下頭瞥一眼自己的人形,發覺沒有什麼變化,便不滿道:“哼,做妖怪做神仙沒什麼差別嘛。”
白袍男人又好笑又好氣的撫上她清秀的面龐,無奈的道:“你這個小樹妖,真的十分有意思。”
她面上一熱,側過臉躲開他的手指,窘迫的道:“你……你不要碰我的臉……我……我還有問題要問你呢。”
白袍男人收回手指負手站着,笑着問:“你要問什麼啊?”
她猶豫了片刻道:“那個以前老跟在她身後的和尚金蟬子是誰啊?”
白袍男人似乎驚愕了一下,瀲灩的眼裡陡然籠了層朦朧的冷意,他遲疑着道:“你問他做什麼?”
她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終於道:“他,他說我結巴。”
白袍男人頗爲意外的哈哈一笑,道:“說你一句結巴,你便一直記着他?”
她認真的點點頭。
微嘆了一口氣,白袍男人有些無奈的道:“那你要找他是做什麼?報仇?”
她一怔,茫然道:“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金蟬子是天上的神仙,你跟我一起上天就能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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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懵懵然被騙上了天界,卻還是沒有見到金蟬子。她被關在紫微帝君的仙府裡,常日哀嘆。
見了紫微永遠只問那一句:“你何時帶我去找金蟬子啊?”
紫微不解道:“跟我一起不快樂麼?”
她支着下巴伏在桌上,滿臉憂愁:“我不知道。我只想見他。”
紫微擁住她:“你只是個不懂情愛的小妖怪,爲何偏偏要見他。”
唉,末了,終是一聲嘆息。
大約是不忍見她難過,他還是帶她去見了金蟬子。只是他不曾說,同金蟬子一起的還有赤淵。
她探着脖子,眼巴巴的看,卻看見無垠花海之中和尚跟女子似璧人般依偎在一起,心裡竟然是好一陣刺痛。她不甘心的問他:“爲什麼他們會這樣?”
他笑着將她擁入懷裡,下巴抵在她烏黑的發尖上,循循善誘似的道:“你看,我們也這樣好不好。”
一向溫順的她卻重重搖頭,從他懷抱裡掙開,往花海里跑過去。
“不好,一點都不好。”
隔得遠了,他聽見她大聲叫。
指尖似還殘存着淡淡的梅香,他露出個苦澀的笑容,那雙瀲灩的鳳眼越眯越緊,然而最終他還是沒有上去攔住她。
她跑得快極了,不過片刻,就到了花海里。
紛飛的花瓣裡,她揚着臉,喊:“金蟬子。”
俊俏的和尚擁着女子擡起頭,卻是冷漠的眼神:“你是誰?”
她似委屈極了,瞪大了眼睛,泫然欲泣的樣子:“你……你不記得我了嗎?”
和尚冷冷道:“你我從未相識,何談記得?”
懷中的女子也道:“小姑娘,認錯人了罷。”
“不會的……我沒認錯……”她訥訥的爭辯,想說出那年人間之事,卻又結結巴巴的開不了口。她只能瞪着無辜的眼睛貪婪的望着那張俊俏至極的臉,那張睡夢之中都會見到的臉。
和尚皺着眉,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卻忽然間眸光一冷,厲聲質問道:“你身上只有五百年的道行,尚成不了仙,是誰送你上天界的?”
她不曾想到自己的滿心歡喜卻只換來和尚的冷臉相對,頹然站着,竟也不知道作答。雙手微微帶着哆嗦絞在一起,她顫巍巍的擡起眼角瞧那張臉,分明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爲何會如此冰冷呢?
和尚見她不答,眉頭蹙得更高,不耐煩的道:“你說不說,不說我便除去你的靈根,打得你魂飛魄散。”
她雖懵懂,卻記得魂飛魄散四個字是多麼可怖,然而她現下竟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喉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無助的望向紫微帝君所在的方向,可那裡,空無一人。
見她仍舊不作答,和尚的忍耐終於到了頭,長袖輕揮,一道聖潔的佛光便已猛然打在她身上。
如火花迸濺,裂帛聲起,那道佛光擊在胸口,一剎那便將她打出了三四丈外。而骨骼的破碎聲,彷彿砸斷了一把乾柴。
她登時疼的緊緊捂住胸口,蜷伏在花海之中。
那和尚卻似還不知足,站起身,上前好幾步,用腳尖翻過蜷伏在地的她,俯下身子審視似的看着她,而後冷淡的道:“竟然還未斷氣。”
裂帛般的痛楚已教她發不出聲音,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間脖頸間胸腹之間冒出,清澈的眼上也被疼痛蒙上了一層水霧,她恍惚中卻瞥見那個英氣勃勃的女子眼神——得意而又冷漠。
咔嚓的一下,不知那和尚又做了什麼,總之她的骨頭更加支離破碎。
悶哼一聲,她疼得已經昏過去。
後來的事,她已記不大清。好像朦朧之中聽見了紫微說什麼:“你傷了她,便要付出代價,你我擇日決一死戰。”
又聽見那和尚冰冷的應聲好,間或還有女子規勸的聲音,而她已沉沉的昏過去了。
她昏睡了多久,也不知曉,只知道醒時身上的骨頭已經變的好好的,一身傷也不見了蹤跡。紫微帝君的鳳眼還是那麼瀲灩,只是當中似乎又包含了某些其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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甦醒之後,她時常坐在高高的樓臺上發呆。
紫微從她身後擁住她,輕聲問:“小妖怪,你想什麼呢?”
她怔怔的看着遠處的花海沉默不語。
紫微便將臉靠在她的肩頭,慢吞吞的問:“小妖怪,以後你就這樣陪着我好不好?”
她還是一言不發。紫微卻彷彿已經不在乎了,他親暱的摸摸她的臉頰,鳳眼眯起來,情不自禁的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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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之日很快就到來。
仍舊是那一片花海,浩浩蕩蕩,無邊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