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敬詩聞話,一怔愣在原處。五妹。入宮。當皇后。他默默唸叨着,三個毫無關聯的字眼,太陽穴突突的跳動着。
雲媽媽瞧出他的疑惑,彎了眉眼,又解釋道,大少爺您沒有聽錯。正是府上的,五小姐就要入宮當皇后了。皇上親自下的聖旨,這月初六就要行冊封禮。眼下,沒幾天了。
他站在天光底下,廣袖被微風吹得獵獵作響。這等大事,之前倒是毫無一點徵兆。
不。他搖着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那一年,太子光臨齊府之時,就表現出對自家五妹的一片心意。
隨着時日過去,他竟然將這件事情,忘了一乾二淨。勉強添了一抹笑意在面上,回問雲媽媽,五妹可在府上。
方一聽到肯定的答案,便匆匆邁開了腳步,帶着身上的風塵之色,徑直往玲瓏閣去了。
冬青提着兩手的東西,屁顛屁顛的跟在後面。心頭無比疑惑,路上聽人說皇上要立後,想不到立的竟然是自家五小姐。
這可真真讓人匪夷所思!
齊文鳶正在院落裡蕩着鞦韆,遠遠瞧見兄長的身影,忙不迭的喚了小滿,拉了一把繩子。
鞦韆緩緩的靜止下來,腳一着地,她就興沖沖的一路小滿了過去。
“聽聞皇上要立你爲後了,可還好?”齊敬詩直接了當,問了一句。
覷着眼前的少女。玉色的面容一點點變的紅起來,雙手不安的絞着衣角。她已知事情成了定局。在心中兀自嘆了一口氣。
後宮兇險,但若五妹執意要去。那亦是誰也阻攔不了的。
“恩,很好。”齊文鳶輕啓朱脣,語氣難得的柔情似水。
那封信送進宮沒幾日,師兄就派人邀了她入宮。偌大的後宮之中,徐初雪被趕了出去,太后又封了諡號,送去甘露寺清修。
如今,連耳目也是不用避着的。
談及兩人的婚事,齊文鳶淺笑着。語氣說的雲淡風輕,不願陳朝失了一位明君,她願意入宮陪伴。
孟君浩聞話,不禁側目看她。清澈的眸子裡,滿是柔情。
若你入宮,朕同你保證,後宮只你一人足矣。
說話間,御花園中滿眼的蔥綠,被風吹拂起來。像是層層的綠浪。
齊文鳶心頭一動,不自禁的伸手握住了少年的溫厚的手髒。掌心是滾燙的,帶着微薄的溼意,叫人心頭安寧。
不管以後。後宮有沒有後宮佳麗三千,有這一句話,一切便是值當的。
數日之後。立她爲後的聖旨,就下達下來。京城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局面。重新震盪起來。
齊府,那麼不起眼的府邸。竟然也能出一個皇后來麼。
朝野中的百官,亦是提了反對之意,說是皇后應當母儀天下,合該找個家世背景好的。
孟君浩卻是不依,道,選妃的事情,勞民傷財着實不用再進行了。朕的皇后,由朕自己做主。
這句話一落地,百官們便不敢再隨意置喙。再怎麼不濟,那齊府的五小姐,亦是在蘭香會上得過花魁的。才藝,姿色,定然沒什麼問題。
事情就此塵埃落定。
等到冊封的聖旨,到達齊府的時候。老祖宗樂開了花,一把摟住齊文鳶,淚眼婆娑。
鳶姐兒,你真是爲家門爭光。
齊府汲汲營營許多年,府中的幾位公子,娶的門第最高的,也不過是莫將軍的女兒,莫如雪。
府中的女子,嫁的也無非是大富大貴之家,同權利沒半分的關係。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齊家有了這一層關係,以後定當興旺發達。
總歸是沒辜負老太爺臨終時的心願,老祖宗抹着眼淚,心頭生出些澀然來。她辛苦操持家業許多年,爲的也就是有這麼一天。
齊仲樑的身形愈發單薄,飛絮小築裡的時光,緩慢的叫人心煩。底下的人,來同他說起這個消息的時候,他一開始倒是不信。
齊家的女子,別說是當皇后了,就是入宮當妃嬪,那也是難上加難。但見下人們說的真切,也就容不得他不信。
他的眉眼之間,隱隱帶着幾分喜色,忙起身,邁着緩慢的步子,往玲瓏閣去。
女兒既然厭他厭的厲害,只遠遠的瞧上一眼那也是好的。畢竟,入了宮。從此之後,想見女兒的面,更是難上加難。
走至半途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大女兒剛從成州回來的時候,還是一副癡傻的模樣。
那時候,他的心頭除了厭惡,只有一星半點兒的慈愛。
這便是所謂的因果報應麼,他咬着脣角,擡眸看向天空。藍天白日,又是極晴好的天氣。
他卻只覺得冷,透心的冷,幾欲讓人窒息。
這般一想,腳步便又折了回去。他有什麼資格去見她,就單憑她的身上流着一半自個兒的血。
當真是可笑。他搖了搖頭,苦澀的牽動了下嘴角。腳步愈發的沉重,連脊背也跟着傴僂起來。
什麼叫孤家寡人,今時今日,他終於深刻明白了這個詞的含義。
消息傳進藥王谷的時候,莫如雪只覺五味雜陳,一時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同皇甫英提起的時候。她的雙眉亦是緊緊蹙着的。那樣兇險的地方,實在不是個好去處。
皇甫英溫潤的笑着。只道,既然鳶姐兒傾心於皇上。入主後宮,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如雪,你該開心纔是。
莫如雪聽他這般一說,也覺有理,蹙着的眉頭,頓時,舒展了開來。眉眼彎彎,仿似月牙。
在藥王谷養病期間,她與皇甫英愈發的熟稔起來。畢竟是舊相識。說起從前的事來,倆人十分的有共鳴。
時日一長,她便聽不得皇甫英,夫人,夫人的叫她了。她現下連夫君也無,哪裡還能稱作夫人。
於是,下一次,皇甫英再叫她夫人的時候。她就故意板起了臉,讓他改口叫她的小字。
皇甫英一聽。心中無比的忐忑。覷着她的神色,聲音略顯顫抖的喊了那個,他心中朝思暮想的名字。
如雪。他早就想改口,只是。怕她不同意。
莫如雪聽見,答應着。淺淺一笑,明媚如花。像極了數年前。她坐在馬背上,棗紅的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來。該是極危險的場面,她卻自若的笑着。眉間英氣勃勃。
少年時的他,正跟在師父身後,從莫府中出來,剛剛好瞥見這一幕。
只一眼便成了永恆。
念之。給鳶姐兒縫的嫁衣,已經完工了,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場。你且遣人,送回齊府中去。
莫如雪拿起一團紅色的東西,在榻上展開鋪平。細密的針腳,繁密的花紋,比得上京城中數一數二的繡娘。
念之,是他的字。從她嘴裡喊出來,雖則已聽了無數次,每每聽到,心頭仍會一悸。
他佯裝平靜的應了聲,側過頭去,喚了谷中的人進來。
小心翼翼的將嫁衣,重新包裹在柔軟的絲綢中,莫如雪輕手輕腳的遞了過去,低聲囑託一句,要快些。
師兄,我去送。
說話的是皇甫弦,他不知何時已候在門口。他的眼圈通紅,聲音沙啞,似是極難過。
被他喚作師兄的人聞話,身形一怔。將包裹塞在他手中,勸慰了一句,師弟,節哀。
他的心思,藥王谷中,盡人皆知。所以,消息傳進來的時候,大家心照不宣的對他做了隱瞞。
可終究紙是包不住火的,他還是知道了。
手中柔軟的料子,觸之光滑細膩,偏生裝的是她的嫁衣。而她要嫁的人,亦不是他。
他吸了吸鼻子,垂眸盯着那一角露出來的紅色看,只覺觸目驚心,刺眼的緊。
斂了心神,上了馬車,直到馬車走出去許久,他纔回過神來。
車簾的縫隙中,吹進來細密的微風,吹在他額前細碎的發上,黑髮飛舞,猶如水草。
心中的苦澀,一點一點涌上來,就連舌根後,也盡然是苦的發澀。
父親常說,苦盡甘來,苦盡甘來。可明明苦了這樣久,到最後,卻沒嚐到丁點兒的甜意。
他無初次的想象過,她穿嫁衣的樣子。紅彤彤的一襲輕紗,穿在她身上,定當美若天仙。
只是,眼下手中捧着她的嫁衣,新郎卻不是他。
他咬着脣角,拼命止住即將掉下的眼淚,眼睛裡射出幾道冷冷的光來。不禁輕嘆,從始至終,她到底是不曾喜歡過自己的吧。
從藥王谷到齊府的路,其實,也並不算很長。但今時今日,他卻覺得漫長的像是一年,十年,數十年。
連下巴上的青須,也長出了寸餘,馬車纔到了地方。
一路輕車熟路,直奔她的住處,腳步卻特意放的極緩。似乎,只要不將嫁衣送予她手上。
她就是依然會是當年在天光地上,輕輕淺笑的少女,美的如花。
踏進院落中,她正在滿心歡悅的同丫鬟們說着話,眼角的那一抹純粹的不能再純粹的笑,任誰看了也不是假裝的。
至此,所有的抱有的幻想,灰飛煙滅。
他本來以爲,但凡看出丁點兒她的勉強之意。就算是抗旨,冒着大不敬之罪。他也要帶她走,逃離那個冰涼的,充滿鬥爭的地方。
可眼前的景象,分明不是這般。她笑着,眉飛色舞,像是在等待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他匆然放下了包裹,只留下一句,是莫家伯母,託我送來的。然後,轉身一路小跑出了院落,連句告別的話,也不曾說出口。
齊文鳶張口,正欲喊他。卻見他決然的背影,忙愣住了,連那抹笑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是會恨自己的吧。她搖了搖頭,摒棄了去追的念頭。
畢竟,愛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沒人可以伸出援手。不過,慶幸的是,再深的傷痕,也會隨歲月一道,輕輕的消失了去。
次日一早,韓傲同何長安一道,登了門,手上提着貴重的物品。
齊文鳶的見了倆人,只覺青天白日裡,瞧見了鬼。韓傲上門不稀奇,何長安此行,倒是令人驚詫。
想起上次的約定一事,齊文鳶頗覺尷尬。無論如何,答應韓傲的請求,此生是不能完成了。
但見韓傲笑的卻是一片雲淡風輕,看不出任何的愁思,便想着韓傲骨子裡是灑脫之人,斷然不會爲了這些事,牽腸掛肚,滿心惆悵。方纔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稍安,招呼着二人坐下來。
沏了茶,隨意扯了閒話來說。說起那一年去高涼尋綺夢香解藥的事情,只覺得恍如隔世。
幾個人,都是一番唏噓。
“你以後可是母儀天下的人,賭坊那種地方,可是斷不能去的。”韓傲輕呷了一口茶,忍着心底裡歇斯底里的痛楚,半開着玩笑,揶揄了一句。
聽說皇上要立後,立的還是齊府的五小姐。齊府的五小姐,不正是齊文鳶。
他聽着父親帶來的消息,臉色一點一點變了下來,心臟像是一塊石子,陡然間沉進了湖底。
她竟然要入宮當皇后了麼。
他不敢置信,忙派了手下的探子,去探聽消息的真實性。回來稟報的結果,自然是一模一樣的。
父親是朝廷上的高官,得來的消息,斷然是真切的,又怎麼可能攙得了假。
派人去查,也無非是給自己心中那僅存一點的希冀,找一個出口罷了。
他喝的酩酊大醉,一下醉了很多天。他的孃親以爲他是出了什麼事情,換了關切的口吻,問他。
他只是搖頭,默然不語,心中的苦澀,流成了一條河。他怎能開口說,他心儀的是未來的母儀天下的皇后。
前幾日他才清醒了過來,厭惡的洗去滿身的酒氣。不禁暗想,有些東西,得不到就永遠得不到了。
所以,他喊了何長安一道,來齊府上登門拜訪。
他不過是想要在她,臨入宮之前,再來瞧上她一眼。眼前的女子,再也不是初初見面之時,那一派天真的癡傻模樣。
肌膚勝雪,脣不點而朱,眉眼盈盈,巧笑倩兮。這般傾城的女子,他卻不得不揮手做了告別。
不是有句話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