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師徒兩個,策馬前來,直至山門首觀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見那:
層層殿閣,迭迭廊房。三山門外,巍巍萬道彩雲遮;五福堂前,豔
豔千條紅霧繞。兩路鬆篁,一林檜柏。兩路鬆篁,無年無紀自清幽;一
林檜柏,有色有顏隨傲麗。又見那鐘鼓樓高,浮屠塔峻。安禪僧定性,
啼樹鳥音閒。寂寞無塵真寂寞,清虛有道果清虛。
詩曰:
上剎祇園隱翠窩,招提勝景賽娑婆。
果然淨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佔多。
長老下了馬,行者歇了擔,正欲進門,只見那門裡走出一僧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帽,身穿無垢衣。
銅環雙墜耳,絹帶束腰圍。
草履行來穩,木魚手內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總皈依。
三藏見了,侍立門旁,道個問訊,那和尚連忙答禮,笑道:“失瞻。”問:“是哪裡來的?請入方丈獻茶。”三藏道:“我弟子乃東土欽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經,至此處天色將晚,欲借上剎一宵。”那和尚道:“請進裡坐,請進裡坐。”三藏方喚行者牽馬進來。那和尚忽見大聖相貌,有些害怕,便問:“那牽馬的是個什麼醜人?”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聽見你說他是‘什麼醜人’, 他就惱了。他是我徒弟。”那和尚打了個寒噤,咬着指頭道:“這般一個醜頭怪腦的,怎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來哩,醜自醜,甚是利害哩。”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與行者進了山門。山門裡,又見那正殿上書四個大字,是“觀音禪院”。 三藏又大喜道:“弟子感菩薩聖恩,未及叩謝,今遇禪院,就如見菩薩一般,甚好拜謝。”那和尚聞言,即命小沙彌開了殿門,請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馬,丟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鋪胸納地,望金身叩頭。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鐘。三藏俯伏臺前,傾心禱祝。祝拜已畢,那和尚住了鼓,行者還只管撞鐘不歇,或緊或慢,撞了許久,那小沙彌道:“拜已畢了,還撞鐘怎麼?”行者方丟了鍾杵,笑道:“你哪裡曉得,我這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的。”此時卻驚動那寺裡大小僧人、上下房長老,聽得鐘聲亂響,一齊擁出道:“哪一個野和尚在這裡亂敲鐘鼓?”行者跳將出來,咄的一聲道:“是你孫爺爺撞了耍子的!”那和尚一見了,唬得跌跌滾滾,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爺爺!”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孫子哩!起來起來,不要怕,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老爺。”衆僧方纔禮畢,見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內有本寺院主請道:“老爺們到後方丈奉茶。”遂而解繮牽馬,擡了行李,轉過正殿,徑入後房,序了座次。
那院主獻了茶,又安排齋供。天光尚早,三藏稱謝未必,只見那後面有兩個小童,攙着一個老僧出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上戴一頂毗盧方帽,貓睛石的寶頂光輝;身上穿一領錦絨褊衫,
翡翠毛的金邊晃亮。一對僧鞋攢八寶,一根柱杖嵌雲星。滿面皺痕,好
似百年苦楝皮;一雙昏眼,就如未月貓咪困。口不關風因齒落,腰駝背
屈爲筋攣。
衆僧道:“祖師來了。”三藏躬身施禮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僧還了禮,又各敘坐。老僧道:“適間小的們說東土唐朝來的老爺,我纔出來奉見。”三藏道:“輕造寶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問:“老爺,東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長安邊界,有五千餘里,過西番哈咇國,又有三四千裡,纔到貴處。”老僧道:“也近萬里之遙了。我弟子虛度一生,山門也不曾出,誠所謂坐井觀天,樗杇之輩。”三藏道:“老院主高壽幾何?”老僧道:“癡長一百歲了。”行者聽見道:“這還是我百代孫兒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謹言!莫要衝撞人。”那和尚便問:“老爺你有多少年紀了?”行者道:“不敢說。”那老僧也只當一句瘋話,便不介意,也不再問,只叫獻茶。有一個小幸童,拿出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藍鑲金的茶盅;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杯香茶。真個是色欺榴蕊豔,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誇愛不盡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老爺自上邦來,可有什麼寶貝,借與弟子一觀?”三藏道:“可憐!我那東土,無甚寶貝,就有時,路程遙遠,也不能帶得。”行者在旁道:“師父,我前日在包袱裡,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寶貝?拿來與他看看如何?”衆僧聽說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才說袈裟是件寶貝,言實可笑。若說袈裟,似我等輩,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祖,在此處做了八九十年和尚,足有三四百件!”叫:“拿出來看看。”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時賣弄,便叫頭陀開庫房,擡櫃子,就擡出七八櫃,放在天井中,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觀看。果然是滿堂綺繡,四壁凌羅!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們的也取出來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人鬥富。你我是單身在處,只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僞之人’。 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其幹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在老孫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說,急急的走了去,把個包袱解開,早有霞光迸迸,尚有兩層油紙裹定,去了紙,取出袈裟,拿到衆僧面前,抖開時,紅光滿室,彩氣盈庭。衆僧見了,無一個不心歡口贊,真個好袈裟!上頭有:
千般巧妙明珠墜,萬樣稀奇佛寶攢。
上下金絲鋪彩綺,兜羅四面錦沿邊。
體掛魍魎從此滅,身披魑魅入黃泉。
託化天仙親手製,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僧見了這般寶貝,果然動了奸心,走上前,對三藏跪下,眼中垂淚道:“我弟子真是沒緣!”三藏攙起道:“老院師有何話說?”他道:“老爺這件寶貝,方纔展開,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豈不是無緣!”三藏教:“掌上燈來,讓你再看。”那老僧道:“爺爺的寶貝,已是光亮,再點了燈,一發晃眼,莫想看得仔細。”行者道:“你要怎的看纔好?”老僧道:“老爺若是寬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後房,細細的看一夜,明早送還老爺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聽說,吃了一驚,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他怎的?等我包起來,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盡是老孫管整。”那三藏阻擋不住,他把袈裟遞與老僧道:“憑你看去,只是明早照還我,不得損污些須。”老僧喜喜歡歡,着幸童將袈裟拿進去,卻吩咐衆僧,將前面禪房掃淨,取兩張藤牀,安設鋪蓋,請二位老爺安歇,一壁廂又教安排明早齋飯送行,遂而各散。唐僧師徒收拾停當,關了禪堂,睡下不題。
卻說那和尚把袈裟騙到手,拿在後房燈下,對袈裟號啕大哭,慌得那本寺僧不能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爲何,卻去報與衆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有兩個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緣,看不得唐僧寶貝。”小和尚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百歲,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麼得有他這一件?怎麼得做個唐僧?”小和尚道:“師公差了。唐僧乃是離鄉背井的一個行腳僧,你這等年紀,享用也夠了,倒要像他做行腳僧,何也?”老僧道:“我雖是塵家自在,樂乎晚景,卻不得他這件袈裟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兒,就死也閉眼,也是我來陽世間爲僧一場。”衆僧道:“好沒正經!你要穿他的,有何難處?我們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留住他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罷了。何苦這般痛哭?”老僧道:“縱然留他住了半載,也只穿得半載,到底也不得氣長。他要去時,只得與他去,怎生留得長遠?”
正說話處,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智,出頭道:“公公,要得長遠也容易。”老僧聞言,就歡喜起來道:“我兒,你有什麼高見?”廣智道:“那唐僧兩個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着了。我們想幾個有力量的,拿了槍刀,打開禪堂,將他殺了,把屍首埋在後園,只我一家知道,卻又謀了他的白馬、行囊,卻把那袈裟留下,以爲傳家之寶,豈非子孫長久之計耶?”老和尚見說,滿心歡喜,卻纔揩了眼淚道:“好!好!好!此計絕妙。”即便收拾槍刀。內中又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謀,就是那廣智的師弟,上前來道:“此計不妙。若要殺他,須看動靜。那個白臉的似易,那個毛臉的似難。萬一殺他不得,卻不反招己禍?我有一個不動刀槍的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兒,你有何法?”廣謀道:“依小孫之見,如今喚聚東山大小房頭,每人要乾柴一束,舍下那三間禪堂,放起火來,教他欲走無門,連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後人家看見,只說是他自已不小心,走了火,將我禪堂都燒了。那兩個和尚,卻不都燒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豈不是我們的傳家之寶?”那些和尚聞言,無不歡喜,都道:“強!強!強!此計更妙!更妙!”遂喚各房頭搬柴來。唉!這一計,正是弄得個高壽老星該盡命,觀音禪院化爲塵!原來他那寺裡,有五六十個房頭,大小有二百餘衆。當夜一擁搬柴,把個禪堂前前後後四面圍繞不通,安排放下不題。
卻說三藏師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卻是個靈猴,雖然睡下,只是存神煉氣,朦朧着醒眼,忽聽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揸揸的柴響風生,他心疑惑道:“此時夜靜,如何有人行得腳步之聲?莫敢是賊盜謀害我們的?”他就一骨碌跳起,欲要開門出看,又恐驚醒師父,你看他弄個精神,搖身一變,變做個蜜蜂兒,真個是:
口甜尾毒,腰細身輕。穿花度柳飛如箭,粘絮尋香似落星。小小微
軀能負重,囂囂薄翅會乘風。卻自椽棱下,鑽出看分明。
這蜜蜂鑽出房外,只見那衆僧們,搬柴運草,已圍住禪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師父之言,他要害我們性命,謀我的袈裟,故起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憐又不禁打,一頓棍都打死了,師父怪我行兇。罷,罷,罷,與他個順手牽羊,將計就計,教他住不成罷!”想着又鑽回禪堂內,還了原形。輕輕地將師父連睡的藤牀移到禪堂中間,把行李塞在牀下;又輕輕拍了拍打盹的白馬,那馬便站了起來,被大聖拽在牀邊,又拍了拍,那馬便倚牀臥下。大聖拔了根毫毛,放在嘴裡嚼碎,捻了訣,心中默唸避火咒兩遍,把毫毛吐在藤牀上空,說聲變,變作一個大避火罩正好罩住三藏和白馬。那大聖口中又唸唸有詞,手摸罩子轉了一圈,一股風流便繞着避火罩盤琁起來。大聖又變作蜜蜂兒順着窗縫鑽出,一直飛到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現了原形坐定,着意保護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來。
一時間,禪堂四面大火皆起。猴王捻轉訣,念風咒,望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一陣風起,把那火轉颳得烘烘亂着。好火!好火!但見:
黑煙漠漠,紅焰騰騰。黑煙漠漠,長空不見一天星;紅焰騰騰,
大地有光千里赤。起初時,灼灼金蛇;次後來,威威血馬。南方三氣逞
英雄,回祿大神施法力。燥乾柴燒烈火性,熟油門前飄彩焰。風隨火勢,
焰飛有千丈餘高;火趁風威,灰送上九霄雲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殘年
爆竹;潑潑喇喇,卻就如軍中炮聲。繞得那當場佛像莫能逃,東院伽藍
無處躲。勝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宮內火。
這正是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須臾間,風狂火盛,把一座觀音院,處處通紅。你看那衆和尚,初始見禪堂團團火起,都個個拍手。忽然間,亂風狂趕,火隨風行,滿院皆火,都忙的搬箱擡籠,搶桌端鍋,又都叫苦連天。孫行者護住了後邊方丈,避火罩罩住了三藏、白馬,其餘前後火光大發,真個是照天紅焰輝煌,透壁金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時,驚動了一山獸怪。這觀音院正南三十里遠近,有一座黑風山,山中有一個黑風洞,洞中有一個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見那洞門外透亮,只道是天明。起來看時,卻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驚道:“呀!這必是觀音院裡失了火!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時與他救一救來。”好妖精,縱起雲頭,即至煙火之下,果然沖天大火,前面殿宇皆空,兩廊煙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將進去,正呼喚叫取水來,只見那後房無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風。他卻情知如此,急入裡面看時,見那方丈中間有些霞光彩氣,臺案上有一個青氈包袱。他解開一看,見是一領錦襴袈裟,乃佛門之異寶。正是財動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着那袈裟,趁哄打劫,拽開雲步,徑轉南山而去。
這場火只燒得五更天明,方纔滅熄。你看那衆僧們,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內尋銅鐵,撥腐炭,撲金銀。有的在牆筐裡,苫搭窩棚;有的在赤壁根頭,支鍋造飯。叫冤叫屈,亂嚷亂鬧不題。
卻說行者徑來火罩前,收了法力和毫毛。三藏還呼呼沉睡,那白馬便站了起來。大聖叫道:“師父!天光了,起來罷。”三藏翻身醒來道:“我怎睡在光地裡。”擡頭細看,禪堂已沒頂蓋,門窗不知去向,只有四壁紅牆。忙穿了衣服,出得斷壁,不見了樓臺殿宇,大驚道:“呀!怎麼這殿宇俱無?都是紅牆,何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今夜走了火的。”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孫護了師父和白馬,見師父濃睡,不曾驚動。”三藏道:“我處火中就不感到熱,你有這本事,爲何不救房上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師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愛上我們的袈裟,算計要燒殺我們。若不是老孫知覺,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聞言,害怕道:“是他們放的火麼?”行者道:“不是他是誰?”三藏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老僧空活百歲。”行者道:“這夥放火賊不知每天唸的何經?”三藏道:“要想行兇,只燒禪堂即可,爲何整個禪院都化爲了灰燼?”大聖道:“老孫見他心毒,便與他們助些亂風。”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時,只該助水,怎轉助風?”行者道:“‘人沒傷虎心,虎沒傷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三藏道:“這一夜大火,可傷了人?”大聖道:“不曾傷人。”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燒壞了也?”行者道:“沒事!沒事!燒不壞!那放袈裟的方丈無火。”三藏怒道:“那袈裟是菩薩送給貞觀皇帝的,唐王又親賜與我,我的命兒也沒他值錢。昨晚不要炫耀,你不聽。爲這一件袈裟,卻毀了一個禪院。”大聖笑道:“正好。觀音送的袈裟,毀在觀音院,這叫物歸原主。”三藏道:“我不管,你只還我個囫圇袈裟。”大聖道:“放心,師父!管尋還你那囫圇袈裟,等我去拿來走路。”三藏才牽了馬,行者挑了擔,出了破禪堂,徑往後邊方丈走去。
卻說那些和尚,正悲切間,忽的看見他師徒牽馬挑擔而來,唬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道:“冤魂索命來了!”悟空喝道:“什麼冤魂索命,快還我袈裟來!”衆僧一齊跪倒叩頭道:“爺爺呀!冤有冤家,債有債主,要索命不干我們事,都是廣智、廣謀與老和尚定計害你們的,莫問我們討命。”三藏氣道:“雖是他們定計,難道你們沒有參與?你們有何顏面在金像面前參禪奉經?爲了謀一領袈裟,竟要害死幾條人命。你們還厚着臉皮求饒?”行者咄的一聲道:“本要打死你們這些畜生,因我家師父慈善,不忍問你討什麼命!只拿袈裟還我走路!”其間有兩個膽量大的和尚道:“你們在禪堂裡已經燒死了,如今又來討袈裟,端的是人還是鬼?”行者笑道:“這夥孽畜!哪裡有什麼鬼來,我們是上國神僧,就是天火也難燒到我們。”衆僧叩頭道:“我等有眼無珠,不識真人下界!神爺的袈裟在後面方丈中老和尚處哩!”三藏等行過了三五層敗壁破牆,嗟嘆不已。只見方丈果然無火,衆僧搶入裡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曾燒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當。趁早拿出袈裟,還他去也。”
原來這老和尚尋不着袈裟,又燒了本寺的房屋,正在萬分煩惱焦躁之處,一聞此言,怎敢答言,因尋思無計,進退無方,拽開步,躬着腰,往那牆上着實撞了一頭,可憐只撞得腦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氣斷染紅沙!有詩爲證,詩曰:
堪嘆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間一壽翁。
欲得袈裟傳遠世,豈知佛寶不凡同!
但得容易爲長久,定是蕭條取敗功。
廣智廣謀成甚用,損人利己一場空。
慌得個衆僧哭道:“師公已撞殺了,又不見袈裟,怎生是好?”大聖道:“把那方丈內仔細搜查搜查。”衆僧忙不疊地亂翻一通,道:“老爺,不見那袈裟。”行者道:“想是汝等盜藏起也!都出來!開具花名手本,等老孫逐一查點。”那上下房的院主,將本寺和尚、頭陀、幸童盡行開具手本二張,大小人等,共計二百三十名。行者請師父高坐,他卻一一從頭唱名搜檢,都要解放衣襟,分明點過,更無袈裟。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細細尋遍,哪裡得有蹤跡!三藏心中煩惱,懊恨行者不盡,道:“你這猴頭,不是你自作主張拿出袈裟,能有今事?但沒袈裟,我有何顏面見佛求經!”說着,竟落起淚來。大聖聽三藏數落,又見他落淚,便怒將起來,從耳中掣出鐵棒,要打那些和尚。三藏止淚喝住道:“且莫傷人!再與我審問審問!”衆僧們磕頭禮拜,哀告三藏道:“老爺饒命!我等委實的不曾看見。這都是那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着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時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圖長久,做個傳家之寶,設計定策,要燒殺老爺。自火起之時,狂風大作,各人只顧救火,搬搶物件,更不知去向。”
行者走進方丈屋裡,把那觸死鬼屍首擡出,選剝了細看,渾身更無那件寶貝,就把個方丈掘地三尺,也無蹤影。大怒道:“廣智、廣謀兩個畜生何在?”衆僧便把正打哆嗦的廣智、廣謀推了出來。大聖道:“你既有智有謀,今就把袈裟還來!”那二畜生跪在前面,生恐大聖打他,嚇得哪裡說得話來!大聖頓了頓鐵棒怒道:“再不出智出謀,我就捅死你們。”廣智道:“這正南有黑風山,山中有一黑風洞,洞中有一黑大王。我這老死鬼常與他講法,兩個人有勾搭,這袈裟在黑妖精處也未可知。”大聖道:“先把這兩個畜生綁起來看管。”衆僧慌忙拿繩把二人捆在焦樹樁上。大聖道:“那洞離此有多遠近?”院主道:“不到三十里,那望見山頭的下邊就是。”行者道:“師父放心,不須講了,一定是那黑怪偷了去無疑。”三藏道:“那什麼謀、智的話你也信?老院主信了他倆的話,落得人院兩空。你別在到妖怪那不停當,叫我一人空守這裡。”大聖道:“並不是信這畜生的話,我也猜到了這裡。你不曾見夜間那火,光騰百丈,亮透半天,且休說三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見了!坐定是那妖見火光焜耀,趁着機會,暗暗的來到這裡,看見我們袈裟是件寶貝,必然趁哄擄去也。等老孫去尋他一尋。”三藏道:“快去快回。”行者道:“師父莫急,等我叫這些和尚伏侍。”即喚衆和尚過來道:“汝等着十個去埋老鬼,要埋深點;着十個教訓那兩個畜生,每人十鞭;着十個去給馬兒拔清草;着十個看顧白馬;剩下的伏侍唐老爺。”衆僧領諾。因都恨廣智、廣謀,爭着要去鞭他二人。大聖又道:“汝等莫順口兒答應,等我去了,你們就不來奉承。奉師父的,要怡顏悅色;養馬的,要水草調勻;訓畜生的,只准有皮肉之痛。假若有一毫兒差了,照依這個樣棍,與你們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火燒的磚牆樸的一下,把那牆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層牆。衆僧見了,個個骨軟身麻,跪着磕頭滴淚道:“爺爺寬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爺,決不敢一毫怠慢。”好行者,急縱身躍上半空,徑上黑風山,尋找這袈裟。正是那:
金蟬求證出京畿,仗錫投西涉翠微。
虎豹狼蟲行處有,工商士客見時稀。
路逢異國愚僧妒,全仗齊天大聖威。
火發風生禪院廢,黑熊夜盜錦襴衣。
這行者一筋斗跳將起去,唬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一個個朝天禮拜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聖下界,怪道火不能傷!恨我那個不識人的老剝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請起,不須恨了。這去尋着袈裟,萬事皆休;但恐找尋不着,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不知怎樣處治你們,恐一人不能脫也!”衆僧聞言,一個個提心吊膽,告天許願不題。
且說這行者,上得半空,就往南行。剛行不遠,就聽有人叫他。大聖停下雲步,轉身看時,卻是他和如來賭賽的裁判。大聖驚喜道:“你真是觀音菩薩?”觀音笑道:“不像嗎?”大聖道:“你如何在這裡?”觀音道:“你燒了我的留雲下院,還不許我來看看。”大聖道:“你着一個貪心的老僧給你看護香火,幾乎燒死了長老;你又容一個黑妖精與這老僧爲鄰,偷了長老的袈裟。”菩薩道:“這老僧是給我護了六七十年的禪院,沒想到臨寂滅時也起了貪心;這黑妖精我卻不知。”大聖道:“這雲端裡說話沒着落,咱不如下在那叢林裡說話。”菩薩道:“走罷。”這二人便降落雲頭,來在溪邊的樹下。這菩薩爲何知道他的下院被燒?原來唐僧的一班護法神祇,每日只派一人查點唐僧行徑,其餘神祇只在山神或土地廟裡海吃海喝,十天八天換一廟門。昨天他們剛挪到黑風山山神廟裡,土地和山神殷勤招待,只喝得昏天黑地,一直鬧到半夜才各各安寢。山神和土地起來個早,一人採購,一人幫護法尋顧唐僧、大聖。土地來在觀音院上空,卻大吃一驚,昨日還恢宏壯觀,今早卻廢墟一片。滿院煙霧繚繞,不時還有火苗冒出。往下尋看,卻不見唐僧蹤影,難道有人要謀害唐僧?慌得土地迴轉身來,直奔山神廟。一進廟門,就大喊“禍事了”,驚得衆護法忙忙坐起,大護法道:“土地兄,何事驚慌?”土地道:“唐僧住宿的觀音院,不知誰夜裡放了一把火,都變成廢墟了。現在還狼煙四起,瞅不到唐僧在哪,許是有人要謀殺唐僧。”老大道:“什麼?兄弟們快起!”衆伽藍和丁甲神不敢怠慢,急穿衣服,跑出山神廟,直奔觀音院上空。大家看時,正如土地所說,滿院只剩斷牆殘壁。衆僧們衣不裹體,四處弄走,有的搬運東西,有的搭建住處,有的埋鍋造飯。衆護法從山門往後,細細搜尋,老二道:“這前後大殿,東西廂房,都燒得一乾二淨,這火真是兇猛。”老四道:“這觀音院,還真有一件寶貝沒燒。”大家問什麼?老四道:“看那口大金鐘,足有幾圍粗,卻安然無恙。”老五道:“後方丈卻沒被火。”老三道:“慢!慢!那大聖不坐在房脊上?”大夥看時,可不是大聖,正四處張望呢!衆神祇慌忙離了觀音院,降下雲頭,傍在禪院東邊的叢林中。甲寅神道:“看大聖四處張望,許是找他的師父和白馬!”丁未神道:“我們從前門搜到後院,都不見唐僧和白馬,是不是被火燒沒了?”大伽藍道:“不見了唐僧,我們還猶豫什麼?快去報告佛祖,誰去?”老二道:“小弟願往。”老大道:“一個單薄,再去一個。”丁丑神道:“小弟願行。”大伽藍道:“你兩個要快去快回,看佛祖有何指示。”二人便躍入雲端,向靈山極速飛去。
如來正在禪堂靜坐慢思,梳理這幾個月的事情。令他不寧的是,牛首菩薩和三怪獸至今杳無蹤影。若說牛首背判了他,他應和妖猴聯繫,這些護法常來回報,妖猴寸步不離唐僧,沒有異樣反應。天眼通法力已經恢復,放眼觀去,卻也尋不着他們的蹤影。觀音從峨眉山回來,又回了南海,他的家務事也不消停。泱泱一個佛界,竟沒稱心處可言。正思想着,阿儺進前道:“師父,丁甲神回稟事情。”如來道:“叫他進來。”阿儺往外招了招手,二護法忙進來,向如來行了禮,立在一邊。如來道:“何事?說罷!”伽藍道:“唐僧住宿的觀音院昨晚失了大火,整個禪院化爲烏有。我們也尋不着唐僧。”如來道:“妖猴呢?”丁丑神道:“猴頭也在四處搜尋。”如來道:“可見到唐僧的屍體?”丁丑神道:“沒有看到。”如來道:“這觀音院也算觀音的一個小道場,你兩個速去南海,請得觀音,去處理此事罷。”二護法不敢怠慢,離了靈山,直奔南海而去。
二神祇行有一個多時辰,到了落伽山。停雲觀看,但見那:
汪洋海遠,水勢連天。祥光籠宇宙,瑞氣照山川。千層雪浪吼青霄,
萬迭煙波滔白晝。水飛四野,浪滾周遭。水飛四野振轟雷,浪滾周遭鳴
霹靂。休言水勢,且看中間。五色朦朧寶迭山,紅黃紫皁綠和藍。才見
觀音真勝境,試看南海落伽山。好去處!山峰高聳,頂透虛空。中間有
千樣奇花,百般瑞草。風搖寶樹,日映金蓮。觀音殿瓦蓋琉璃,潮音洞
門鋪玳瑁。綠楊影里語鸚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羅紋在上,護法威嚴;
瑪瑙灘前,木叉雄壯。
這二神祗觀不盡那異景非常,徑直按雲頭,到竹林之下,有接引神尼領至寶蓮臺前。二護法便給菩薩行了禮,道:“我們來請菩薩。”觀音道:“唐僧有難了?”伽藍道:“菩薩的下院昨晚被了大火,前後大殿廳堂燒作灰燼。唐僧也借宿在裡邊。”菩薩道:“玄奘可傷着?”伽監道:“不見唐僧和馬匹身影,那大聖兀自尋找。”觀音道:“可稟了佛祖?”伽藍道:“我們從靈山來的。”觀音便不言語,下了蓮臺,安排了木叉和執事神尼一些事務,領着二護法出了落伽山,升到雲端,叫二神祇上了他的祥雲,極速向觀音禪院行去。
一個時辰不到,三人便來到了黑風山上,衆護法和本處土地、山神俱在空中迎接。菩薩忙問道:“取經人可有消息?”大伽藍道:“唐僧安然無恙。我們早上尋不着他,原來被大聖罩在了避火罩裡。”菩薩道:“唐僧現在何處?”大伽藍往北下指道:“看那下面,唐僧正坐在方丈前。”菩薩道:“這下院爲何起火?”大伽藍道:“是本院老院主貪心唐僧的錦襴袈裟,想居爲己有,半夜裡着房頭領衆僧,往唐僧住的禪堂外堆柴草,要燒死唐僧師徒。不期被大聖知曉,便用罩子罩了唐僧和白馬,自己出在外頭,和尚放火時,他便扇風,一個大禪院就這樣燒了。”菩薩怒道:“我要叫猴子還我這下院。那袈裟呢?”大伽藍道:“袈裟不曾燒得。昨兒晚上老院主便把袈裟借了去,火起時,大聖但坐在方丈上護着袈裟。可到了天亮,老院主一頭撞死在牆上,這袈裟卻不見了。這不!大聖都審責這些和尚半天了。”觀音道:“好了,你們先回廟裡休息。我到下邊看看,若有事我會去廟裡叫你們。”衆護法和土地、山神便別了菩薩,回山神廟休息不題。
這菩薩邊往禪院行走,邊往下面觀看。忽見大聖辭了唐僧,躍上半空,向這邊行來。菩薩便隱在雲端裡,等大聖過來,忙叫住了他。二人說了幾句見面話,便都落在溪邊樹下。不知猴子要問觀音什麼話,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