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唐僧師徒四衆,脫難前來,行過了五百里黃風嶺,進西卻是一脈平陽之地。一日,天將晚了下來,大聖邊走邊道:“賢弟,想不想高小姐呀!”八戒笑道:“師兄明知故問,離家也有兩三個月了,哪有不想之理?”大聖道:“何不與師父請一天假,回去探望探望。”八戒道:“若遇着妖怪怎麼辦?”大聖道:“平陽之地沒有妖怪。”三藏在馬上道:“悟能呀!悟空說的對,趁這陽關大道,你就回去一趟罷。”八戒道:“我就先謝謝師父和師兄。”三藏道:“爲師也無甚禮物叫你捎回,那就給你那要出生的小子起個名字罷。”八戒道:“請師父賜字。”大聖笑道:“呆子也學會轉文了。”三藏道:“這小子名文兒,字文君,如何?”八戒道:“這名字好,都帶文。”大聖道:“師父怎知高小姐生的一定是小子?”三藏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大聖道:“師父起的名字太少。”八戒笑道:“師兄又說笑了,哪有把名字起好存着用之理?”三藏道:“悟空,爲何說起的名字太少?”大聖笑道:“豬媽媽下仔沒有一個之說,請師父再起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的名字。”三藏道:“那就叫大文、二文、三文好了。”八戒道:“還有大名。”三藏道:“老大叫文君,老二叫益君,老三叫梅君。八戒呀!回到家,代師父和悟空、悟誠向高親家問好。去罷,天就要黑了下來。”八戒忙別了師父和師兄,駕雲起在半空,跳着暢快的雲步,往高老莊行去。
福陵山就在眼前,八戒只感覺有一股暖流溫在心田,如數家珍的點數福陵山的每個峰頭和每道山谷。過了雲棧洞,閃眼來在高家門前,收了雲霧,走進大門。驚得管家高才大叫道:“太公,三姑爺回來了。”說不了,高老端着茶碗走出廳門來,八戒便向老丈人問了安。因高才的聲音太大,老岳母也從後院走來,八戒又向岳母問了好。岳母道:“賢婿來的正是時候,你的幾個孩子剛生下幾天。”八戒笑道:“媽媽說幾個孩子?”岳母道:“老大、老二是小子,老三是女兒,一胎三子。”八戒道:“我師父已給這三個孩子起好了名字。”高老驚道:“那長老已知小女要生下三個孩子?”八戒道:“師父先起一個名字,師兄說太少,要起三個。”高老道:“神僧,真是神僧。那給三個孩子起了什麼名字?”八戒道:“老大叫大文,字文君;老二叫二文,字益君;老三叫三文,字梅君。”高老道:“高才,快拿筆記下,記下。賢婿!快屋裡說話。”高母道:“還不去看看你的胖兒子。”八戒道:“媽媽,在哪裡,快領我去。”高母笑道:“剛走幾個月就不認得家了,後邊,後邊。”那八戒還沒聽完,早跑向後院去了。
高老忙吩咐高才置辦酒席,高才道:“太公呀,這都什麼時辰了,黑景半夜的,還置辦酒席?不如叫姑爺吃點便飯,明天正好大擺宴席,把親鄰都請到。”高老道:“當差不自由,只不知女婿明天走不走?”高才道:“老爺又糊塗了。他的師父連名字都起下了,可不是叫姑爺專意回來看少爺的。”高老道:“明天苦留他一天。記住,明天的酒席要豐盛;把所有親朋都請來,大賀添丁之喜。”高才答應了,纔回頭去給姑爺準備晚飯,不題。
卻說那八戒守着三個胖乎乎的娃娃,和高小姐說了一夜的私心話。天大亮,才起得牀來,見外邊人來人往,八戒問道:“三姐,前院忙什麼?”小姐笑道:“趁着你回來,還不是慶賀你這三個豬娃子。”八戒笑道:“是要慶賀。只是老豬現在沒什麼銀錢了。”小姐道:“咱師父留下的金銀哪裡用得完?可不要忘本,要盡心保師父西行。”正說着,丫環進來傳話,說前邊請三姑爺呢。八戒洗把臉,來到了前院。高家的親戚朋友早到了,都在廳上吃茶說話。八戒走進廳,一一相見,都恭賀八戒雙喜臨門:既有了好前程,又得了三胞胎。一時高才走上廳,對高老道:“太公,廚下一切齊備。”高老道:“那就酒菜上桌。”不一會,幾十桌宴席擺放停當,讓着都入了坐,高老一聲“開席,”衆親朋都舉起了酒杯。吆五呼六,直喝到天昏地黑方散。八戒道:“二老費了大心,俺剛烈不知如何報答呢?”高老道:“傻孩子,一家子怎說起兩家子話來?”八戒笑道:“我已和師兄講定了,他再去地府時,要給你二老增增壽呢!”高老笑道:“代我謝謝長老。增壽不增壽還在次要,關鍵是一家子要和睦快樂。”八戒道:“我明天一早就走,就不打擾二老了。”說罷,便去後院,守着三個寶貝孩子,和高小姐甜言細語不題。
天不亮,八戒便起了,摸了摸三個孩子的臉蛋後,出得門來,聚雲起在半空,別了高老莊,別了福陵山,向西飛去。一個時辰不到,遠遠看到師兄挑着擔在前,師父騎馬在後,徐徐而行。八戒忙按落雲頭,跳了下來,大叫師父、師兄。三藏下馬道:“悟能,我的小孫子可降生來?”八戒道:“也不問問你徒弟,見面就問孫子。”大聖道:“你不要得了便宜賣乖,好不好,我給你兩拳,快給師父報喜。”八戒道:“師父,你起的三個名字都用得上;師兄猜的精準,老大、老二是小子,老三是丫頭。”三藏道:“我年輕輕的,就當了爺爺,可知佛緣不淺。悟空,前邊樹下停一停,燒柱香再走。”師徒們便在一棵大楊樹下停住,八戒從篾箱裡拿出香燭點上,三藏盤腿坐在那裡,口誦《嬰兒平安經》三遍,又往西遙拜佛祖。拜畢,師徒們吃了些乾糧,繼續西行。
光陰迅速,歷夏經秋,見了些寒蟬鳴敗柳,大火向西流。正行處,只見一道大水狂瀾,渾波涌浪。三藏在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邊水勢寬闊,怎不見船隻行走,我們從哪裡過去?”八戒見了道:“果是狂瀾,無舟可渡。”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涼篷而看,他也心驚道:“師父啊,真個是難!這條河若論老孫去呵,只消把腰兒扭一扭,就過去了;若師父,誠千萬難渡!”三藏道:“我這裡一望無邊,端的有多少寬闊?”行者道:“徑過有八百里遠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個遠近之數?”行者道:“不瞞賢弟說,老孫這雙眼,白日裡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卻纔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遠,但只見這徑過足有八百里。”長老憂嗟煩惱,兜回馬,忽見岸上有一通石碑。三衆齊來看時,只見有三個篆字,乃“流沙河”, 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雲: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
鵝毛飄不過,蘆花定底沉。
師徒們正看碑文,只聽得那浪涌如山,波翻若嶺,河當中滑喇的鑽出一個妖精,十分兇醜:
一頭紅焰發蓬鬆,兩隻圓睛亮似燈。
不黑不青藍靛臉,如雷如鼓老龍聲。
身披一領鵝黃氅,腰束對攢露白藤。
項下骷髏懸九個,手持寶杖甚崢嶸。
那怪一個旋風,奔上岸來,徑搶唐僧。慌得行者把師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脫。那八戒放下擔子,掣出鐵鈀,望妖精便築,那怪使寶杖架住。他兩個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這一場,好鬥:
九齒鈀,降妖杖,二人相敵河岸上。這個是總督大天蓬,那個是謫
下捲簾將。昔年曾會在靈霄,今日爭持賭猛壯。這一個鈀去探爪龍,那
一個杖架磨牙象。伸開大四平,鑽入迎風戧。這個沒頭沒臉抓,那個無
亂無空放。一個是久戰流沙吃人精,一個是福陵山上勇猛將。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經二十回合,不分勝負。那大聖護了唐僧,牽着馬,守定行李,見八戒與那怪交戰,就恨得咬牙切齒,擦拳磨掌,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鐵棒道:“師父,你坐着,莫怕,等老孫和他耍耍兒來。”那師父苦留不住。他打個唿哨,跳在前邊。原來那怪與八戒正戰到好處,難解難分,被行者掄起鐵棒,望那怪着頭一下,那怪急轉身,慌忙躲過,徑鑽入流沙河裡。氣得個八戒亂跳道:“哥啊!誰着你來的!那怪漸漸手慢,難架我鈀,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見你兇險,敗陣而逃,怎生是好!”行者笑道:“兄弟,實不瞞你說,自在攏草山滅了花狐精,這十多天不曾耍棍,見你和他戰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腳癢,故就跳將來耍耍的,哪知那怪不識耍,就走了。”
他兩個攙着手,說說笑笑,轉回見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那妖怪不奈戰,敗回鑽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這怪久住於此,他知道淺深,似這般無邊的弱水,又沒了舟楫,須是得個知水性的,引領引領纔好哩!”行者道:“正是這等說。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斷知水性。我們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殺,只教他送師父過河,再做理會。”八戒道:“哥哥不必遲疑,讓你先去拿他,等老豬看守師父。”行者笑道:“賢弟呀,這樁兒我不敢說嘴。水裡勾當,老孫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還得捻訣,方纔走得。若論賭手段,憑你在高山雲裡,幹什麼蹊蹺異樣事兒,老孫都會,只是水裡的買賣,有些兒狼犺。”八戒道:“老豬當年總督天河,掌管了八萬水兵大衆,倒學得知些水性,卻只怕那水裡有什麼眷族老小,七窩八代的都來,我就弄他不過,一時又被撈了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與他交戰,卻不要戀戰,許敗不許勝,把他引將來,等老孫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說聲去,就剝了青錦直裰,脫了鞋,雙手舞鈀,分開水路,使出那當年的舊手段,躍浪翻波,撞將進去,徑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卻說那怪敗了陣回,方纔喘定,又聽得有人推得水響,忽起身觀看,原來是八戒執了鈀推水。那怪舉杖,當面高呼道:“那和尚,哪裡走!仔細看打!”八戒使鈀架住道:“你是個什麼妖精,敢在此間擋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無名。”八戒道:“你既不是邪妖鬼怪,卻怎生在此傷生?你端的什麼姓名,實實說來,我饒你性命。”那怪道:“我
自小生來神氣壯,乾坤萬里曾遊蕩。
英雄天下顯威名,豪傑人家做榜樣。
萬國九州任我行,****從吾撞。
皆因學道蕩天涯,只爲尋師遊地曠。
常年衣鉢謹隨身,每日心神不可敵。
沿地雲遊數十遭,到處閒行百餘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開大道金光亮。
三千功滿拜天顏,志心朝禮明華向。
玉皇大帝便加升,親口封爲捲簾將。
腰間懸掛虎頭牌,手中執定降妖杖。
頭頂金盔晃日光,身披鎧甲明霞亮。
往來護駕我當先,出入隨朝予在上。
只因王母降蟠桃,設宴瑤池邀衆將。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個個魂飛喪。
玉皇即便怒生嗔,卻令掌朝左輔相:
缷冠脫甲摘官街,將身推在殺場上。
多虧金星赤腳仙,越班啓奏將我放。
饒死回生不典刑,遭貶流沙東岸上。
飽時困臥此山中,餓時翻波尋食餉。
道士逢我魄不存,和尚見我身皆喪。
官僚遇我魂難聚,奸商碰我命不長。
來來往往吃人多,翻翻覆復傷生瘴。
你敢行兇到我門,今日肚皮有所望。
莫言粗糙不堪嘗,拿住消停剁鮓醬。”
八戒聞言大怒,罵道:“你這潑物,全沒一些兒眼色!我老豬還掐出水沫兒來哩,你怎敢說我粗糙,要剁鮓醬。”那怪道:“你看我項上掛的是什麼?”八戒道:“不就是幾個死人骷髏嗎!”那怪道:“不錯!但這都是取經和尚的骷髏。”八戒大罵道:“孽怪,爲何單把取經和尚的骷髏,掛在脖子上?那骷髏上又沒刻‘取經和尚’四字,是不是隨嘴罵我師徒?”那怪道:“和尚,我殺的人無數,唯有取經和尚的骷髏不沉入河底,只漂在水上,故此串在一起好玩。你們三個也是取經的和尚?”八戒道:“爺爺是取經的,你敢怎樣?”那怪道:“是不是取經的,你說了不算,等你們的人頭沉不沉水底才能知道。”八戒大怒道:“休得無禮!吃你祖宗這一鈀!”那怪見鈀來,使一個“鳳點頭” 躲過。兩個在水中打出水面,各人踏浪登波,這一場賭鬥,比前不同。你看那:
捲簾將,天蓬帥,各顯神通真可愛。那個降妖寶杖着頭輪,這個九
齒釘鈀隨手快。躍浪震山川,推波昏世界。兇如太歲撞幢幡,惡似喪門
掀寶蓋。這一個赤心凜凜保唐僧,那一個犯罪滔滔爲水怪。釘鈀一下九
條痕,杖打之時魂魄散。努力喜相持,用心要賭賽。算來只爲取經人,
怒氣沖天不忍耐。攪得那鯾鮊鯉鱖退鮮鱗,龜鱉黿鼉傷嫩蓋;紅蝦紫蟹
命皆亡,水府諸神朝上拜。只聽得波翻浪滾似雷轟,日月無光天地怪。
二人整鬥有一個時辰,不分勝敗,這纔是銅盆逢鐵帚,玉磬對金鐘。
卻說那大聖保着唐僧,立於左右,眼巴巴的望着他兩個在水上爭持,只是他不好下手。只見那八戒虛幌一鈀,佯輸詐敗,轉回頭往東岸上走,那怪隨後趕來,將近到岸邊,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師父,掣鐵棒,跳到河邊,望妖精劈頭就打。那妖精不敢相迎,颼的又鑽入河內。八戒嚷道:“你這弼馬溫,真是個急猴子!你再緩緩些兒,等我哄他到了高處,你卻阻住河邊,教他不能回首呵,卻不拿住他也!他這進去,幾時又肯出來?”行者笑道:“呆子莫嚷!呆子莫嚷!我們且回去見師父去來。”八戒卻同行者到高岸上,見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且不說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過河,方是萬全之策。”三藏道:“你才與妖精交戰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與老豬是個對手。正戰處,使一個詐敗,他才趕到岸上。見師兄舉着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這怪這麼精明?”八戒道:“不是精明,是可恨!”三藏道:“此話怎講?”八戒道:“這怪是天庭上的捲簾大將,以前我們同朝爲將,只是不認識。他因打碎了一盞玉玻璃,被罰在這裡受難。餓了便吃人。”還沒等八戒說完,三藏便阿彌陀佛起來。八戒繼續說道:“他說他吃四種人。”大聖道:“哪四種人?”八戒道:“吃貪官,吃奸商,吃道人,吃和尚。”三藏道:“這怪着實可惡。吃前兩種,算是殺富濟貧;那道人、和尚都是手無分文的人,爲何要吃?”八戒道:“他還最喜歡吃取經的和尚。”三藏罵道:“你這呆子,是不是你戰他不過,就編出這些話來嚇我?”八戒回道:“嚇你是孫子!師兄,見沒見他項上掛的一串骷髏?”大聖道:“看到了,怎講?”三藏道:“我恍惚也看到了,怪嚇人的。”八戒道:“那項上的九個骷髏都是取經和尚的,他說只有取經人的頭顱才漂在水上。”三藏心驚道:“悟空,這將如何?他爲何要和取經人作對,我們怎將過這流沙河?”大聖道:“師父放心,且莫焦惱。如今天色又晚,我們且往後退上一二里,找個背風處,叫八戒搭個草棚,待老孫化些齋飯來,你吃了睡去。等明日再教訓這個專吃取經人的怪物。”八戒道:“說得是。我這就和師父後撤,你要多化點湯飯,快去快回。”行者縱雲跳起來,就到西岸有人家處化了兩鉢素齋回來,八戒剛用樹枝、茅草搭好棚子。都坐定,吃了飯。大聖道:“我化齋時,問了人家,這大河,別說有妖怪,就是沒妖怪,非大船莫能過也。”三藏道:“上哪求條大船去?”八戒道:“求什麼大船?我揹你過河得了。”三藏道:“我要和平常人一樣行路,去到達西天。若要你揹着飛過河去,也能取得真經,那悟空早把我背到靈山去了。路上既遇不着悟誠,也遇不着你了。”八戒道:“師父光說着我聽不懂的話。你一步步的走,跟揹着去,不知差哪些?”悟空笑道:“說你呆,你真呆,差‘誠心’ 二字。”八戒道:“如來又沒跟着,飛過去,就說是一步步走來的,他哪裡知道?”三藏道:“更是差‘誠心’ 二字。”八戒道:“如來就沒誠心,你非要有誠心。他若有誠心,何不把經卷親自送到大唐!”三藏道:“是咱求經!”八戒道:“那魚餌也是如來先撒的。”師徒們說了會不着邊的話,便歇息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