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是,一則進去看看景緻,二來也當撒貨頭口。看方便處,安排些齋飯與師父吃。”長老依言,四衆共入,但見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黃芽白雪神仙府,瑤草琪花羽士家。”行者笑道:“這個是燒茅煉藥,弄爐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道:“謹言!謹言!我們不與他相識,又不認親,左右暫時一會,管他怎的?”說不了,進了二門,只見那正殿謹閉,東廊下坐着一個道士在那裡丸藥。你看他怎生打扮:戴一頂紅豔豔戧金冠,穿一領黑淄淄烏皁服,踏一雙綠陣陣雲頭履,系一條黃拂拂呂公絛。面如瓜鐵,目若朗星。準頭高大類回回,脣口翻張如達達。
道心一片隱轟雷,伏虎降龍真羽士。三藏見了,厲聲高叫道:
“老神仙,貧僧問訊了。”那道士猛擡頭,一見心驚,丟了手中之藥,按簪兒,整衣服,降階迎接道:“老師父失迎了,請裡面坐。”
長老歡喜上殿,推開門,見有三清聖象,供桌有爐有香,即拈香注爐,禮拜三匝,方與道士行禮。遂至客位中,同徒弟們坐下。
急喚仙童看茶,當有兩個小童,即入裡邊,尋茶盤,洗茶盞,擦茶匙,辦茶果。忙忙的亂走,早驚動那幾個冤家。
原來那盤絲洞七個女怪與這道士同堂學藝,自從穿了舊衣,喚出兒子,徑來此處。正在後面裁剪衣服,忽見那童子看茶,便問道:“童兒,有甚客來了,這般忙冗?”仙童道:“適間有四個和尚進來,師父教來看茶。”女怪道:“可有個白胖和尚?”
道:“有。”又問:“可有個長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道:“你快去遞了茶,對你師父丟個眼色,着他進來,我有要緊的話說。”果然那仙童將五杯茶拿出去。道士斂衣,雙手拿一杯遞與三藏,然後與八戒、沙僧、行者。茶罷收鍾,小童丟個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請坐。”教:“童兒,放了茶盤陪侍,等我去去就來。”此時長老與徒弟們,並一個小童出殿上觀玩不題。
卻說道士走進方丈中,只見七個女子齊齊跪倒,叫:“師兄!師兄!聽小妹子一言!”道士用手攙起道:“你們早間來時,要與我說甚麼話,可可的今日丸藥,這枝藥忌見陰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話且慢慢說罷。”衆怪道:“告稟師兄,這樁事,專爲客來方敢告訴,若客去了,縱說也沒用了。”
道士笑道:“你看賢妹說話,怎麼專爲客來才說?卻不瘋了?且莫說我是個清靜修仙之輩,就是個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務事,也等客去了再處。怎麼這等不賢,替我裝幌子哩!且讓我出去。”衆怪又一齊扯住道:“師兄息怒,我問你,前邊那客,是那方來的?”道士唾着臉不答應,衆怪道:“方纔小童進來取茶,我聞得他說,是四個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麼?”衆怪道:“四個和尚,內有一個白麪胖的,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師兄可曾問他是那裡來的?”道士道:“內中是有這兩個,你怎麼知道?想是在那裡見他來?”女子道:“師兄原不知這個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經去的,今早到我洞裡化齋,委是妹子們聞得唐僧之名,將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
“我等久聞人說,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延壽長生,故此拿了他。後被那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們攔在濯垢泉裡,先搶了衣服,後弄本事,強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變作一個鮎魚,在我們腿襠裡鑽來鑽去,欲行奸騙之事,果有十分憊懶!他又跳出水去,現了本相,見我們不肯相從,他就使一柄九齒釘鈀,要傷我們性命。若不是我們有些見識,幾乎遭他毒手。故此戰兢兢逃生,又着你愚外甥與他敵鬥,不知存亡如何。我們特來投兄長,望兄長念昔日同窗之雅,與我今日做個報冤之人!”那道士聞此言,卻就惱恨,遂變了聲色道:“這和尚原來這等無禮!這等憊懶!你們都放心,等我擺佈他!”衆女子謝道:“師兄如若動手,等我們都來相幫打他。”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三分低,你們都跟我來。”
衆女子相隨左右。他入房內,取了梯子,轉過牀後,爬上屋樑,拿下一個小皮箱兒。那箱兒有八寸高下,一尺長短,四寸寬窄,上有一把小銅鎖兒鎖住。即於袖中拿出一方鵝黃綾汗巾兒來,汗巾須上繫着一把小鑰匙兒。開了鎖,取出一包兒藥來,此藥乃是:山中百鳥糞,掃積上千斤。是用銅鍋煮,煎熬火候勻。
千斤熬一杓,一杓煉三分。三分還要炒,再鍛再重薰。製成此毒藥,貴似寶和珍。如若嘗他味,入口見閻君!道士對七個女子道:“妹妹,我這寶貝,若與凡人吃,只消一釐,入腹就死;若與神仙吃,也只消三釐就絕。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須得三釐。快取等子來。”內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稱出一分二釐,分作四分。”卻拿了十二個紅棗兒,將棗掐破些兒,-上一釐,分在四個茶鍾內;又將兩個黑棗兒做一個茶鍾,着一個托盤安了,對衆女說:“等我去問他。不是唐朝的便罷;若是唐朝來的,就教換茶,你卻將此茶令童兒拿出。但吃了,個個身亡,就與你報了此仇,解了煩惱也。”七女感激不盡。
那道士換了一件衣服,虛禮謙恭走將出去,請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師父莫怪,適間去後面吩咐小徒,教他們挑些青菜蘿蔔,安排一頓素齋供養,所以失陪。”三藏道:“貧僧素手進拜,怎麼敢勞賜齋?”道士笑雲:“你我都是出家人,見山門就有三升俸糧,何言素手?敢問老師父,是何寶山?到此何干?”
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經者。卻纔路過仙宮,竭誠進拜。”道士聞言,滿面生春道:“老師乃忠誠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於遠候,恕罪!恕罪!”叫:“童兒,快去換茶來,一廂作速辦齋。”那小童走將進去,衆女子招呼他來道:“這裡有現成好茶,拿出去。”那童子果然將五鍾茶拿出。道士連忙雙手拿一個紅棗兒茶鍾奉與唐僧。他見八戒身軀大,就認做大徒弟,沙僧認做二徒弟,見行者身量小,認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鍾才奉與行者。行者眼乖,接了茶鍾,早已見盤子裡那茶鍾是兩個黑棗兒,他道:“先生,我與你穿換一杯。”道士笑道:“不瞞長老說,山野中貧道士,茶果一時不備。才然在後面親自尋果子,止有這十二個紅棗,做四鍾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將兩個下色棗兒作一杯奉陪,此乃貧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說那裡話?古人云,在家不是貧,路上貧殺人。
你是住家兒的,何以言貧!象我們這行腳僧,纔是真貧哩。我和你換換,我和你換換。”三藏聞言道:“悟空,這仙長實乃愛客之意,你吃了罷,換怎的?”行者無奈,將左手接了,右手蓋住,看着他們。
卻說那八戒,一則飢,二則渴,原來是食腸大大的,見那鍾子裡有三個紅棗兒,拿起來鍾的都咽在肚裡。師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時,只見八戒臉上變色,沙僧滿眼流淚,唐僧口中吐沫,他們都坐不住,暈倒在地。這大聖情知是毒,將茶鍾手舉起來,望道士劈臉一摜。道士將袍袖隔起,噹的一聲,把個鍾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這和尚,十分村滷!怎麼把我鍾子碎了?”行者罵道:“你這畜生!你看我那三個人是怎麼說!我與你有甚相干,你卻將毒藥茶藥倒我的人?”道士道:“你這個村畜生,闖下禍來,你豈不知?”行者道:“我們才進你門,方敘了坐次,道及鄉貫,又不曾有個高言,那裡闖下甚禍?”道士道:
“你可曾在盤絲洞化齋麼?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麼?”行者道:
“濯垢泉乃七個女怪。你既說出這話,必定與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吃我一棒!”好大聖,去耳朵裡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道士劈臉打來。那道士急轉身躲過,取一口寶劍來迎。他兩個廝罵廝打,早驚動那裡邊的女怪。他七個一擁出來,叫道:“師兄且莫勞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見了越生嗔怒,雙手輪鐵棒,丟開解數,滾將進去亂打。只見那七個敞開懷,腆着雪白肚子,臍孔中作出法來:骨都都絲繩亂冒,搭起一個天篷,把行者蓋在底下。行者見事不諧,即翻身念聲咒語,打個筋斗,撲的撞破天篷走了,忍着性氣,淤淤的立在空中看處,見那怪絲繩幌亮,穿穿道道,卻是穿梭的經緯,頃刻間,把黃花觀的樓臺殿閣都遮得無影無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着他手!怪道豬八戒跌了若干!似這般怎生是好!我師父與師弟卻又中了毒藥。這夥怪合意同心,卻不知是個甚來歷,待我還去問那土地神也。”
好大聖,按落雲頭,捻着訣,念聲“-”字真言,把個土地老兒又拘來了,戰兢兢跪下路旁叩頭道:“大聖,你去救你師父的,爲何又轉來也?”行者道:“早間救了師父,前去不遠,遇一座黃花觀。我與師父等進去看看,那觀主迎接。才敘話間,被他把毒藥茶藥倒我師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他卻說出盤絲洞化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廝是怪。才舉手相敵,只見那七個女子跑出,吐放絲繩,老孫虧有見識走了。我想你在此間爲神,定知他的來歷。是個甚麼妖精,老實說來,免打!”土地叩頭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神自三年前檢點之後,方見他的本相,乃是七個蜘蛛精。他吐那些絲繩,乃是蛛絲。”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據你說,卻是小可。既這般,你回去,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頭而去。行者卻到黃花觀外,將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十個小行者;又將金箍棒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十個雙角叉兒棒。每一個小行者,與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邊,將叉兒攪那絲繩,一齊着力,打個號子,把那絲繩都攪斷,各攪了有十餘斤。裡面拖出七個蜘蛛,足有巴斗大的身軀,一個個攢着手腳,索着頭,只叫:“饒命!饒命!”此時七十個小行者,按住七個蜘蛛,那裡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還我師父師弟來。”那怪厲聲高叫道:“師兄,還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從裡邊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聞言,大怒道:“你既不還我師父,且看你妹妹的樣子!”好大聖,把叉兒棒幌一幌,復了一根鐵棒,雙手舉起,把七個蜘蛛精,盡情打爛,卻似七個-肉布袋兒,膿血淋淋,卻又將尾巴搖了兩搖,收了毫毛,單身輪棒,趕入裡邊來打道士。
那道士見他打死了師妹,心甚不忍,即發狠舉劍來迎。這一場各懷忿怒,一個個大展神通,這一場好殺:妖精輪寶劍,大聖舉金箍。都爲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嗚呼。如今大展經綸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聖神光壯,妖仙膽氣粗。渾身解數如花錦,雙手騰那似轆轤。乒乓劍棒響。慘淡野雲浮-言語,使機謀,一來一往如畫圖。殺得風響沙飛狼虎怕,天昏地暗鬥星無。那道士與大聖戰經五六十合,漸覺手軟,一時間鬆了筋節,便解開衣帶,忽辣的響一聲,脫了皁袍。行者笑道:“我兒子!打不過人,就脫剝了也是不能彀的!”原來這道士剝了衣裳,把手一齊擡起,只見那兩脅下有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黃霧,豔豔金光,森森黃霧,兩邊脅下似噴雲;豔豔金光,千隻眼中如放火。左右卻如金桶,東西猶似銅鐘。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顯神通,幌眼迷天遮日月,罩人爆燥氣朦朧;把個齊天孫大聖,困在金光黃霧中。行者慌了手腳,只在那金光影裡亂轉,向前不能舉步,退後不能動腳,卻便似在個桶裡轉的一般。無奈又爆燥不過,他急了,往上着實一跳,卻撞破金光,撲的跌了一個倒栽蔥,覺道撞的頭疼,急伸頭摸摸,把頂樑皮都撞軟了,自家心焦道:“晦氣!晦氣!這顆頭今日也不濟了!常時刀砍斧剁,莫能傷損,卻怎麼被這金光撞軟了皮肉?久以後定要貢膿,縱然好了,也是個破傷風。”一會家爆燥難禁,卻又自家計較道:“前去不得,後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卻怎麼好?往下走他娘罷!”
好大聖,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穿山甲,又名鯪鯉鱗。真個是:四隻鐵爪,鑽山碎石如撾粉;滿身鱗甲,破嶺穿巖似切蔥。兩眼光明,好便似雙星幌亮;一嘴尖利,勝強如鋼鑽金錐。藥中有性穿山甲,俗語呼爲鯪鯉鱗。你看他硬着頭,往地下一鑽,就鑽了有二十餘里,方纔出頭。原來那金光只罩得十餘里。出來現了本相,力軟筋麻,渾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淚,忽失聲叫道:“師父啊!當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來苦用工。大海洪波無恐懼,陽溝之內卻遭風!”
美猴王正當悲切,忽聽得山背後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淚,回頭觀看。但見一個婦人,身穿重孝,左手託一盞涼漿水飯,右手執幾張燒紙黃錢,從那廂一步一聲哭着走來。行者點頭嗟嘆道:“正是流淚眼逢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這一個婦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問他一問。”那婦人不一時走上路來,迎着行者。行者躬身問道:“女菩薩,你哭的是甚人?”婦人噙淚道:“我丈夫因與黃花觀觀主買竹竿爭講,被他將毒藥茶藥死,我將這陌紙錢燒化,以報夫婦之情。”行者聽言,眼中淚下。那婦女見了作怒道:“你甚無知!我爲丈夫煩惱生悲,你怎麼淚眼愁眉,欺心戲我?”行者躬身道:“女菩薩息怒,我本是東土大唐欽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過黃花觀歇馬。那觀中道士,不知是個甚麼妖精,他與七個蜘蛛精,結爲兄妹。蜘蛛精在盤絲洞要害我師父,是我與師弟八戒、沙僧救解得脫。那蜘蛛精走到他這裡,背了是非,說我等有欺騙之意。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師父師弟共三人,連馬四口,陷在他觀裡。
惟我不曾吃他茶,將茶鍾摜碎,他就與我相打。正嚷時,那七個蜘蛛精跑出來吐放絲繩,將我捆住,是我使法力走脫。問及土地,說他本相,我卻又使分身法攪絕絲繩,拖出妖來,一頓棒打死。這道士即與他報仇,舉寶劍與我相鬥。鬥經六十回合,他敗了陣,隨脫了衣裳,兩脅下放出千隻眼,有萬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進退兩難,才變做一個鯪鯉鱗,從地下鑽出來。正自悲切,忽聽得你哭,故此相問。因見你爲丈夫,有此紙錢報答,我師父喪身,更無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豈敢相戲!”那婦女放下水飯紙錢,對行者陪禮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難者。才據你說將起來,你不認得那道士。他本是個百眼魔君,又喚做多目怪。你既然有此變化,脫得金光,戰得許久,必定有大神通,卻只是還近不得那廝。我教你去請一位聖賢,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聞言,連忙唱喏道:“女菩薩知此來歷,煩爲指教指教。果是那位聖賢,我去請求,救我師父之難,就報你丈夫之仇。”婦人道:“我就說出來,你去請他,降了道士,只可報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師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婦人道:“那廝毒藥最狠:藥倒人,三日之間,骨髓俱爛。你此往回恐遲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會走路;憑他多遠,千里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會走路,聽我說:此處到那裡有千里之遙。那廂有一座山,名喚紫雲山,山中有個千花洞。洞裡有位聖賢,喚做毗藍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坐落何方?
卻從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頭看時,那女子早不見了。行者慌忙禮拜道:“是那位菩薩?我弟子鑽昏了,不能相識,千乞留名,好謝!”只見那半空中叫道:“大聖,是我。”行者急擡頭看處,原是黎山老姆,趕至空中謝道:
“老姆從何來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龍華會上回來,見你師父有難,假做孝婦,借夫喪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請他,但不可說出是我指教,那聖賢有些多怪人。”
行者謝了,辭別,把筋斗雲一縱,隨到紫雲山上,按定雲頭,就見那千花洞。那洞外:青松遮勝境,翠柏繞仙居。綠柳盈山道,奇花滿澗渠。香蘭圍石屋,芳草映巖。流水連溪碧,雲封古樹虛。野禽聲聒聒,幽鹿步徐徐。修竹枝枝秀,紅梅葉葉舒。寒鴉棲古樹,春鳥嗓高樗。夏麥盈田廣,秋禾遍地餘。四時無葉落,八節有花如。每生瑞靄連霄漢,常放祥雲接太虛。這大聖喜喜歡歡走將進去,一程一節,看不盡天邊的景緻。直入裡面,更沒個人兒,見靜靜悄悄的,雞犬之聲也無,心中暗道:
“這聖賢想是不在家了。”又進數裡看時,見一個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樣:頭戴五花納錦帽,身穿一領織金袍。腳踏雲尖鳳頭履,腰繫攢絲雙穗絛。面似秋容霜後老,聲如春燕社前嬌。腹中久諳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諦饒。悟出空空真正果,煉成了了自逍遙。正是千花洞裡佛,毗藍菩薩姓名高。行者止不住腳,近前叫道:“毗藍婆菩薩,問訊了。”那菩薩即下榻,合掌回禮道:“大聖,失迎了,你從那裡來的?”行者道:“你怎麼就認得我是大聖?”毗藍婆道:“你當年大鬧天宮時,普地裡傳了你的形象,誰人不知,那個不識?”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象我如今皈正佛門,你就不曉的了!”毗藍道:“幾時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脫命,保師父唐僧上西天取經,師父遇黃花觀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與那廝賭鬥,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脫了。聞菩薩能滅他的金光,特來拜請。”菩薩道:“是誰與你說的?我自赴了盂蘭會,到今三百餘年,不曾出門。我隱姓埋名,更無一人知得,你卻怎麼得知?”
行者道:“我是個地裡鬼,不管那裡,自家都會訪着。”毗藍道:
“也罷也罷,我本當不去,奈蒙大聖下臨,不可滅了求經之善,我和你去來。”行者稱謝了,道:“我忒無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帶甚麼兵器。”菩薩道:“我有個繡花針兒,能破那廝。”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誤了我,早知是繡花針,不須勞你,就問老孫要一擔也是有的。”毗藍道:“你那繡花針,無非是鋼鐵金針,用不得。我這寶貝,非鋼,非鐵,非金,乃我小兒日眼裡煉成的。”
行者道:“令郎是誰?”毗藍道:“小兒乃昴日星官。”行者驚駭不已。早望見金光豔豔,即迴向毗藍道:“金光處便是黃花觀也。”
毗藍隨於衣領裡取出一個繡花針,似眉毛粗細,有五六分長短,拈在手,望空拋去。少時間,響一聲,破了金光。行者喜道:
“菩薩,妙哉妙哉!尋針尋針!”毗藍託在手掌內道:“這不是?”
行者卻同按下雲頭,走入觀裡,只見那道士合了眼,不能舉步。
行者罵道:“你這潑怪裝瞎子哩!”耳朵裡取出棒來就打。毗藍扯住道:“大聖莫打,且看你師父去。”行者徑至後面客位裡看時,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淚道:“卻怎麼好!
卻怎麼好”!毗藍道:“大聖休悲,也是我今日出門一場,索性積個陰德,我這裡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轉身拜求。那菩薩袖中取出一個破紙包兒,內將三粒紅丸子遞與行者,教放入口裡。行者把藥扳開他們牙關,每人-了一丸。須臾,藥味入腹,便就一齊嘔噦,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戒先爬起道:“悶殺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暈也!”行者道:“你們那茶裡中了毒了,虧這毗藍菩薩搭救,快都來拜謝。”三藏欠身整衣謝了。八戒道:“師兄,那道士在那裡?等我問他一問,爲何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項事說了一遍,八戒發狠道:“這廝既與蜘蛛爲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裝瞎子哩。”八戒拿鈀就築,又被毗藍止住道:“天蓬息怒,大聖知我洞裡無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門戶也。”行者道:“感蒙大德,豈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現本象,我們看看。”毗藍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撲的倒在塵埃,現了原身,乃是一條七尺長短的大蜈蚣精。毗藍使小指頭挑起,駕祥雲徑轉千花洞去。八戒打仰道:“這媽媽兒卻也利害,怎麼就降這般惡物?”行者笑道:“我問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個繡花針兒,是他兒子在日眼裡煉的。及問他令郎是誰,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隻公雞,這老媽媽子必定是個母雞。雞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三藏聞言頂禮不盡,教:“徒弟們,收拾去罷。”那沙僧即在裡面尋了些米糧,安排了些齋,俱飽餐一頓。牽馬挑擔,請師父出門。行者從他廚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觀霎時燒得煨燼,卻拽步長行。正是,唐僧得命感毗藍,了性消除多目怪。畢竟向前去還有甚麼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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