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刺骨, 比風更寒冷的是唐三藏的聲音。
"她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天界的朋友很多。
不久之後,有一個名叫紫微的星君來爲她鳴不平。
他的性格同她一樣固執, 他堅定的以爲我不愛她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錯誤, 所以他要我向所有人承認——我愛她。
可惜, 我亦是一個固執的人, 我拒絕了他。
他憤怒的向我發起了一場挑戰。
我和紫微相約在十月十五的寒梅園裡。
我至今還記得那一天, 下着大雪,風很大,四處飄散着梅花瓣, 洋洋灑灑又浩浩蕩蕩。
我們在梅花香氣裡戰作一團。"
唐三藏止了話音,端華卻忍不住接着他的話說了下去。
"一個佛和一個帝君打了個天昏地暗, 可最後死的卻是一個女人。"
"端華, 你怎麼知道?"唐三藏驚慌失措道。
"我……我夢見過……"端華勉強應了一聲。
那個夢, 那場浩大的死亡。
當時她聽見了一聲慘叫,可那聲慘叫卻不是來自唐三藏, 而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
"赤淵!你爲何要替他擋下這一杖!"
"紫微,你不明白,我爲了他,什麼都願意去做。"
是了,一個是赤淵星君, 一個是紫微帝君, 而那把傷了人的禪杖, 名叫斷魂。
"斷魂杖下無生魂, 那日她死了罷。"端華怔怔道。
"她若那時死了, 我心裡大約還不會難過。"唐三藏自嘲的笑起來,"再說, 一個法力高強的星君哪會那麼容易死。"
"可她……確實是死了吧……"
微微頜首,唐三藏道:"不錯。"
"那日她受了重傷之後,被天帝帶去太上老君的仙宮中療傷。大約治癒了半個多月左右,她便尋了個老君不在的時辰偷偷摸摸出來了。
離開老君的仙宮後,毫無意外的,她來找我了。
我看她略單薄的身影,擔憂問她道,赤淵,你的傷不是還未好嗎,怎的跑出來了?
她撇撇脣,攤手道,我急着出來是要詢問你一樁事。
我皺起眉很認真的道,什麼事?
她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低着頭道,那天我替你擋那一杖時,你心中有什麼感覺嗎?
我思索了片刻後,認真的回答道,胸口有些疼痛,心底有點空蕩。
聽了我的答案,她嬌俏的臉上瞬間洋溢着快樂的笑意。
你高興什麼?我不由問她。
她臉瞬間紅了,訥訥道,金蟬子,你可真笨!
我擰着眉毛道,赤淵,你今日怎麼了,總說些奇怪的話?
她揚起臉,笑靨如花,陡地伸出雙手擁住了我。
撲鼻而來的皆是淡淡的清香,可我卻欣賞不了,我一把將她推開,冷聲道,你這是做甚麼?
那張笑顏僵住了,她喃喃道,你不是喜歡我麼?
貧僧何時說過?
她定定望着我,道,可你方纔明明說胸口有些疼痛,心裡空落落的啊?難不成那是假的嗎?
幾千年前,我尚不會騙人,便老老實實的對她道,赤淵,你誤會了。
誤會了什麼?她追問道。
我平靜的道,貧僧會心痛擔憂你,乃是因爲……我們是朋友。
她的俏臉霎時白了,她擡着頭望着我,眼裡似含着一層霧水,沉默了片刻後,她怔怔的道,金蟬子!你說的是真的麼?
我無法欺騙她,更無法欺騙自己,因此我如實答道,貧僧所言字字皆真。
你只當我是朋友?她不甘心的問。
我漠然道,從來只是朋友。
她像忽的失掉所有的力氣,一把跌坐在臺階上,烏黑的長髮順着她瘦削的肩膀鋪散了一地
。
赤淵,你沒事吧?我伸出手試圖扶起她。
她看一眼我的手,又看向我的臉,忽然笑起來,十分溫柔的道,不必了,金蟬子。
我一愣,又聽她接着道,金蟬子,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糾纏於你了。
她的聲音分明帶着哭腔,可我盯着她的臉,卻沒有發現一滴的眼淚。
我猶豫了一瞬,還是點點頭道,好,赤淵,你保重。
那時,我只想,大約我真正要失去一位朋友了。"
天已經徹底暗了,半月如鉤,樹影婆娑。灰白色的月光沐在二人身上,似是陡然添了幾分寒意。
唐三藏的清冷的嗓音從黑暗之中猛的又飄得悠遠:
“與我分別之後的第二日,她自殺了。魂飛魄散,連輪迴也入不得。”
吃驚的瞪大了雙眼,沉默了好一會,端華纔回過神呆呆道:“她爲何如此?”
唐三藏古怪的笑起來:“大約是,爲了報復我吧。”
“應該不會吧,師父,她這麼喜歡你。”端華安慰道。
唐三藏嘲諷道:“也許吧。不過,她自絕後,天界中人將所有的罪過推在了我頭上,而後,我被貶罰至人間歷經十世輪迴,接着被派到西天取經。途中遭遇九九八十一難,還有天上帝君的阻撓,可我那時不以爲然,卻沒想到一場浩劫就此產生。”
端華一怔,下意識的瞥向唐三藏的臉,她方纔以爲他講訴此事乃是懺悔之意,可這時看見這張爬滿狠厲的臉,她才知道,她想錯了。唐三藏,並非悔過,而是——
“師父,你該不會恨她吧?”
唐三藏輕哼一聲,冷笑道:“我不應該恨她麼?”
端華呼吸一窒,艱難的道:“師父,可她只是愛上你,並未做錯什麼。”
唐三藏蔑視她道:“端華,你既說她未做錯,難不成是爲師錯了?”
端華沉默。
唐三藏厲聲道:“貧僧究竟做錯了什麼?不過是不愛一個人,卻要受到所有人的責難。世人皆在怪我,她自殺怪我,天界受詛咒輪迴也怪我。試問,貧僧究竟幹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端華無言,嘆息了一陣後她道:“師父,你和她皆沒有錯。”
“哦,那是誰錯了呢?”唐三藏冷冷的盯着她。
“師父,何必再糾結於這件事。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端華疲倦的道。
唐三藏揚起眉,陰沉沉的道:“不可能過去。”
“師父……”
“我不甘心。”
寒風打在他俊秀的眉眼上,他似絲毫不覺,顧自沉浸在回憶之中。
“在天界時,我受到幾千條規則的束縛,不得不潛心禮佛;來了人間,我不得不拯救蒼生,心懷慈悲;到了地下,我還要入輪迴經苦難,謹遵佛偈。
可到頭來,貧僧得到了什麼呢?
不,貧僧什麼都沒有得到,反而還失去了一切。
曾經的至交好友離我而去,曾經的高深法力,如今只剩下了一半,而最重要的便是我失掉了——潛心向佛的一顆心。
而這一切,皆只因爲赤淵自殺了。
昨日,我看見那小孩將斷魂杖拋入崖底,我心中忽然明瞭,何必再假惺惺的扮演那位大唐高僧呢。
既然已一無所有,那是佛是魔又有甚麼區別?
一個虛僞的帶面具的神佛,當他失去了慈悲之心,倒不如干脆做個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魔。"
唐三藏說罷,臉上揚起了一個邪佞的陰冷的笑。
佛的心中,不知是多久前埋下的一點魔種,忽然間,紮了根,發了芽,長大了。
寒風驟起,端華狠狠打了哆嗦,從地上站起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艱難的開口道:"師父,徒兒不想去取經了。徒兒要回家……"
唐三藏冷冷的白她一眼,涼涼道:"晚了。"
思索了一會,他又補充道:"既然上了魔船,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
唉,端華嘆了口氣,她並非是真不想陪在他身旁,只是說到底,她還想留條性命。
*
“娘——娘——你爲何不理孩兒了——”
不遠處的石墩上,那胖孩兒不知何時醒了。
也許他偌大的腦殼此時還十分疼痛,也許他的雙手此時還在微微的發抖,可當他看見母親鐵扇公主的那一刻,無疑,他的心中是十分高興的。
寒月當空,胖孩兒像個飛速運行的球,迅速的就滾到了鐵扇公主的身旁。
他無暇顧及樹林裡朦朧的兩道人影,到底是不是唐三藏,亦看不清這大火過後的楓葉林究竟是怎樣的光景。他的眼裡,只有他的母親。
可惜的是,這一回,他的母親再也不會像從前一樣,溫暖的擁着他。
地上的屍體早已冰涼,但胖孩兒卻宛如沒有知覺一樣緊緊的深深的將那具屍體抱在懷裡。
“娘——娘——”
他一邊抱着,一邊哭起來,哭的十分難聽,卻又十分淒厲。
哭了好一會後,唐三藏悠閒的走向他,戳着他的後背道:“別哭了,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