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磅礴,似大水般自天際灌下,雨水嘩嘩地流下,連紙傘都擋不住。和着泥土的坑水染髒了蘇瑾妍的繡蘭花鞋,站在旁邊的草堆上,只覺得鞋底面一片溼漉。着了斗笠的護衛用力推着馬車,天際昏暗,偶有閃電劈下,寸步難行。
蘇瑾妍急赤白臉,忍不住對着家僕催促道:“好了沒有?”
車伕正引導着護衛自各個方位嘗試着將馬車推出泥坑,可不巧總在快要成功的關鍵時刻又後退。幾個護衛已經累得精疲累盡,聽到七姑娘的催促忍不住就在心底抱怨。車伕淋着雨,走到站在傘下的蘇瑾妍身前,喘着大氣回道:“姑、姑娘,怕是還要有一會。”
心急如焚,卻又不能硬逼他們,蘇瑾妍明白這不是他們的失職。跟着自己出府,誰都沒有會料到這種情形,點了點頭,只能站立不安地路前路後遙看。
出門匆忙,未有帶傘,便是蘇瑾妍現在頭上遮的這一把,還是馬車裡預備的。丁香半個身子都被淋溼,忍着寒意站在旁邊,斗大的雨水濺在身上,終是忍不住說道:“姑娘,不如先回舅老爺家吧?”
蘇瑾妍斜睨她一眼,不悅道:“你可曉得現在離舅舅家多遠了,這樣走回去得走到什麼時候?”
丁香吃了話,可衣衫貼着身子極爲難受,忍不住又勸道:“可姑娘,天黑了路道上不安全,在這兒等着也不是法子,倒不如讓護衛先護送您回舅老爺家。畢竟自這兒回羅府比去舅……”
話還沒說完,蘇瑾妍一個凌厲的眼神就射了過去。語調怪異道:“你若覺得在這兒等是受了委屈,要不我先差人將你送回舅舅府邸?”
後者聽了忙低頭認錯,因爲慌亂,舉着傘的手一抖,水全滴到了蘇瑾妍的肩上,後者下意識“嘖”了一聲。 Www ✿тTk ān ✿¢ ○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擔心姑娘您淋了雨受寒。”
蘇瑾妍也不顧她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只盯着那輛深陷在泥坑裡的馬車。
“駕、駕!”伴着車碌聲,有馬車向這駛來。
衆人紛紛轉身看過去,經過一番折騰。都不再抱希望,城外的泥路不平,這種土坑,便是晴天車陷進去也不好拉出來,何況現在。
朱輪的馬車上掛着一盞琉璃宮燈。上面綴着的珍珠因爲顛簸而敲打燈身,在這樣黑暗的路上顯得十分明顯。馬車漸漸接近,那趕車的小廝瞧見路邊的情況。轉身對車廂裡低語了幾聲,緊跟着衆人便見那人點了點,復拉了馬繩在蘇家的隊伍旁停下。
幾個護衛自然而然地往蘇瑾妍那旁護去。
雨珠碰撞紙傘,濺到蘇瑾妍的臉上。本蕩在脖間的長髮粘在臉上,伸手往耳後撩了撩。擡頭正見着對面馬車上的小廝拿起旁邊的灰白大傘。跳下車板走至衆人身前,友善道:“是蘇侍郎府的家眷吧?小人是安平侯府的,我家世子讓小人過來問是否遇着了麻煩?”說完目光望向那輛有着蘇府標誌側傾的馬車。
蘇瑾妍聽到“安平侯府”的時候心中就一個激靈,待等到眼前人提到“世子”時步子一虛,差點就往後退去。
上輩子千方百計想着法子遇着他,便是他可能會出現的宴會、府邸,自己都尋着機會過去。而今生,不想遇見,卻偏是躲都躲不掉。
滿臉雨水的丁香扶住蘇瑾妍的胳膊,以爲她是身子不舒服。關切道:“姑娘可是淋了雨不舒服?”
蘇瑾妍掙脫開來,面前的小廝卻已經被喚回至車邊,只見琉璃燈光下。他彎着背側耳聽了一陣,緊接着望了蘇瑾妍這邊幾眼。恭敬地回道:“爺,是蘇府的七姑娘,她們的馬車陷在了泥水裡。”
“路人行車,幹咱們什麼事?還不快繼續?!”蘇瑾妍鬱悶,轉過身便催起了家僕。
車伕愣了愣,繼而張羅着護衛再返回遭難的馬車旁。
“姑娘,是安平侯府的人。老爺同他家侯爺有交情,算是熟人,不如讓他們載我們一程?”
蘇瑾妍橫眉望去,大喝道:“丁香,住嘴!”目光移向旁處,只等着馬車經過。
結果那馬車行了一段路,復又停下,那小廝跑過來,走到蘇瑾妍身前好意道:“蘇姑娘,我家世子說都是回京,姑娘可需一道?”
“不必,多謝你家世子好意。”蘇瑾妍毫不猶豫得拒絕。
那小廝一臉意外,瞄了眼那旁的幾個護衛,不確定地又問道:“蘇姑娘,當真不用麼?”
蘇瑾妍肯定地點頭。
丁香被淋得渾身溼透,僵着臉色提醒道:“姑娘,這雨……”
“丁香,你再說些我不愛聽的,以後就別再跟着我。”蘇瑾妍說出重話,身後的人才噤聲。
俞恆坐在馬車裡,將外面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眯了眯眼。腦海中回憶起少女清冷的面容,修長的手指勾起車廂的窗簾,隔着雨水看不真切,只曉得她站在傘下,依稀能感覺初她身上的那股堅決。
沾了雨水的手指微涼,俞恆喚道:“阿蘇,回來。”
俞府的小廝折回,他不理解爲什麼蘇家這位姑娘會如此堅決。難道是所謂的男女之別?事出有因,她不必矜持到那種地步吧?
見到俞府的小廝跳上了車板,丁香心知自家姑娘不會改變主意,一隻胳膊懷了懷自己胸前,四下瞧了瞧,見着遠處的大樹便扯了蘇瑾妍的衣袖道:“姑娘,不如卻去那邊樹下躲躲雨。明兒個四姑娘還要出嫁,您若是病了就不好了。”
想到四姐姐,蘇瑾妍心下一驚。自己不能再耽擱了,否則四姐姐若出了什麼事,自己定然難以安心。突然慌張了起來,蘇瑾妍搭着丁香的胳膊就道:“我們搭車。你快去攔下!”
丁香大喜,也不問爲什麼,將傘交給蘇瑾妍,小跑着便去追安平侯府的馬車,大喊道:“等一下,等一下!”
蘇瑾妍閉了閉眼,將心頭的不適壓下。她犯不着因爲傲氣而拿四姐姐的命做賭注,只要自己儘早回到蘇府,守她一夜。過了今日,便再不會出事!
這般想着。蘇瑾妍對自家的車伕吩咐了幾聲便往前方已經停了的馬車走去。踏在泥水路上,偶爾還會踩空,等上車的時候,整雙鞋已經溼透。
蘇瑾妍坐在車廂門口處,形象頗是狼狽。取了溼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和脖頸,最後才輕道:“多謝世子。”眼神卻不看過去。
“姑娘,沒事吧?”
丁香伴在蘇瑾妍身旁。餘光不時地瞄向裡面坐着的男子。他斜靠在菸灰色的軟枕上,身前的案几上擺了個青瓷花盆,深紅色的花朵開得正豔。男子偶爾將它取在手中擺弄,等路道穩了復又放下。似是格外重視。
蘇瑾妍的全部心思都在回府上,也顧不得規矩。掀了車簾就對外道:“可否快一點?”
“蘇姑娘,夜路難行,小人得看着前面的路才成。”
蘇瑾妍臉上露出一抹失望,手卻沒有放下簾子,一直盯着前面的道路,心中期盼着四姐姐不會出事。偶爾經過人家,見着屋裡已經燃起了蠟燭,蘇瑾妍更是焦慮,三番兩次地出聲讓阿蘇儘快。
“姑娘放心,一定趕得及在城門關之前進城的。就算來不及。咱們安平侯府的馬車也是能進得去的。”阿蘇直以爲蘇瑾妍在擔心這個,便讓她定心。
蘇瑾妍沒有解釋,只將簾子放下。
“一開始還不願上車。怎麼突然就改變主意了?”
男子溫潤的聲音響在耳邊,蘇瑾妍的心跳止不住加速。咬了咬脣,只輕道:“太晚了,我想回府。”
“看得出來,你急着回府。”俞恆藉着車廂內微暗的壁燈,觀察起眼前少女的面色,只見她眉頭皺緊,似是有什麼事放不下一般。
“是啊,很急。”
想着早點進城,想着早點回府,想着早點見到蘇瑾婭,亦想早點離開這馬車。所以,很急……
“姑娘瞧,這花真美。”
丁香竟突然出聲,欣賞起了桌上的花,蘇瑾妍睨她一眼,眸中有些不悅。後者的目光卻在裡面的男子身上,根本無所察覺。丁香復又伸出手指,嘗試着去觸碰那帶着雨水的花瓣,念道:“這是芙蓉花嗎,怎麼又有些不同?”
“丁香,旁人家的東西,怎這麼沒規矩?!”蘇瑾妍喝斥着說完,又瞪她兩眼:“你若再不知分寸,現在就下車!”
俞恆漫不經心的聲音想起,“蘇姑娘何必動怒,不過是一盆子花罷了。”
丁香忍不住望過去,眉梢微喜。
蘇瑾妍沒好聲地敷衍道:“我還是頭一回見着有人在馬車裡安置鮮花的,瞧着盆裡的泥土鬆軟,是才移植的吧?”
俞恆將身子坐正,認真地瞧了蘇瑾妍幾眼才道:“蘇姑娘洞察入微,我確實是方從陵城那帶回來的。”
俞恆喜歡詩詞浪漫,也喜歡擺弄花草,蘇瑾妍前世便很清楚,可因爲並不想與他有所瓜葛,愣是不再接話。
“那姑娘可看得出這是什麼花?”
蘇瑾妍感覺到道路平穩了不少,掀起簾子一看才方知已經進了城,露出一抹迫不及待的笑容,對外又道:“且再快些。”
阿蘇往後看了一眼,心裡真不曉得這位姑娘是在急些什麼,未聽着俞恆發話,“哎”了一聲便讓車往前跑起來。
雨小了不少,四下很是安靜,蘇瑾妍便攪動着手帕,似是有所擔憂。
俞恆含笑望她,“蘇姑娘,我府上的人,你差使地可真是一點都不客氣。”
蘇瑾妍擡眼過去,坦然道:“我既然都上了車,就已經沒同您講客氣,不是嗎?”待見着對方視線落在青瓷花盆上,蘇瑾妍搶先一步道:“這是醉芙蓉,清晨開白花,中午花轉桃紅色,傍晚又變成深紅色,我說的可對?”
俞恆的眸中含了欣賞,略帶激動道:“你怎麼知道,京中可從未見過這花,還是上回我在陵城的後山上見着的。”
蘇瑾妍笑了反道:“世子真是能言善道。我若說我早前見過,你可信?”
看得出面前少女的不耐,俞恆頓覺失禮,面色訕訕就沒有再說話。
清晰地感覺出,她身上的那份敵視與疏遠。
馬車往前又行了一陣子,丁香總忍不住偷偷望向那旁的俞恆,想開口尋話說,又怕被主子責罵,便只得忍着。心裡怪起姑娘冷漠,坐了人家的車,居然這樣沒禮貌。
真是大小姐的性子,誰都不放在眼裡。
馬車行得很快,但蘇瑾妍還是覺得慢了,時不時地掀簾看看。就這樣走了約莫個把時辰,外面的人才“籲”了一聲停車,對內道:“爺、蘇姑娘,到侍郎府了。”
這話剛落,車簾子就被掀了上去,只見蘇瑾妍掀了裙角就走出來。不等他放踩凳,直接就跳下了馬車,說了句“多謝”就匆匆去敲蘇府的大門。
“開門、快開門!”蘇瑾妍恨不得現在就衝到雲香閣。
“姑娘、姑娘,您等等奴婢。”
丁香跟着下車,但到底沒忘記車上的人,擡眸望過去,橘黃色的燈光下,少年慵懶地斜靠着,嘴角溢出一抹不明所以的笑容。她看得有些發怔,最後還是阿蘇咳了聲提醒她。
丁香如夢初醒,福身謝道:“多謝世子。”
俞恆微微頷首,目光只落在面前的醉芙蓉上。
等丁香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蘇瑾妍已經拔腿往裡跑了。她拿着傘跟在後面,直嚷嚷着“姑娘等等,姑娘等等……”
此時已近戌時,蘇瑾妍一路飛奔至雲香閣,拍開了院門便拉了那婆子道:“四姐姐呢?”
“七姑娘,您怎麼突然回來了?”那婆子手中的門栓還沒放下,見到一臉狼狽的蘇瑾妍可是大驚,直拉着她往裡說道:“姑娘您可得好好洗洗,換身衣裳。”
蘇瑾妍不耐煩地將她推至一旁,望向主臥,卻見着屋子已黑。心裡一沉,跑過去推開門就大聲喚道:“四姐姐?”
碧水披了件衣裳從隔壁的次間裡出來,“七姑娘回來了?四姑娘已經就寢了。”
蘇瑾妍心裡微微一定,看着她問道:“四姐姐睡了?”
碧水點頭,解釋道:“傍晚的時候,四姑娘說有些頭疼,早早地就打發了奴婢下去,說是要安寢。”
在屋裡就好,在屋裡就好……
蘇瑾妍轉身,卻還是有些不放心,回頭望向那黑漆漆的屋子,終是覺得進去確定了才能放心。
“我去瞧瞧她。”說着跨進屋子。
碧水跟在後面,勸道:“七姑娘,別打擾四姑娘了。”
話還沒出完,蘇瑾妍已經繞到了內室。
屋子裡漆黑一片,只有身後碧水手裡的燈燭發出微弱的光芒。蘇瑾妍掀開窗幔,裡面竟是空空如也,她一個慌亂,轉身就質問道:“四姐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