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英雄傳》三十、重整花果山

卻說大聖被唐僧連攆了四次,只得離別,躍入雲中,遲遲不願離去。看着下邊師徒幾個,止不住傷情悽慘,垂淚道:“苦啊!你那時節,出了長安,有劉伯欽領你救我出山,拜你爲師,隨你西行。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攏白馬,收八戒,得沙僧,吃盡千辛萬苦。今日爲着個白骨夫人,卻昧着惺惺使糊塗,只教我回去。這纔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罷罷罷!迴轉花果山罷!”扭轉身,使個筋斗雲,直奔東洋大海。獨自個悽悽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墮,停雲止步,良久才靜心望那海水:

煙波蕩蕩,巨浪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

涌,水浸灣環。潮來洶涌,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卻似狂風吹九

夏。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覆果然憂慮過。近岸無

村社,傍水少漁舟。浪卷千年雪,風生六月秋。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

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游魚樂,天邊過雁愁。

那行者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雲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巖倒塌,林樹焦枯。你道怎麼這等?原來今春獵人守獵時,燒火烤肉,不小心燃着了枯枝。枯枝又燃着了松柏,松柏相連,一座大山起了熊熊烈火,直燒了三天。這大聖倍加悽慘,有一篇敗山頹景的古風爲證。古風雲:

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悽慘更傷悲。

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 щщщ⊕ тt kΛn⊕ ¢ ○

可恨賊人入猴山,堪嗔獵戶把人欺。

投網放夾逮林禽,陷井銃槍斷獸跡。

滿天霞霧皆消蕩,遍地風雲盡散稀。

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哪見白猿啼?

北溪狐兔無蹤跡,南谷獐豝沒影遺。

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喬樹皆倒枯,崖前翠栢盡稀少。

椿杉槐檜慄檀焦,桃杏李梅棗梨了。

柘絕桑無怎養蠶?柳稀竹少難棲鳥。

峰頭巧石化爲塵,洞底泉幹都是草。

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

往日飛禽飛哪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蟒惡傾頹所,鶴避蛇回敗壞洞。

想是西行違民意,致令家園遭塗炭。

那大聖正當悲切,只聽得那亂草坡前,雜荊凹裡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羣猴聽見,一個個垂淚告道:“自爺爺去年初冬來家走後,一羣獵人相中了咱的花果山,日日藏夾、放銃,硬弩強弓,黃鷹兇犬,網扣槍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玩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更慘的是,開春一場大火,整整燒了三天,吃食盡無,飢去坡前偷草根,渴來澗下吸濁湯。”大聖道:“怎起的火?”羣猴道:“是那獵人夜守獵物時,燒火烤肉燃着了大山。鬼王軍師領着大夥救火時,卻中了獵人的鉗夾,動彈不得,活活燒死。”大聖聽得,怒火中燒,掣鐵棒,往地下猛砸三下,口中唸了幾句訣,本處山神慌忙出來行禮。大聖道:“你身爲本山山神,爲何縱容獵人放火?”山神道:“大聖息怒,這山進了獵戶,小神也無能爲力。我的小廟也被燒個稀爛,至今猶住窩棚。”大聖道:“可知放火的獵戶現在何處?”山神道:“那晚放火的共有十二個獵人,由我堵住退路,已全部燒死。”大聖道:“每日進我花果山的獵人有多少?”山神道:“數不來,多少不一,有百十個的,也有幾百個的,還有千把個的。”大聖道“念你堵賊有功,老孫就不責罰你了,去罷。”那山神躬身退去。大聖道:“大火時,可燒了孩兒?”衆猴道:“這山上生靈燒死無數,我們猴輩也燒死了好多。火滅後,只有三萬多個存活。這裡沒了花果養贍,難已存活,逃荒去了大半,我們這小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半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千把去。”行者道:“他搶你們何干?”羣猴道:“說起這獵戶可恨!他把我們中箭着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鹽炒,當做下酒菜食用。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筋斗,豎蜻蜓,當街上篩羅擂鼓,無所不爲的玩耍。”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什麼人執事?”羣猴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奔芭二將軍管着哩。”大聖道:“你們去報他知道,說我來了。”那些小猴,撞入門裡報道:“大聖爺爺來家了。”那馬流、奔芭聞報,忙出簾門叩頭,迎接進洞。大聖坐在中間,羣猴羅拜於前,啓道:“大聖爺爺,你不是保唐僧去取經,卻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爲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手段,幾番家打殺妖精,他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趕回來,永不聽用了。”衆猴鼓掌道:“造化!造化!做什麼和尚,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叫:“快安排酒來,與爺爺接風。”大聖道:“先莫飲酒,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來堆着。或二三十個一堆,或五六十個一堆,堆着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蜂,一個個跳天撅地,亂搬了許多堆集。大聖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躲,讓老孫作法。”

那大聖上了山巔看處,只見那南半邊,咚咚鼓響,噹噹鑼鳴,閃上有千餘人馬,都駕着鷹犬,持着刀槍。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兇險。好男兒,真個驍勇!但見:

狐皮苫肩頂,錦綺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掛寶雕弓。

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龍。

成羣引着犬,滿膀架其鷹。

荊筐擡火炮,帶定海冬青。

粘竿百十舚,兔叉有千根。

牛頭攔路網,閻王釦子繩。

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

大聖見那些人步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裡捻訣,口內唸唸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

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迭侵。乾坤昏蕩蕩,日

月暗沉沉。一陣搖鬆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

走石亂傷人。

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憐把那千餘人馬,一個個:

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蔘官桂嶺前忙,血染硃砂地上。

附子難歸故里,檳樃怎得還鄉?屍骸輕粉臥山場,紅娘子家中盼望。

詩曰:

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麻。

可憐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跟了唐三藏,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說道:‘千里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 真有此話?我恨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叫:“小的們,出來。”那羣猴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死人屍首,留下喂虎喂狼。把死倒的馬匹,拖將來,剝了皮,做衣服,做靴穿;將肉醃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操演武藝。”羣猴一個個領諾。

這大聖第二天又在北山,弄神通刮死了五百多個獵戶,同樣拖回馬匹,收了弓箭刀槍。一連半月,被大聖弄死的獵人馬匹不計其數。方圓幾百裡的獵戶,知道花果山好刮狂風,再無人敢進。至此,大聖家園才得安寧。他便做了兩面彩旗,一面上繡着“齊天大聖”,一面上繡着“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 豎起兩根杆子,將旗掛於洞外,逐日招魔聚妖,積草屯糧,不提“和尚” 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東海龍王那,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鬆楠,桃李棗梅,無所無備。他又去陰曹鬼府,把獨角鬼王的魂魄查出。向帝君要了聚形丹,給鬼王聚了形,復了魂,又迴歸了花果山,聽大聖調用。

卻說大聖總有一個心病不暢,就是他頭上的金箍兒。這日,他起了個早,一個筋斗雲,便到了北極寒冰洞。喜得個地玄祖師,手舞足蹈,忙設宴招待。宴罷,祖師、大聖和白熊便暢賭起來。大聖道:“洞主,上次許我的事不知辦了沒有?”地玄道:“小賭友,再述一遍我聽。”大聖笑道:“這叫貴人多忘事。”說着,拍了拍頭。地玄道:“我哪能忘。”便吩咐一個徒弟,去他書房把那半片藍紙拿來。一會,徒弟把紙片拿了來,遞給大聖。大聖看了看,皺眉道:“這寫的什麼?還被撕去一半。”祖師道:“這是己卯位的鬆箍咒兒,被小釋迦撕走了十四張半,遺下半張正是你的。”大聖道:“念這咒能去掉箍兒?”地玄道:“每篇咒兒兩句話,現只剩一句,不能去掉。”大聖道:“不能去掉,念他何用?”說着,扔在冰桌上。祖師道:“雖不能去掉,卻能解疼。”大聖道:“怎講?”祖師道:“若有人念緊箍咒兒,你跟着念這一句鬆箍咒兒,你頭就不疼。”大聖道:“不稀罕頭一句話兒,我只要後一句。”祖師道:“要想去掉這箍兒,兩句要連着念才靈。”大聖便又從桌上拿起這半張紙。祖師道:“能解疼不就好了,何必要去掉?”大聖道:“我已有絕招。當初師父念我的緊箍咒兒,我的頭就疼;若把我的金箍棒挨着金箍兒,任他念十遍八遍,我頭也不疼,只是有些震動,似害怕我的金箍棒。”祖師奇道:“這就怪事,請把你的金箍棒拿來我看。”大聖便從耳中撮出,變作三尺左右,放在桌上。地玄道:“你這棒是禹神遺下的定海神針,是有神奇之處。我的小賭弟,你這箍兒能取下了。”大聖驚喜道:“怎取?”祖師道:“熊兒,去把庫房中的陰石、陽石取來。”白小仙去了一會,便由四個小童擡了來兩塊圓圓的石頭。地玄使兩塊圓石分了矩離,道:“把神針變長一點,放在兩球的上邊。”大聖便把金箍棒長有一丈,放在兩石上,道:“大仙,這是何意?”祖師道:“這兩塊石頭也是禹神遺下的,喚作陰陽球石,本是定大地方向的。若把這鐵棒放上,陰力和陽力就會通過這神針相互拼殺。你若把緊箍兒貼在神針中間,金箍兒內存的法力就會被攪亂,我再念這半篇咒兒,趁亂就能脫下這箍兒。”大聖道:“是什麼半篇咒兒?”地玄道:“在你手上,你看。”大聖便展紙,看道:

己卯位鬆箍咒曰:

天麻、天雄、天仙子。

大聖搖搖頭遞給了祖師,道:“現在可好把金箍兒挨這金箍棒?”祖師道:“蹲在兩石中間,可以兩箍相碰了。”大聖就依祖師,蹲在兩石中間,鐵棒正好與大聖的頭平。地玄道:“兩手不要觸神針,把頭上的金箍慢慢靠上神針。”大聖往前趨了趨身子,頭便往前一點點移去。當頭上的金箍兒碰到金箍棒的一霎那,只聽“啪” 的一聲,那金箍兒就斷成了幾段,從大聖的頭上落下。大聖樂的擡棒而起,卻驚得祖師不能言語。大聖藏了鐵棒,向地玄拱手道:“有勞大師神謀,忽悠這裡有禮了。”祖師還了禮。熊小仙便命小童把陰陽球擡回庫房。大家坐定,祖師道:“孫忽悠,你這棒可砸過其他金箍兒?”大聖道:“我砸了三個,並用我的三昧真火燒個罄盡。”祖師道:“怪不得,你剛纔把金箍兒碰到神針,我還沒念那一句鬆箍咒兒,箍就斷爲幾截。這棒已成了金箍兒的小克星。你這神針今又入了陰陽力,將來的威力就會更大。你該用何謝我?”大聖道:“我欠了你一個人情,你叫什麼時間還,我就什麼時間還。”地玄大師道:“你來我這寒冰洞也是緣份,我們相識更是緣分。不如咱倆結拜爲弟兄如何?”大聖道:“我在天庭時,不論輩份高低,都是我的玩友,但真正是摯友的,並沒幾個,你就是其中一個。”祖師大喜道:“快排香案來。”徒弟們慌忙準備。

不一會工夫,小熊進來道:“準備停當。”祖師便領着大聖來在裡層大廳中。廳中燈火輝煌,香菸繚繞,正中供着一尊慈眉善目的金像,金像前放一長條供桌。桌上放着四樣供品,兩邊是一對大紅蠟燭,正中香爐中燃着三根檀香。大聖看着那神像只是出神,心裡道:“這像和南極師父供的一模一樣,師父叫心元祖師,這洞主叫地玄祖師,是不是兩家有什麼淵源?兩家祖師是不是平輩?我這裡和洞主拜了兄弟,輩份上會不會弄亂?若真亂了,我將來還有何面目去見師父?我不就成了這世上最混蛋的徒弟了嗎?”想到這,便道:“大師,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祖師道:“賢弟講來。”大聖道:“我的師父本是西方燃燈老頭的徒弟,號金蟬子,轉胎在人間,去如來那去取經。若咱倆拜了兄弟,你在天界就吃了大虧,不如不拜。面上你是長輩,私下裡也是賭友,其不兩全其美?”衆徒弟拍手稱讚。祖師哭笑不得道:“我這些徒弟,一些虧也不願吃,就依老賭友。”大聖道:“既然來到這金像前,這金像就是你們師徒尊奉的長者。我今也不想知他老人家是誰,我也拜一拜如何?”祖師喜道:“你拜你拜!衆徒兒,都隨着孫忽悠拜一拜祖先神。”那大聖便和地玄老兒一同跪在前面,衆徒兒隨着跪在後面。衆人拜畢,到前廳排開酒宴。飲酒間,地玄問大聖道:“孫老弟,取經僧現走到哪裡了?”大聖道:“別提那老和尚。我們一行路過西牛賀州的白虎嶺時,被一妖怪戲弄,我便打殺了他。老和尚翻來覆去念那咒兒,逼我與他脫離師徒關係,無奈何,我便迴轉花果山,又稱王稱聖起來。”衆小仙笑道:“那就在寒冰洞多住幾天,你在這,師父特別快樂。”地玄道:“爲一個妖怪,這金禪子沒必要攆你;他若離了你,還能去得西方?”一個小仙道:“這佛師兄爲何非叫大唐的和尚去他那取經?”另個小仙道:“這佛師兄故弄玄虛,直接把經送到大唐不結了。”

祖師道:“這妖怪是男是女?”大聖道:“是女的,叫什麼‘白骨夫人’。 他初變一個老翁,念着如來的佛號,要騙師父與他同行,被我打了一棒,化身死在那裡。師父怪我行兇,說我打老翁時,他身上打了一個寒顫。這妖怪又變化了一個老婆婆,又被我打了一棒,化身應聲死在那裡。師父更罵我多事,連攆我兩次。他說我打婆婆時,他身上又打了寒顫,說什麼是佛祖警告他哩。那白骨精兩次不曾打殺,第三次變作了老翁和婆婆的女兒,長得百媚豔生,哄得老和尚忘了一切,只敘情話。是我怕這妖精迷了師父,一棒斷了他的靈光,那老和尚瘋似的抱了姑娘的屍體,看時,原來是一抱白骨,脊樑骨上寫着‘白骨夫人’。 老和尚頓坐在地上,只念緊箍咒兒,我爲了尊重他,不用鐵棒碰那箍兒,那金箍把我的腦袋束得似一個亞葫蘆,疼得我跪地求饒,情願離他而去。我現在落個自在,四海內外任我閒遊。”衆小仙道:“老和尚無福。”祖師道:“老賭友,你不感到這裡邊有些蹊蹺嗎?”大聖道:“感覺老和尚怪怪的。”祖師道:“那金蟬子曾轉胎十次,保不定這白骨夫人,是他哪一世的親戚,也未可知。”大聖道:“一往師父見了女色從不動心,今見那妖怪眉飛色舞,早已亂了心性,不是我從中作梗,我想那堂早已拜了。大師這樣推論來,是有道理,我這就去鬼府,查那白骨夫人的來歷。”說着就走,祖師道:“老賭弟怎麼變成了急性子,再喝杯茶走。”大聖道:“我想求大師一件事?”地玄道:“說來。”大聖道:“把你的金箍兒送我一副。”祖師道:“你還要金箍兒幹啥?”大聖道:“我要哄一鬨老和尚,自己戴。”祖師笑道:“好!好!熊兒,快拿一副來。”白熊聽喚,就要去拿,大聖笑道:“要全的,別自己套住了自己。”一杯茶的工夫,白小仙拿了一個綢布包來。大聖打開看時,正是一副他平時戴的金箍兒,一邊赫然鏨着“戊寅”二字。祖師上前看了一眼,道:“巧呀!剛崩斷的是第十六位,這一副是第十五位。戴上罷。”大聖道:“別慌,把那兩篇咒兒給我。”說着,伸手向小白熊要。白熊小仙笑道:“還怕我昧的咒兒?”說着便從兜裡掏出兩張綠紙兒,遞過去。大聖折開誦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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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寅位鬆箍咒曰:

龍齒龍骨龍舌草,鳳眼鳳尾鳳仙花。

戊寅位緊箍咒曰:

紅曲紅花紅娘子,白朮白果白頭翁。

祖師道:“把這兩篇咒兒多念幾遍,熟記在心中,別弄混了。”那大聖默唸幾遍,確定熟記於心,便把綠紙兒捏成齏粉,然後把金箍兒戴在了頭上,自己卻呵呵笑了起來。祖師道:“你傻笑怎的?自己念念可靈否?”大聖道:“自己套自己,好玩。”說着就試着擡手扣了扣金箍兒,絲紋不動,知已與皮肉粘在一起;試着就默唸了一遍緊咒兒,金箍兒就感覺緊了好多,又念一遍,頭就疼了起來;試着默唸鬆箍咒兩遍,箍就鬆到原位,又念一遍,伸手便摳了起來。大聖大喜,重把金箍兒戴在頭上。別了衆仙,離了北極,去鬼府尋查白骨夫人根源不題。

卻說唐僧縱放心猿,埋了白骨,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着行李,繼續西行。剛過白骨嶺,唐僧驚叫道:“八戒、沙僧,我又聽到了那個女子的聲音,比埋骨殖時更悽慘。”八戒道:“我乍聽不到?師父,他說什麼?”唐僧道:“他說他已被尋遊的勾死鬼拿住,套了鐵鏈,要我到陰司裡去救他。”沙僧道:“還說了啥?”唐僧道:“沒有了,好象越走越遠。”八戒道:“這定是猴哥打殺的白骨夫人,其魂魄被陰曹鬼府的勾死人拿去了。”唐僧恨道:“這天殺的猴子,白白地要了白骨夫人的命。”沙僧道:“原來這白骨夫人,正是張寶的情人,因找不到一百年前的張寶,就把情移到了師父身上。”三藏道:“沙僧混說。”八戒道:“那白骨夫人還叫咱救他哩。師父,該想個點纔對。”三藏道:“我又不會上天入地,有何辦法?我也只會念幾篇經而已。”八戒道:“經卷都是念給魂魄的。那猴頭你就能從山根下念出來,何況這白骨夫人的魂魄?”三藏道:“八戒說的也對,那我就替他念幾篇。”說着,就正襟坐在馬上,拿出了出家人幾十年的看家本領,替那白骨夫人念起《超度經》來。

這師徒四人過山越嶺,淌河走原,行了一段平安路程。這日行到中午,天上飄起了雪花,沙僧便把大斗篷從挑擔上摘下,遞給師父。唐僧便把僧冠取下,給了沙僧,就把斗笠戴上。師徒們乘着飄雪繼續西行。沙僧道:“師父,我是否說錯了話?”三藏笑道:“這悟淨,哪句話說錯了?”沙僧道:“師父攆大師兄時,問我和八戒,他打死白骨夫人對不對。”八戒道:“扯這老秧子,你說白骨姑娘太柔弱,打不得。”三藏道:“你說的對呀!”沙僧道:“我傷了大師兄的心。”說着垂起淚來。三藏道:“悟淨,好好的,這從何說起?”沙僧道:“這幾天我淨想這個問題:大師兄爲何要打殺一個不還手的妖精?”三藏道:“快,悟淨!把想法說說。”沙僧道:“大師兄火眼金睛,從沒看走過眼,想是這白骨夫人要情迷師父,被大師兄看穿,纔打的。”三藏自語道:“情迷師父,情迷師父?”八戒道:“就是想與師父產生感情。”三藏道:“你們也看出師父被那姑娘迷了?”八戒笑道:“不好說。”三藏也笑道:“你這呆子,實話實說。”八戒道:“叫沙僧說。”沙僧道:“我一輩子沒碰過女子,我哪裡說得來,還是三師兄說來得心應手。”八戒道:“師父和那姑娘,就如一對要分離的情人。當猴子打殺那姑娘時,師父已失去了理智。”三藏臉紅道:“往常悟空打殺妖怪時,我從沒心動過;這次卻不同,被打死的一家三口,就如同我的親人,似刀子割我心肝一樣。說實話,我真忘了情。這八戒,爲何不提醒師父?”八戒道:“我可沒猴子的境界高,你和白骨夫人的情意令我感動。我還怪猴子多事呢,我希望師父和姑娘結成良緣。”三藏忙道:“白說了,八戒。我怎麼爲私情忘了正事!”八戒道:“什麼是正事?”三藏道:“大唐皇帝命我西天取經,不是正事?”八戒道:“我看你和白骨夫人拜堂成親纔是正事。真不知他在地獄遭什麼罪呢?”三藏道:“我已給他念了《超度經》,不知能不能超度?情迷,情迷?沙僧、八戒,我錯怪悟空了。”沙僧道:“師父不提,我也不敢說,其實這幾天我挺想大師兄的。”白馬隨着叫了兩聲,也點了點頭。沙僧道:“二哥也是想念大師兄了。”三藏拍了拍白馬道:“悟誠,爲師是否錯怪悟空了?”白龍馬又點了點頭。八戒道:“我不想弼馬溫,不是他多事,我早喝了師父的喜酒了。”三藏道:“呆子又在胡說八道。我生是取經人,死是取經鬼。我錯怪悟空了,我攆走了悟空。”說着,老和尚在馬上垂起淚來。八戒和沙僧勸說一遍,都默默行路不語。

忽見一帶林丘,真個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天雖住了雪,可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挑着行李,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徑入松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餓了,哪裡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豬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鉢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哪裡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你看他出了松林,徑北行至十餘里,更不曾撞着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時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都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纔知柴米價,養子方曉父母恩’。 不知我的小豬仔在家可樂否?唉!這齋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在多幌個把時辰,纔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裡睡睡。”呆子在山崖無雪背風處,就把頭拱在草裡睡下,當時也只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翻倒頭,只管齁齁睡去。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麼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纔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裡貪着吃齋,我們哪裡會他?天色晚了,天又寒冷,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裡,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沙僧綽了寶杖,徑出松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只得強打精神,跳將出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臥在旁邊,揀下戴的斗笠,插定了錫杖,整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爲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雪中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想那白骨夫人和悟空之事,卻走錯了。他一來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北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向南邊去了。出得松林,忽擡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麼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家,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裡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借歇。”噫!這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大山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棵,前後藤纏百餘丈。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洞,枯藤結掛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臺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鬆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裡,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豔豔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纔來到塔門之下,只見一個斑竹簾兒,掛在裡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裡就進,猛擡頭,見那石牀上,側睡着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鉢盂模樣;一雙藍腳,懸崖榾柮椏槎。斜披着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家吆喝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眨着下眼遊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龍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痠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怪他的靈性着實是強,大撐開着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什麼人?”小妖們也都在瞌睡,聽老妖叫,一個小妖眯着眼站起去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和尚,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那妖聞言,呵聲笑道:“你衆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問他來此何干,打擾我的清休!”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剛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哪裡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擡將來。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

縱然好事多磨障,誰像唐僧西向時?

你看那衆小妖,擡着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喜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只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豎,血發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衆妖們,大家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往裡面只是一推。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三藏只得雙手合着,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哪裡和尚?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快快說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傳說你的肉金貴,吃一塊能長生不老,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裡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幾人?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卻淡定道:“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松林化齋去了。”老妖道:“今又造化了!往日想吃人肉時,抓的都是些歹人,今日也嚐嚐僧肉。兩個徒弟,連你三個,夠洞內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着,一定尋着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 且等慢慢的捉他。”衆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卻說那沙僧出林找八戒,走有十餘里遠近,不曾見一個莊村。他卻站立在高埠上正然觀看,只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呆子在裡面說夢話哩。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三哥啊!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說有齋沒齋也罷,教你我那裡尋下住處去哩。”呆子懵懵懂懂的,託着鉢盂,拑着釘鈀,與沙僧徑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三哥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胡說。那林子裡是個清雅的去處,決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哪裡觀風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只得牽馬挑擔,收拾了斗篷錫杖,出松林尋找師父。

他兩個尋一回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只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家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裡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凶哩!我們且去看來。”二人雄赳赳的到了門前。呀!閉看門哩。只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鐫着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 沙僧道:“二哥啊,這不是什麼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裡,也見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守着馬匹、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呆子舉着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裡面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哪裡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和尚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麼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兇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掛來!”小妖擡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徑出門來。卻說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只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須赤發飄,黃金鎧甲亮光饒。

裹肚襯腰文蛤帶,攀胸勒甲步雲絛。

閒立山前風吼吼,悶遊海外浪滔滔。

一雙藍靛焦筋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怪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哪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御弟三藏。若在你家裡,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這呆子認真就要進去,沙僧一把扯住道:“三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呆子卻纔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廝殺。正是那:

鈀來刀迎,刀來鈀架。一員魔將施威,一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個

英雄,大板刀甚是可誇。只殺得滿空中霧繞雲迷,半山裡崖崩嶺炸。一

個爲聲名,怎肯幹休?一個爲師父,斷然不怕。

他兩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敗。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畢竟不知怎救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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