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初。
天亮不多時, 大地沉入在一片灰濛濛的雲霧裡。
而端華跟着唐三藏在這霧中已穿行了兩三個時辰。
清晨的涼風,嗚咽着落在人的皮膚上刀割似的疼,端華不由裹緊了衣裙, 四肢瑟縮在一處, 整個人都矮了幾分。
“很冷?”
這廂, 她又打着寒顫, 牙齒凍的咯咯作響, 卻聽前頭的唐三藏側身過來問。
“還行。”她勉強答道。
唐三藏回身望見她的臉凍的發紫,眉宇微微一動,道:“怕還沒到地方, 你便要活生生冷死。”
“我……”端華正要反駁。
“唉,也不知你是怎麼做妖怪的。”唐三藏嘆息了一聲, 修長的手指微擡, 明黃色的袈裟已輕輕落在端華的肩上。
嗅到熟悉的檀木香, 端華臉一熱,咬着脣看一眼三藏道:“師父, 不必給我的。”
唐三藏笑起來:“你修行不過爾爾,那天界的九重寒氣若入侵了你的體內,日後怕是修爲要折損不少。”
“那……那好吧……”端華裹緊了袈裟,想了想又道,“師父, 你方纔可是說天界?”
唐三藏道:“不錯。”
端華道:“那我們這是去天界?”
唐三藏點頭道:“嗯。”
端華詫異道:“可是, 去天界做甚麼呢?”
唐三藏神秘一笑, 並不作聲。
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不久就會有答案了罷。想想, 似乎都令人興奮不已。只盼望, 你不是她,否則——
沿途的風景變幻的極快, 端華遙遙望之,隱隱有熟悉之感。
那東庭的渺渺仙山,南派的鬱郁竹林,西方的聖潔佛光,北面的……似乎,都眼熟的很,她不禁懷疑,莫不是曾來過此處?
可她一介修爲平平的虎妖,如何來過這仙山天島?
她正暗自發愣,猛地腦袋一暈,兩眼一黑,一股陌生的氣流直直的衝進她的胸腔裡。
“啊——”她痛的驚叫一聲。
還是不斷飛過那仙山海島,只是眼前——
“金蟬子,這回人間大禍,你陪不陪我去?”說話的是個不過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女,明眸皓齒樣貌動人,她倚在一棵桃枝上,似是漫不經心的問道。
“星君,天帝派的是你,可不是貧僧。貧僧若是冒然去了,恐怕要受到責罰的。”答話的卻是個俊俏清瘦的和尚。
少女撇撇嘴,不悅道:“你定然是在找藉口。你同天帝哥哥關係那般好,他哪捨得責罰你?”
和尚執起念珠,閉目搖頭道:“星君莫任性,關係雖好卻不意味着能無視上下尊卑。況且貧僧尚有成千上萬的佛經要參悟,人間着實是沒空去的。”
“你!你就這般敷衍於我!”少女氣極,一拂袖,直直的朝着縹緲雲海掠去。
“星君——”
和尚呼喊了一聲,可那少女還是頭也不回。
“唉——”
和尚嘆口氣。
飛的遠了,少女偷偷躲在雲朵後頭,用眼角偏過頭瞥他一眼,卻只見那和尚依舊像個木頭一樣杵在原地,不由又氣起來,恨恨道:“不解風情!”
她秀麗的身影,穿梭在雲層中間,東來西往,南眺北望。
“這些都是你的記憶麼?”
突然,耳邊有人出聲問道。
“什麼?”端華一呆,再睜眼,眼前一看不見那少女,也沒有了那個和尚,只有唐三藏饒有興味的盯着她。
一股涼意涌上她的心口,剛剛回暖的身體又猛的冷下來。
“我……不是我……這不是我的記憶……”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端華才斷斷續續的道。
“可是——”唐三藏停頓了好一會,才繼續道,“不是你的記憶,怎會出現在此處?”
端華呼吸一窒,直愣愣的望着他。
他,他該不是以爲自己是赤淵吧?他,要是真以爲自己是赤淵怎麼辦?他會不會……
她惶恐的要命,也不知是擔心自己的生死,還是害怕那些尚未萌芽的感情就這樣覆滅了。
唐三藏見她呆呆傻傻的樣子,嘴角一勾,將拈花狀的手藏在了身後,才奇道:“你怎的如此緊張?”
端華顫巍巍的擡起眼睛,打量了片刻,確信那張俊秀的臉上沒有什麼殺氣後,終於寬了心慢吞吞的解釋道:“這委實不怪徒兒緊張,只是師父對她恨之入骨,徒兒有些擔心。”
唐三藏露齒一笑:“她早已魂飛魄散,這三界間也沒有了這一個人,因此爲師不過隨便說說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端華鬆了口氣,卻又禁不住有些恍惚,既然都死透了,那謝謝關於赤淵星君和金蟬子的記憶是哪裡來的呢?
總不可能憑空冒出來一段前塵往事,還偏偏是這種地方?
難不成,自己真的是——
她心裡一冷,又暗想,何必自己嚇自己。
端華自然是死也想不到,那段記憶是從何處來的。
唐三藏仔細觀察着她的神情變化,連他,也有幾許迷茫了。
莫不是,幾千年的那件事另有隱情?
風在耳邊呼嘯,雲在腳下馳騁,空氣裡滿是淡淡清香,長袍一張,唐三藏已在雲頭站立。端華也趕忙收了法術,駐足立在他身旁,詫異道:“師父,怎麼不走了?”
三藏擡起僧袍,雙手合十,唸了聲佛號,一指這浩瀚雲海,微眯着眼睛道:“你可認得這是何處?”
端華揚首一探,茫茫雲海之下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府宅。
高樓長廊,綿延不絕,十分大氣。玉樹花海,隨風招搖,無比唯美。
她又覺着眼熟,下意識就想着怕是赤淵有關,可這回到底不敢冒冒然就答應,便含糊道:“人間也有許多這樣的地方,是故不太識得。”
三藏盯着她,半晌,才帶着怪異的聲音道:“金苑瓊宮,乃是赤淵的仙府。”
“是她的啊……”端華面上淡淡應道,心裡卻不停翻騰,果然又是關於赤淵的。還好自己沒說些什麼,不然,他又要懷疑了罷。
不過,她這一刻,總算也明白,天界這一遭,唐三藏只是爲了試探她。原來自己根本就沒有得到過他的信任。
唐三藏捻起念珠,不斷滑動,似是思忖了片刻,彎脣笑道:“金苑瓊宮,風景秀麗,不如下去看看?”
揉揉眼皮,沉沉呼了一口氣後,端華才帶着疲倦的聲音道:“師父,何必費這一番周折。你有通天本領,若真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赤淵,去查一查生死簿,或取水觀一觀我的前世今生塵緣,不就可以知曉答案了嗎?”
見話已說破,三藏也懶得僞裝,細長的眼睛眯了眯,道:“爲師確是有通天本領,不過那是曾經。而生死簿塵緣水麼,其實爲師早已看過。”
“你看過?”端華一驚。
“不錯,早在第一次遇見你時,爲師就看過了。”唐三藏悠悠道。
“你……你看過了……”端華失神,隨即又僵僵的問,“那我,我究竟是不是赤淵?”
唐三藏支着下巴,沒有回答,打量了她一會兒才興致勃勃的道:“令人意外的是,在生死簿和塵緣水上,你的過去一丁點都看不到。所以爲師病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她。”
“怎麼可能……難不成我沒有過去?”端華喃喃道。
唐三藏擡起手指,比了比:“通常呢,一個人,看不到過去,只有兩種情況。”
“哪兩種?”
“一種呢,是十世輪迴完結,重新投胎的。另一種呢,是被天上神仙刻意抹去了記憶。”
怔怔的,端華急急追問道:“那我,我是哪一種?”
“你麼——”唐三藏拖長了語調,緩緩道,“輪迴完結,重投人世,一般是不會進妖道的,畢竟十世輪迴太過苦澀,第十一世用會許些福澤。因此,按你的情況,應當是第二種,有仙家從中作法,抹去了你的記憶,再將你強塞進虎身之中。想來,你自小不受父母疼愛,被同族相欺應是這個原因罷。”
一扯身上的袈裟,端華似乎失掉了渾身的力氣,站都站不直了,佝僂着身子。她垂頭埋臉,半天沒有做聲。
唐三藏放輕了聲調,嘆氣道:“你沒有什麼想說的麼?”
端華不易覺察的顫了顫,閉上眼睛又睜開,目光晦澀,囁嚅道:“爲什麼要抹去我的記憶?是誰,誰擅自抹去了我的記憶?我——我又究竟是誰呢?”
唐三藏搭上她的臂膀,將她攬入懷中,安撫死的拍着她的背,輕聲道:“天界這一遭,爲師帶你來,就是尋找真相的啊。”
端華點點頭,無力的靠在挺直的肩頭上,只覺無比舒適,接着腦袋一耷拉,已沉沉睡去。
唐三藏長眉揚起來,手臂一張,將她橫抱起,低頭冷笑,道一聲:“有趣。”
涼風驟起,衣袍聳動,那唐三藏卻已飛遠。
繁花茂枝,雕欄玉砌,落下的那一處,不正是赤淵星君的洞府,金苑瓊宮麼。
原來,該有的命運還是會有。
沒有人,也沒有神,能逃出去。
雲海裡,三人迎風而立,眉頭緊蹙:“金蟬子,怎麼不按套路出牌啊?”
遙遠的西天,有佛,或是魔,露出一個似笑似路似怨似嗔的神情。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蟬是有了,就不知誰纔是黃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