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都城大國實堪觀,八水周流繞四山。
多少帝王興此處,古來天下說長安。
話表東勝大國陝西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華夷圖上看,天下最爲頭。真個是名勝之邦。彼時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是元貞觀,已登極一十三年,天下太平,八方進貢,四海稱臣。只因這貞觀帝出得招僧金榜,又着各處官員推選有名高僧,都上長安做會。那消個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滿長安街上,僧侶們成羣結隊,個個喜形於色,都知從此吃穿無憂矣。那昨兒剛來長安的觀音和木叉,還是疥癩遊僧打扮,一大早便從土地廟出來,混在這些赴會的僧侶之中,細細尋訪取經人不題。
此時趁觀音尋訪取經人之機,把話回表到大唐武德二年,歲在己卯。新春剛過,大唐皇帝李淵臨朝,聚集文武衆官,朝拜禮畢,有裴寂丞相出班奏道:“我大唐建國剛有一年,便四方稱揚。雖有小突厥等幾家叛匪作亂,終久要被我大軍滅除。今應依古法,開立科場,招取賢士,擢用人材,以資化理。”武德帝李淵道:“賢卿所奏有理。”就傳招賢文榜,頒佈天下:各府州縣,不拘軍民人等,但有讀書儒流,文義明暢,三場精通者,前赴長安應試。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陳名萼,表字光蕊,見了此榜,即時回家,對母張氏道:“朝庭頒下黃榜,詔開南省,考取賢才,孩兒意欲前去應試。倘得一官半職,顯親揚名,封妻廕子,光耀門閭,乃兒之志也。特此稟告母親前去。”張氏道:“我兒讀書人,‘幼而學,壯而行’, 正該如此。但去赴舉,路上須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來。”光蕊便吩咐家童收拾行李,即拜辭母親,趲程前進。
到了長安,正值大開選場。光蕊就進場,考畢中選,及庭試三策,武德帝御筆親賜狀元。跨馬遊街三日,不期游到丞相殷開山門首。由殷丞相所生一女,名喚溫嬌,又名滿堂嬌,未曾婚配,正高結綵樓,拋打繡球卜婿。適值陳光蕊在樓下經過,小姐知是大唐初科狀元,且人材出衆,心內十分歡喜,就將繡球拋下,恰打着光蕊的烏紗帽。猛聽得一派笙簫細樂,十數個婢妾走下樓來,把光蕊馬頭挽住,迎狀元入殷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時出堂,喚賓人贊禮,將小姐配與光蕊。拜了天地,又拜了岳丈、岳母,夫妻對拜畢,同攜素手,共入蘭房,親戚朋友歡飲一宵。次日五更三點,武德帝駕坐金鑾寶殿,文武衆臣趨朝。李淵帝道:“初科狀元應授何官?”裴丞相奏道:“臣查所屬州郡,共缺官一百一十一名,唯江州職位最重,乞陛下授他此職。”武德帝就命陳光蕊爲江州州主。又道:“因他與丞相之女剛剛完婚,一月之後再去赴任。”光蕊謝恩出朝。婚月已過,光蕊呈了上任奏書,領了赴任官文,拜辭岳丈、岳母,同妻出了皇城,前赴江州之任而去。
離了長安登途,正是春末夏初天氣,和風吹柳綠,細雨點花紅。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親,張氏道:“恭喜我兒,今又娶親回來。”光蕊道:“孩兒叨賴母親福庇,忝中狀元,欽賜遊街,經過丞相殷府門前,遇拋打繡球適中,蒙丞相即將小姐招孩兒爲婿。朝庭授孩兒爲江州州主,今來接母親,同去赴任。”張氏大喜,收拾行囊,衆親朋送至十里亭方別。
在路數日,張氏身體忽然染病,只好在萬花店劉小二家住下,請醫診治。第二天早晨,店門前有一人提着個金色鯉魚叫賣,光蕊將一貫錢買了,欲待烹與母親吃,只見鯉魚對他閃閃眨眼,竟有淚珠滾下。光蕊只因母親生病在牀,又有測隱之心生出,便有了把魚放生之念,遂向漁人問道:“這魚哪裡打來的?”漁人道:“離這十五里,洪江內打來的。”光蕊就使家童用水養着鯉魚,送往洪江放了生。光蕊又把此事告訴了母親,張氏甚感驚喜,竟將身上的病好了大半。又過兩日,病已痊癒,只是身子虛弱,不能路途顛簸,張氏道:“你上任欽限緊,不可爲我誤了行程。此時路上炎熱,恐添疾病,不如我在此暫住,你兩口兒先上任去,候秋涼卻使人來接我。”光蕊聽母親說得有理,便吩咐店小二,收拾一間房子,給母親暫住,留下盤纏,辭別了母親,和妻子登程而去。
半天行程,到了洪江渡口,只見艄水劉洪、李彪二人,撐船到岸迎接。光蕊令家童將行李搬上船去,夫妻都齊齊上船,那劉洪睜眼看見殷小姐有閉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與李彪設計,將船撐至沒人煙處,把家童和光蕊次第打死,將屍首都推到水裡去了。小姐見他們打死了丈夫,也便將身赴水,劉洪一把抱住道:“想死有點難。你若從我,萬事皆可商量;若不從我,叫你生不如死。”那小姐已有身孕,殉死不成,只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那賊把船渡到南岸,將船付與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帶了官憑,逼着小姐同他往江州上任去了。
卻說陳光蕊和家童的屍首,沉在水底不動,有巡江夜叉見了,星飛報入洪江水府。正值洪江水神升殿,夜叉報道:“今洪江渡口不知甚人把一個讀書人和一書童打死,那屍卻不漂走,只停在水底。”洪江神道:“這屍首有些來頭,請擡來我看。”不多時,衙役便將兩具屍首擡了來,放在水府門前,江神仔細看了看道:“這主僕二屍正是前天救我的恩人。”衆鬼役道:“怎見是恩人?”洪江神道:“前天我遊玩散心,其真身游到江邊,只忘情看那岸上風景,不料卻被漁人撒下的魚網網住。拿到市上叫賣,被這個讀書人買到,因我淚眼相看,這讀書人不忍吃我,便使這小童將我放回了江中,我得以保全神位。常言道:‘滴水之恩,將涌泉相報’, 今日不但要救他性命,還要幫他復這殺身之仇。”衆鬼役齊贊江神仁義。
且說這洪江金鯉水神,要報日前之恩,即寫下文牒一道,差夜叉徑往洪州城堭土地處投下,要取秀才主僕魂魄來,救他們的性命。城皇土地遂喚小鬼查驗一下,看陳光蕊主僕的魂魄送沒送到陰曹鬼府。一時小鬼回報道:“陳光蕊主僕的魂魄已送至鬼府。”城堭土地遂復了文牒一道,交與夜叉帶回。江神看了覆文,連連跌足,只好先將陳光蕊主僕二人的屍首安置一壁,口內各含一顆定顏珠,休教損壞了,但等去陰曹地府要回魂魄來,教他們還魂報仇不題。
卻說殷小姐痛恨劉賊,恨不得食肉寢皮,只因身懷有孕,爲保全陳家骨血,萬不得已隨了劉洪,上那江西上任。一路上劉洪要與他同牀時,都被他誓死回絕道:“想和我同牀萬死不能,只要你不碰我,我不掲穿你,任你做江州州官,任你娶三妻四妾。”劉洪心想道:“等我坐穩了江州刺史,再想辦法治你,不怕你不從我。”想定主意,便笑道:“放心罷,我倆只做假夫妻,我不碰你,只想做州官。”一路上相安無事,不日到了江州,書吏門皁,俱來迎接。所屬官員,公堂設宴相敘,劉洪道:“學生到此,全賴諸公大力匡持。”屬官答道:“堂尊大魁高才,自然視民如子,訟簡刑清,我等合屬有賴,何必過謙?”公宴已罷,衆人各散。
這劉洪原本也是有錢家的公子,從小便跟着墅師讀書。他的父親一生好賭,劉洪的爺爺留下的基業,一日少似一日。劉洪十八歲那年,父親碰到了大的賭家,一夜輸幹了家業,劉宅天明就要易主,傷心至極下,一把火把個劉宅,連同自已、家人都燒個精光。只遺下夜宿花子巷的劉洪。這劉洪沒了父母,沒了庒田,連劉宅廢墟也被債主易了主,再沒人把他當人看待,只好棲身在破廟裡,吃了上頓,沒了下頓,極其寒酸。欣喜那窯姐還念舊,把他介紹給了嫖客李彪。這李彪也是浪蕩子,吃喝嫖賭,無所不爲,生生把以擺渡爲業的父母氣死,他便承了船渡的家當。常言道:‘物以類居,人以羣分’, 二人臭味相投,一見便成了生死兄弟,一起明裡經營船渡,暗裡殺人越貨。今日雖是無賴爲官,可官場應對還能說得過去,上任幾個月來,忙着在官場中周旋,無暇顧及殷小姐。只是使人管着不許出門半步,這小姐也得了這個勢,好好養着自已的身子。
這日,劉洪公事外出。小姐在後衙思念生身父母和婆婆,在花亭上感嘆,忽然身體不適,腹內疼痛,暈悶在地,丫環急忙把他扶到屋裡,生下一子來。晚上劉洪回來,便去屋內看視,那孩子卻哇哇大哭起來。劉洪咬牙道:“又沒死人,嚎什麼喪!”說着擡腿出了房門。殷小姐見劉賊眼露兇光,又想起丈夫被他打死的情形,心裡不寒而粟,若不提早把孩子弄走,必遭他毒手。想了一夜無計可施,欣喜次早劉賊又有公事出衙,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賊子回來,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拋棄江中,聽其生死,倘或皇天見憐,有人救得,收養此子,他日還得相逢。”但恐難以識認,即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紙,將父母姓名、跟腳原由,備細開載;又將此子左腳上小指咬破,以爲記驗。取貼身汗衫一件,把血書放入兜內,裹了此子,乘空和一知心丫環抱出州衙後門。欣喜大江離此不遠,一會便到了岸邊,流着淚正不知將其子如何放入江中,眼見着上流頭漂來一片木板,停在小姐腳邊。二人忙把孩子放在板上,就用樹藤來回捆了,推放江中,聽其所之,含淚回衙。
且說洪江水神一心要救陳光蕊,便親自去了一趟洪州城堭土地處,向兩處神祇討請計策。土地道:“我們三家同寫一道歸魂書,着我手下的辯才伶俐鬼討要,一準能行。”城隍、水神俱點頭稱是,說着,三家合寫了歸魂書,鈐上三處官印,用封紙封好,交給了伶俐鬼。水神偷偷地在伶俐鬼面前,又許了一串珍珠瑪瑙相送,這伶俐鬼興高采烈地向鬼府奔去。不消半日,辯才鬼便進了森羅殿,將書投給了十殿閻王處。閻王們看了歸魂書,氣都不打一處來,道:“我鬼府本就沒勾他主僕二人魂魄,那陳光蕊剛剛當上大唐第一個狀元,他還沒給大唐做什麼貢獻,怎好勾他的魂魄?你們卻把魂魄送來了,我殿又不能不收,只好叫他在這裡做個文案,抄抄寫寫他也樂意,只是光落淚。我們也看着可憐,既然你們又要,可以!但要附個條件。”辯才道:“爺爺們請講。”閻王道:“你們洪州的李彪、劉洪快要魂歸地府,可劉洪的父親不但幫兒子買了陽壽,還幫兒子買了官位。上司地藏王收了他好多錢財,我們就不好說話了。請你洪州的城隍、土地合寫一紙彈劾書來,我們好拿兇魂。記住,要寫厲害點。”辯才鬼道:“劉洪的父親哪來那麼多錢財,連地藏王都動了心?”閻王道:“這劉洪的父親剛來鬼府時,乃是窮光蛋一個,因他是賭博的一把好手,不幾年,就已是地府裡的千萬富翁,連小妾都娶了好幾房。”伶俐鬼道:“這劉洪的父親只認地藏王,卻不把十爺爺放在眼中,我來替爺爺出這口氣。”閻王道:“你怎替我們出氣?”辯才鬼道:“洪州三處不但報送彈劾書,還要來個先斬後奏,爺爺們只等我把兩個兇魂送來好了,不擔一點責任。”閻王們俱誇伶俐鬼伶俐,忙把陳光蕊主僕的魂魄交給了伶俐鬼,伶俐鬼興興咧咧回了洪州,把主僕魂魄交給了洪江水神。水神不忘所許,便送給了辯才好多珍珠寶貝,辯才又把索要魂魄和彈劾之事說了一遍,回土地處交差不題。
且說這陳光蕊的魂魄稟見洪江水神,江神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含淚施禮道:“小生陳萼,表字光蕊,系海州弘農縣人,忝中新科狀元,叨授江州刺史,同妻赴任。行至江邊上船,不料艄子劉洪,貪謀我妻,將我和家童打死拋屍,乞江神救我一救!”江神道:“你前者所放金色鯉魚即我也,你是我恩人,豈有不救之理;因你人間恩怨,小神不便插手,今就使你陽間還魂,務必把惡人繩之以法。”光蕊主僕魂魄稱謝不已。洪江水神便領着主僕二魂來到自已真身跟前,令小鬼把定顏珠從嘴裡拿出,水神忙唸咒兩遍,把魂魄往屍上一推道:“還不合身!”兩個屍首張嘴連連吐氣,水神知主僕二人已氣形相合,急命小鬼把二人送到岸上,自已回府不題。
這天正是仲秋,江邊夜晚涼風習習。家童年少魂輕,先是睜開眼睛,看了看天,驚異道:“我怎麼躺在這裡?”說着坐了起來,看見主人也躺在那裡,便定下心來,忙上前把陳光蕊扶起,叫了兩聲“老爺”, 光蕊也睜開了雙眼,道:“這是哪裡?”家童道:“像是江邊,卻不見一個人。”光蕊道:“小乙,那前邊不是一個人影?正往這裡走來。”家童道:“像是一個人,喂!你是幹啥的?”那人影越走越近,道:“江邊走的,十有八九都是網魚的。”說着,走到跟前問道:“你倆不像是網魚的,半夜三更爲何在這?”光蕊道:“我倆渾身溼透,像是落水又被救上來的。”那漁翁哈哈大笑起來,忙把揹簍放下,真的去摸了摸光蕊和小童的衣服,道:“衣服是溼的,怎麼會掉到江裡呢?誰又救了你呢?”光蕊道:“腦子昏昏的,想不起來。”漁翁道:“別管誰救的,二位可渴可餓?”家童道:“你這老伯不說,還真不知渴餓;這一說,還渴還餓。”老翁便從挎包裡拿出一個水壺和幾個麪餅來,遞給他們兩個。家童和光蕊也不客氣,接過就喝就啃,一會工夫,壺幹餅淨。漁翁道:“可吃飽了?”家童道:“飽了,飽了!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餅。”漁翁笑道:“這叫‘餓者香,飽者臭’。 剛纔還以爲你們是鬼呢!”光蕊道:“這世上有鬼?”漁翁道:“有鬼!這前邊洪江渡口就出了一件奇事。”光蕊道:“小乙,咱好像就在洪江渡口坐過船。”漁翁道:“先時是兩個艄公,三個月前少了一個,常坐船的問那個哪去了,這個說那個做官去了,別人都笑他說瘋話。昨兒上午他真瘋了,好多人去看,他把船灣在那裡,也不渡人,在船頭翻來覆去的說,他兩個殺人了。別人問他殺了什麼人,他說殺了新科狀元爺,又說狀元爺的鬼魂要索他倆的命。人問他同夥哪去了,他說冒充狀元爺去江西上任州官去了。看的人都以爲他瘋了,也不認真,恰巧洪州府的兩個公差辦案路過,他既然說殺了人,就順道把他帶到衙門裡去了。你說奇不奇?”光蕊道:“這兩個艄公殺了我,我就是新科狀元,我乍沒死?”漁翁忙用手摸了摸光蕊的囟門,笑道:“頭不熱呀!好了!天也就亮,等會你倆就可上路,我要去收網了。”說着背起魚簍沿江而去。家童道:“老爺,這誰救了我們呢?”光蕊道:“小乙,是不是那艄子先打死了你,再來打我?”家童道:“記得不清,像是那矮點的拿棍子打了我一下,我就不知了。”光蕊道:“漁翁說,那惡艄拿我的名號去當州官去了,不能叫他得逞,咱要報仇。天明就去洪州府衙喊冤告狀。”家童道:“老爺說的是,不能叫惡人得逞。”
及到天明,主僕兩個直奔洪州城,問了路,來在州府衙門。刺史升堂,正在審理昨日的瘋子艄公。那艄子一看光蕊進來,嚇得只喊鬼來了,刺史驚異,便問進來的主僕是何人,光蕊道:“我就是狀元陳光蕊,三個月前,我去江州赴任,坐他艄船,被他兩個賊子打死在江中。”洪州刺史見說,忙下堂相見,叫衙役搬來椅子,請光蕊坐了,轉身上堂,繼續審道:“賊子李彪,從實招來。”那李彪本就是被辯才伶俐鬼嚇破膽的人,又眼見狀元在眼前,哪敢隱瞞,一五一十都細細地供了出來。李彪在供狀上畫押後,就被押進了死囚牢中。洪州刺史道:“我這衙門和江州是平級,無權去拿賊子,只好上本,由朝庭派人去緝。”說着,即吩咐師爺,快寫奏摺,連夜送往長安,又安排光蕊主僕住處。光蕊連連稱謝,州主退堂,便請光蕊去後堂飲酒壓驚不提。
話說唐王李淵這日在朝上,和衆大臣商議剿滅西突厥大計已畢,丞相裴寂又奏道:“洪州府來了一道奏摺,言新科狀元陳光蕊赴任時,在洪江渡口被兩個艄公打死投入江中,一艄子冒充狀元並脅持着狀元娘子已去江州赴任,一艄子現已輯拿,陳光蕊命大,被人從水中救活,暫住洪州府衙。要請萬歲旨意。”說着,躬身呈了上去。李淵道:“這還得了!速命殷丞相以巡查之名,輯拿賊匪,同去一名候補賢臣去任刺史,把賊子押解洪州一同審判。事畢,命陳光蕊和他岳父殷丞相一同回京。”
丞相殷開山得了旨意,夥同新去赴任的州官,帶着一百精兵,都騎着快馬,星夜往江西進發。不消十天,便到了江州,那假刺史劉洪慌忙跪接巡察御史。被殷開山一聲大喊“拿下”, 沒等劉洪反應過來,已被兵丁綁個結實。殷開山急去後衙尋找女兒,父母相見,抱頭痛哭不止。殷小姐哭道:“賊子已拿,光蕊可眠目於九泉之下了,只是小兒不知是死是活。父親,兒隨光蕊去後,請你老務必尋找外孫。”開山道:“女兒說哪裡話,我和你母親都這把年紀,能讓你先死?不要有這個傻念頭!你說我外孫,我做爺爺了?快說,女兒!” 殷小姐便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說罷,又哭,殷開山卻哈哈大笑起來。殷小姐不解道:“女婿身亡,外孫不知何處,爲何還笑?”殷丞相道:“陳光蕊沒死,落水後被人救起,現在洪州府衙,我能來這裡捉賊,正是女婿報的案;小外孫雖說還未滿月,可他也是命大之人,必叫人救起,等以後細心尋訪,定有下落。快去收拾一下,我們就押着賊子去洪州。”殷小姐大喜,即忙收拾,同着父親押着劉洪直奔洪州。
陳光蕊已將母親接到洪州後衙,那張氏只是掛念兒媳安危,茶飯難進,欣有洪州刺史夫人早晚勸慰。一日,衙役到後衙報信,說殷丞相已把賊艄子押到,殷夫人也隨着來到洪州,馬上就到後衙。說話間,陳光蕊領着殷開山、殷小姐來見張氏。那張氏見了兒媳,上前一把抱着,痛哭起來。洪州刺史夫人、光蕊上前勸解多遍,才鬆了兒媳,擦淚與親家殷丞相相見。當說到拋江的孫子時,張氏又大哭起來,立馬逼着光蕊去江州尋找孩子。殷丞相道:“等把眼前的事安頓停當,我去尋找外孫。”殷小姐哭道:“親人已見,我就可去也。”說着就要去尋死。張氏母子哪能讓媳婦去尋短見,都苦勸不止,殷開山又說了女兒誓死不從賊子的話。張氏道:“我兒,你爲了保全我陳家骨血,就是遭了賊子的歹意,那也是萬不得已的事,你永永遠遠都是我陳家的好媳婦;況且你又誓死守節,爲何又說起死來,不想見你身上掉下的寶貝兒來?如果你死,我這個老婆子還活着啥趣?我不但要尋大孫子,我還要你給我養第二個、第三個孫子來。”
不言後衙親人相敘,且說前衙正在審判兩個賊子。兩個艄子對所犯罪行一一供出,取了供狀,判了死刑。第二天又有殷御史代帝審覈,二囚死刑罪有應得,特事特辦,第三天,便用囚車把兩個賊艄推到洪江渡口,準備決囚祭江,以警後人。聽說要殺惡人,四方百姓誰不來看?渡口左右,都擠滿了人。天到午時三刻,就聽兩個刀扶手大喊一聲,二賊便身首異處。洪州城隍、土地處幾個小鬼捉得二賊魂魄,連同二賊罪狀一同送往陰曹地府,十王欣喜接納不提。
殷丞相領着光蕊一家,辭別了洪州刺史,曉行夜宿,一日到了京城。次日早朝,殷丞相領着陳光蕊面見唐皇帝,並把捉賊、斬賊之事述了一遍。李淵大喜道:“陳愛卿真乃大才、大福、大壽之人,朕甚愛之,便升你爲大學士之職,隨朝理政。”光蕊與岳父謝恩回府,一家人聚在一起商議尋找孩子之事。殷丞相見光蕊身心倶疲還未康復,就先着幾個心腹家人去江州尋找。這些家人在江州兩個來月,尋覓不着,只好回京。第二年,陳光蕊請假,親自去了江州尋找月餘,都無下落。那殷小姐思兒心切,常常悲啼,飲食難進,骨痩如柴,不上三年,淹淹而終。光蕊之母張氏,見兒媳死去,又無孫兒音信,也淹淹得了思親之病,不上一年,也隨兒媳而去。
且說那年殷小姐同着丫環把剛生之子縛在木板以上,順水流去,一直漂到金山寺腳下停住。那金山寺長老法明和尚,正當打坐參禪,不覺心跳加速,難已安然,只好站起,離了禪房,開了角門,向江邊散心閒行。忽聞得小兒啼哭之聲,急到江邊觀看,只見涯邊一片木板上,躺着一個嬰兒,長老慌忙救起,抱回寺中。見了懷中血書,方知來歷,取個乳名,叫做江流,託人奶養;到三歲,便領回寺中,由長老和衆僧撫養;到得五歲上,法明和尚便教他讀書認字;也是他與佛有緣,到得十歲上,竟能誦讀經文來;到得十五歲上,他已把藏經樓上的經書誦讀了多遍。長老問他志向,江流兒便道:“我一生爲佛。”長老只好叫他削髮修行,取法名玄奘,摩頂受戒,堅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氣,衆人同在鬆蔭之下,講經參禪,談說奧妙。就有一個不忌酒肉的和尚,恰被玄奘難倒,酒肉和尚臉上過不去,就冷笑道:“俺是不能參悟,因俺有父母姐妹要見,塵俗難以了斷。”玄奘聽了這話,便噙淚跪見法明長老道:“人生於天地之間,稟陰陽而資五行,盡由父生母養,豈有爲人在世而無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問父母姓名,長老道:“你真個要尋父母,可隨我到方丈裡來。”玄奘就跟到方丈,長老到重樑之上,取下一個小匣兒,打開來取出血書一紙,汗衫一件,付與玄奘。玄奘將血書拆開讀之,才備細曉得父母姓名,冤仇事蹟。玄奘讀罷,不覺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復報,何以爲人!十六年了,不識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親。此身若非師父撈救撫養,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尋見母親,然後頭頂香盆,重建殿宇,報答師之深恩也。!”師父道:“你要去尋母,可帶這件汗衫前去,只做化緣,徑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親相見。”
玄奘領了師父言語,就做化緣的和尚,搭船逆江徑至江州,尋至州府後衙門口抄化。那刺史夫人最是一個求神拜佛的信士,聽到和尚來在門口,便命丫環開了門,讓了進來,道:“小師父,你在哪廟裡修行?”玄奘道:“在金山寺出家。”夫人道:“這江州方圓幾十裡的大廟我都去過,獨不知這金山寺在哪?”玄奘笑道:“離這一千多裡呢!”夫人道:“佛緣不分遠近,就請小師父到裡邊敘話。”又吩咐丫環道:“到前衙去請老爺來。”玄奘一聽,拔腿就走,刺史夫人忙攔住道:“小師父!爲何要走?”玄奘道:“你若叫老爺,我就走。”刺史夫人道:“好!好!不叫!”玄奘已無心去他房內,便從袖內拿出了當年母親的汗衫道:“施主,可認得這件衣服?”夫人把汗衫接在手中看了看道:“不認得。”玄奘道:“十六年前,你是否把一個剛生下的男孩,用這汗衫裹着放到了江裡?”刺史夫人一聽這話,便想起了前任刺史夫人殷小姐的事來,便驚喜道:“你就是那個順水漂走的孩子?”玄奘一聽,便知有了希望,也驚喜道:“我就是那個木板上的孩子,你可是我的母親?”夫人道:“我不是你的母親,但我知道你一家子的事。”說着,便把玄奘讓進了屋,把當年之事備細說了一遍,玄奘聽罷,放聲大哭,夫人百般相勸。這時,刺史已被丫環叫來,看着眼前的玄奘,連聲稱奇,吩咐丫環,快備齋飯來。忙彎腰勸道:“孩子,別哭了,明天我便使人把你送到京城去,你父親時時在思念着你呢!”這江流兒當晚就住在了府衙。
第二天,刺史便安排了一輛馬車和兩個車伕,護送玄奘進京。三個人曉行夜宿,不日到了長安,尋到皇城東街殷丞相府上。那殷開山夫婦看到長大成人的孫子,一把抱在懷裡,止不住落起熱淚來,又想起早年死去的女兒,竟放聲大哭起來:“你的兒子回來了,我的溫嬌兒,你爲何要走呢?我的兒!”外婆一哭,小江流也放聲哭起媽來,丫環們都忙上前勸慰。玄奘抹淚道:“我爹哪去了?”殷丞相道:“上朝堂還沒回來。你爹這些年也不容易,我們勸他再續娶一房,他執意不從。”說不多大會話,陳光蕊便回了相府,父子相見,又一陣痛哭。方勸住,外婆道:“你爹光去江西找你,就去了八九回,也不知是哪個恩人收留了你?”玄奘收起淚,道:“我從記事起,就在鎮江的金山寺裡,是法明長老撫養我長大成人的。一個多月前,師父才告訴我實情,我是躺在一塊木板上漂到他寺院後水灣裡的,他尋着我的哭聲把我救下,身上有血書一封,是當年我母親寫的。我按着書上說的江州府,去和母親見面,現任刺史夫人便給我講了當年發生的事情,說我的親人都在京城,刺史就派人把我護送了來。”光蕊道:“我每次去找你,都是住在他那,一家人都是好人。送你的人呢?”殷老道:“已叫他們吃了飯,現在東院廂房裡休息呢!”一家子親人相見,一直說到半夜。
第二天,送玄奘的兩個差役要回江州,殷丞相就往車上裝了一車謝禮,又送二百兩盤纏給二人,光蕊道:“回到衙裡,代我向你家老爺問好。”兩個差役謝了,就離了相府,出了長安城,找上大道,回江州不提。第三天,玄奘備了香燭紙馬,出城與去世的祖母和母親見面,跪在墳前只哭昏幾次,衆人好不容易纔把他勸回。
這玄奘在家住了兩月有餘,思念師父,便與外公、外婆和父親商議要回鎮江,外婆道:“你爹就你一個兒子,我還想抱重孫呢!能不能還俗?我的孫兒!”江流兒道:“姥姥!我不願還俗。”殷老丞相道:“憑孫兒的才智,若要爲官,不會遜於你的父親,何不還俗做官?”江流兒道:“我若不是在寺院長大,或許科考爲官;今我滿惱子都是禪佛法理,難以改唸。理佛已是我一生夙願,孫兒別無他志。”光蕊道:“你既然不願還俗,父親也不好強求。你明日非要回鎮江,父親送你回去,我要去拜謝一下長老。”第二天一早,玄奘先去城外辭別祖母和母親,等回來時,外祖父早已安排好了兩輛馬車,在大門前停着。等吃了早飯,便與兩位老人作別,同着父親,一行六人,出長安城,一路向江南行去。
主僕六人一日到了金山寺。陳光蕊向法明長老堅持行了俗家大禮,又堅持拿出兩千兩銀子爲全寺僧人添衣添被,在寺盤桓十餘天,因是官身,不得不父子相別。陳光蕊走後,這玄奘身心輕鬆,每天晨早昏晚,唯誦經參禪爲事。小小年紀,便有佛緣,將來這玄奘會有何等功德,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