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尸陀林的上空,早就不復往常陰風悽悽的形象,森森鬼氣都被茁壯成長中的六道輪迴吸收一空,露出沙礫岩石與無盡白骨混合而成的地貌。
自從尸陀林主消散後,這裡就變成了普通的荒野,實在是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地方,但此時此刻,此界幾乎所有能說得上話的大能都齊聚一堂,大家嚴陣以待,無數道目光直直看向空無一物的島嶼,彷彿能穿過晦暗的沙石,把藏匿其中的某個人挖出來。
“哈哈哈,諸位老友別來無恙~”一位慈眉善目的圓臉長耳垂僧人一邊搖晃着一把蒲扇,赤腳踏雲而來,而他後面跟着幾位渡劫修士,卻個個有狼顧之容,鷹視之相,渾身似乎籠罩在一種刀鋒般的寒氣中,一看就不是好相與之輩。
不少正道大能們看到他們,或是眼觀鼻鼻觀心不予理睬,或是厭惡的皺眉背過身,只有柏陵舍人不冷不熱象徵性的拱拱手:“多年不見,不二生佛風采依舊。”
來的這羣人都是魔修,而且還是魔修中的頂尖強者們。
自從數百年前魔劫中正道獲勝,原本如火如荼的兩道之爭反而淡了下來,魔道始祖們都閉門不出,約束弟子,趁着正道與天魔作戰無暇他顧,一邊將自己一絲神念附着在洞府下方的地脈火山中,要是自己門人不聽命令,隨便跑出去爲非作歹,被正道抓住打殺了,那另當別論;可是若是正道想要攻上山來,消滅往日的仇敵,那地脈火山也跟着一併爆發,方圓數百里魚蝦死絕,那可是天大的殺孽,正道祖師們礙於天劫的威懾,卻是不敢抱着玉石俱焚的念頭。
既然如此那自然是打不起來了,但無論如何,心中的芥蒂是免不了的。
而另一方面,魔修們雖然敗了,但是作爲魔道,別人死活與自己何干,死了幾個弟子算什麼?只要自己不掉一根寒毛,吃點小虧再東山再起容易的很。
再說,正道在天魔手下也沒討得好處,雖然崑崙一戰扛住了天魔主力,可是整個正道算來還是有幾位渡劫的宿老隕落。
在典型魔修眼中,天魔獲勝和正道獲勝也差不了多少,除了一些修魔修到腦殘的狂信徒外,大家都知道,在天魔眼中,魔修和正道一樣都是儲備糧,被威逼着當了魔僕可不是什麼好結果,在這樣的心態下,這些利己主義的魔修們未嘗不是一種看狗咬狗的心思,因而對魔道的失敗沒什麼好惋惜的。
殺頭的買賣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幹,即使大家已經深居簡出多年,遇到這樣的天下盛事,還是需要參與一份的。
於是,在微妙的平衡中,島嶼上空的勢力大約被分爲3種,一是絕大多數正道前輩,二爲魔修巨擘,三則最少,是崑崙或是與崑崙交好的派系。
但前兩者的目光始終盯着最少的那一系,表達的意思大概是:今天無論如何,也要給我一個交代。
感覺到周圍氣氛的巨大壓力,連甘持盈那種跋扈專橫的性子都覺得如鋒芒在背。
突然,從雲層中破開一道光柱,將整個島嶼籠罩在內!那氤氳的寶光是從一面只有不到一尺的鏡子中投射出來,但巨大的威壓甚至迫使周圍的人都紛紛後退一步。
“太虛鏡?怪不得岑無稽掌教派出幾個小娃娃,竟然是爲了準備暗地裡啓動這件鎮派至寶!”千霞上真冷冷道。
稀薄的雲隨風散開,岑無稽、列缺等幾位崑崙宿老顯出身形。
太虛鏡既然是不輸七寶妙樹的頂級至寶,又是當年玉虛子的護身之物,自然威力非同小可,纔有這樣一招逼退在場所有人的本事。但這意味着消耗巨大,不比七寶妙樹是夏元熙本身功德凝聚而成,隨便能指揮如臂,太虛鏡一直以來都是依靠崑崙本門的陣法提供元氣,現在被人爲帶出來,等於仙草失去了根基,岑無稽等人修卻比不上玉虛子,固然幾人合用,但都臉色蒼白,看起來有些脫力。
即便如此,岑無稽仍然勉力笑道:“千夏前輩,本派劣徒在下方參悟崑崙絕學,不方便見外人,還請各位回去吧。”
“哼,就憑你?”不二生佛頂着太虛鏡的光向前一步,意外的外強中乾嘛……太虛鏡豈是未到渡劫大乘的人能駕馭的?這幾個牛鼻子老道能支持多久?要不了一會兒就會被攻破了……
這事兒岑無稽自己應該也知道,看起來卻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又所爲何事?
“不好!”不二生佛大喝道,“他使用太虛鏡光阻絕了我們的探視,各位小心,莫要讓那小妮子趁亂土遁跑了!”
這位魔道屹立了數千載的笑面佛也是恨自己沒有早早想到,畢竟以他的一概做法,確實也很難想象有門派爲了門下一位弟子,竟然與幾乎全天下同道爲敵,甚至動用不知多少年都沒挪過的太虛鏡,這樣幾乎是把崑崙山門的守備力量抽空了!
他所料沒錯,岑無稽心中也是如此打算,只要夏元熙還算聰明,直接跑回崑崙,那總比在這樣的荒郊野嶺護住她容易。
在大多數人都暗自懊惱“煮熟的鴨子竟然飛了”的時候,所有矛盾的中心人物竟然奇蹟般的出現在大家面前!
島上一座不起眼的洞窟整個炸開,一名白髮女子從中走出,那不疾不徐的步調幾乎是踩在所有人心上。
岑無稽人算不如天算,雖然機關算盡,奈何人家本人不配合,讓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慈祥臉都一片灰敗。
“哈哈哈哈,六道之主果然有骨氣!貧僧真是欣賞你……岑老道,你還不如你門人來的膽大!”不二生佛笑得聲如洪鐘。
“自來熟別亂攀關係,我可不欣賞你。”夏元熙一幅嫌惡的樣子。
“小娃娃就要懂得尊重長輩的禮數,可別到時候吃了虧,才知道後悔!”妖僧隨即變了臉色。
“賢侄莫怕,老夫在這裡,必然不會讓妖人欺辱我正道門下。”柏陵舍人和顏悅色道。
夏元熙心知他們也是來找自己的,看這個架勢,如果真爲幫助她而來,就憑現在這麼多人,掌教又何必把太虛鏡也搬出來?估計留一半人當拉拉隊,也能把魔道打出翔來,於是也不客氣道:“衆位前輩來找我何事?”
“賢侄以一己之力,創立六道輪迴,實在是一件福澤天下的好事,但賢侄修行日淺,難免走上些彎路,我等便是來提供一些建議,讓賢侄運作時輕鬆一些。”
“多謝,但是前輩厚愛難以銷售,還是免了吧。”夏元熙輕輕一笑:“再說,我雖然創立了輪迴,可不打算把它當做私物,若是要我行些便都利,恕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什麼?這人莫不是瘋了?竟然把這樣的機會拱手送出?
不少人都紛紛驚呼出聲,因爲無論換作他們的任何一人,都只會把這個權力抓得緊緊的,哪會自己付出了勞動卻不坐享其成?這簡直就跟凡人諸侯費盡千辛萬苦,打下諾大一片天下,最後卻回到三皇五帝時的禪讓制度一樣。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柏陵舍人甚至不顧占卜一事不能重複的忌諱,按夏元熙透露的信息飛快地在心中起了十幾卦,但每一卦卻都指向事實。
倒是小看了這個小丫頭,年紀輕輕卻懂得了有舍必有得的道理,她雖然達成了千古卓絕的成就,但始終本身的修爲太低,如果被天下人針對,在尚未馴服六道的情況下,內憂外患同時發作,很可能會戰敗被圈禁起來,便如尸陀林主當初強橫一時,仍然被羣起攻之,限制在寒林一畝三分地上一樣。
柏陵舍人轉念一想,即便如此,那六道輪迴的細則制定也應當由這個小丫頭擬定,如果不能讓她本人提供便利,那在規則上爲所有修士網開一面也是可行的。
與此同時,想到此節的,並不止他一個。
……
“呃……又是這樣……”薛景純已經不記得自己的思緒是多少次被因陀羅網彈出了。
不愧是自古以來,從未被人蔘破的至高奧秘!在這件蘊含了無數世代因緣糾葛的奇妙之物面前,個人的智慧只能說像是滄海一粟般,又像是沒有地圖的旅人踏入未知的羣山,山上雲霧繚繞,就算窮極雙目,也只能看清自己周圍十丈左右的距離。
若是要不知深淺貿然擴大探知的範圍,心智便難以承受這樣的重負,腦中一片空白,像是被大錘狠狠砸中,又帶着針刺一般的痛楚。
龐大的珠網承載着他委頓的身體,就像是參天大樹託着一顆小小的露珠。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薛景純無意識的手抓住網目,死死地收緊。
他長於紫微斗數,本就是天下至繁至雜的占卜法門,深知因果緣起千絲萬縷,無始無終,任何一個看四毫不相關的現相,都能依此起掛,藉以知過去未來。
但往常占卦,多是隻尋找一絲線索,順藤摸瓜而已,但現在他面對的則是一切因果,它們無處不在,遍虛空,盡法界,那龐大的信息量卻是連羽化飛昇,獨立開闢世界的強者都不能掌握的。
仍然頭疼欲裂,薛景純不得用一些別的事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剛要勉力撐起來,一絲長髮卻掛在羅網上,些微拉扯的感覺讓他想起以前夏元熙趁他休息摸他頭髮的情形。
那時候她還剛入門沒多久,和自己關係不太好,但即使如此,似乎光滑黑亮的長直髮對她來說很稀罕,雖然那次他裝作熟睡,但自知道夏元熙癖好後,常常故意不束髮逗她,對方那種想摸又一幅剁手的懊惱神情讓薛景純覺得很有趣。
要是她在這裡,那會怎麼做呢?畢竟那人最討厭繁雜的東西,教她什麼都忘得快,但如果是練習切磋的話便能以一反三,像是比起腦子,更擅長用身體記住一樣……
朝思暮想的容顏一旦在腦海中出現,就勾起了無窮無盡的回憶,薛景純嘴角微微翹起,他在世上呆了幾萬年,但卻有種只有近三百年的記憶是鮮活彩色的錯覺。
“還好在這裡的是我,如果換做她,那大概一輩子都無法相見了吧?”他心念所動,眼前一顆珠子便映出夏元熙的影像,那是他記憶的投射。
與此同時,所有珠子經過重重摺射,也都紛紛帶着這樣的影子。
思念這種東西,總是不知不覺就能佔據人的所有知覺,就像是因陀羅網的珠光一樣,
都說一粒沙有三千世界,眼前這珠子何嘗不是包含了千萬重影?薛景純摘下一顆珠子,上面映射的夏元熙的臉和他的倒影重合。
只見他微微一笑,須彌芥子,芥子須彌,一笑之間,似乎天地萬物盡融於此,悠然心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