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走的時日久了,水扶蘇倒喜歡起這些鵝卵石小路來。似乎腳上的疼痛的增加了,心裡也就不那麼痛了。
冷風拂面,她騰出右手,迅即的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長髮,眼睛卻仍舊停留在走在前面的師兄身上。
熟悉的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背影,在微弱的光影中,忽然模糊起來。
水扶蘇的眼睛溼潤,挽緊了師父的胳膊,感覺到腳底微微的疼痛。
滿天的星光,此刻望在眼裡,只覺得無比的慘淡,淒涼。師父幾次三番的跟她講起過,以師兄的身份,以後慣不會留在雲霧宗。
她心知肚明,卻還是忍不住偷偷在深夜裡抹了眼淚,細細的回憶着往事。
那些歲月,無論如何,是回不去了吧。
孟君浩一手捂在火光之上,一手垂在身側,眉目蕭然。郎江軍那邊,雖是商議過計策,卻終是沒有十成的把握。
在皇上染疾之後,二皇子見機行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攏了朝中大部分舉足輕重的大臣。
大臣們倒也願意歸屬他,畢竟他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脈,將來有很大的機會繼承大統。莫玄鏡那邊,也得到過暗示。不過,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明確的表過態。
與二皇子接觸過幾次,莫玄鏡並不喜歡他,總覺得他身上的暴戾之氣,多了幾分,讓人想逃離。
燈火一到,驅逐了黑暗。原本沉寂在暗黑中的物什,一一清晰了模樣。
沉吟着放下燭火,孟君浩腳步輕輕的爬上閣樓,木質的樓梯,在他的踩踏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這種聲音,宗裡的人平時聽的慣了。所以,水扶蘇與師父的表情,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大殿的一樓二樓本就想通,所以,轉過臺階,腳下的光亮,依然明顯。
一鼓作氣爬上了二樓,信步走到石鍾前,孟君浩的心中忽然多了幾分肅然。這口鐘,不僅對於師門而言,還是他自己,都意義非凡。
二樓的走廊上,冷風似乎更大了些,吹的他的臉生疼。
他迎風直立,衣袂飄飄,在暗沉的夜色中,陡然有一種道不盡的淒涼之感。
大約猶豫了幾秒鐘,便拿起鼓槌,一下一下的撞擊在石鍾之上。石鍾因爲受力,隨着他敲打的節奏,跟着一下一下,規律的擺動起來。
鐘聲沉沉,隨風飄散,迴盪在師門中的各個角落。只要鐘聲響起,師門中的弟子便要聚集。待他從閣樓上下來之時,大殿中已經站滿了師門中的師兄弟。
雲霧宗門下的弟子,素來有動作迅速的傳統。逢上緊要事情,這種效率的優勢便體現出來。
許久不曾見過師門中師兄弟熟悉的面孔,孟君浩的波瀾不驚的臉上,還是忍不住添了一分喟嘆。
師父向他招招手,眼睛裡帶了些說不出的深意。
他連忙迎上去,將頭微微的垂下來。後知後覺的明白,師父的良苦用心。窮師門之力,助他一臂之力。
水扶蘇的眼中含淚,在昏黃的燭火的映照之下,閃閃發光,襯得她嬌嫩的容顏,更添嫵媚。
“雲霧宗的弟子聽命,明日一早,隨我出師,共謀大事。”
師父的目光掃過門中的每一個弟子,語氣中充斥着不可動搖的堅定。
厚重的聲音,久久迴盪在大殿中,然後,隨着一陣風,飄散到遠處。
門下的弟子,素來對孟君浩敬重,後來聽聞師父說起他的經歷,更是義憤填膺,滿腔的憤恨。所以,師父才一下令。殿中的所有人,異口同聲的回答,謹遵師父命令。眉眼間呈現出來的是決絕,拓在眼睛裡的是無可阻擋的信心。
孟君浩的心中一動,咬着脣角,藉着燈光,仔細的打量着眼前這些年與他朝夕相處的同門兄弟,心中升騰起的感激,不可斷絕。
一日爲師,終生爲父。他跪拜在師父身前,聲音哽咽。
從此之後,雲霧宗只會是他暫時落腳的驛站,而不會再是其他。
水扶蘇的面色始終是冷冷的,像是被人攝取了魂魄,只剩下一具空的軀殼。且不說,明日之事會否成功。不論結局如何,總是把師兄帶離了她的身邊。
寧靜的大殿中,又是一片商議。師父有條不紊的計劃着,之前的那抹慌亂,早已消失的不見了。
這種時候,最需要冷靜。心平氣和,方是取勝之道。自小清修到這般年紀,他對世事瞧得淡了,也瞧的穿了。
雖然整日住在雲霧宗中,但對外面紛擾的一切,他心裡跟明鏡似的。其實,二皇子不足爲懼。他手中的兵力,雖多卻是一羣烏合之衆,終是成不了大氣候。
倒是郎祺祥的軍隊,因着長期作戰,經驗與凝聚力,自是勝上一籌。若是好好的謀劃,這場戰爭,必贏無疑。
師父一針見血,凌厲的分析着,臉上從容而平靜。長長的白鬚隨着話語,一上一下動着。
孟君浩聚精會神的聽着,不免感慨,師父的功力,比之自己強的太多。
……
一夜很快的過去,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
孟君浩一身戎裝,站在隊伍的最前端,眼睛緊緊的盯着即將升起的驕陽。
是非成敗,終是在此一舉。
爲了避開二皇子的耳目,郎祺祥的大軍連夜轉移到了城郊的荒山中,所以,距離鳳翔城,還有不短的距離。
日光透過林梢,照在每一個士兵的肩頭,像是希望,清清淡淡,卻不曾消失過。
郎祺祥與他並肩而立,腰間的懸着的長刀,劍鞘閃閃的發着光,顯得整個人說不出的威嚴。
東邊便是近在咫尺的紫禁城。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郎祺祥的眼神堅定。
皇上於他有知遇之恩,不能不回報。要不是皇上慧眼識真,力排衆議,將他提到將軍的位置。今日,他還不一定在什麼地方,顛沛流離。
迎面的陽光,照在他冷峻的眉目之間,陡然添了幾分的暖意。
轉過身,望向身後的幾千大軍,他的聲音森然,進宮勤王,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是。異口同聲的回答,聲鎮山河。
孟君浩只感覺全身的血管砰砰直跳,連同身上冰冷的鎧甲,亦熱起來。他高大的身軀,裝在鎧甲之中,更顯威武。眉眼間的英氣,也勃勃而起。
逆着光,看着浩蕩的軍隊,他的心中不自禁多了幾分底氣。這批軍隊的戰鬥力,他是親眼見證過的。蠻夷之敗,不僅敗在計謀上,更敗在兵的精良之上。
有道是,兵不在多,而在於精。
出發。郎祺祥的薄脣微啓,冷然的吩咐道,然後,翻身上馬。
他原本有意將所有的權利,轉移給孟君浩。不想,孟君浩只是搖頭,語氣謙卑而誠摯,將軍,你統帥時日長,必然更得人心。
一句話,讓他無力反駁,只好作罷。不過,也正因爲此,他更加的敬重起孟君浩來,身處高位而不驕,身負才華而不傲,太也難得。若是有朝一日,他繼承了皇位,必然是個體恤百姓的好皇帝。
這般想着,郎祺祥求勝的更強烈。私下裡,向士兵們百般交代,戰爭勝利的重要性。
手底下的一干士兵,素來唯他的命令是從,自是連連的點頭,雙手用力的攥緊,以示決心。
大軍浩浩蕩蕩的從山中開出來,身後揚起的塵土,在明媚的光中,塵埃盡現。飄飄灑灑的一陣飛舞,然後歸於沉寂。
就像這世上的千百般事情,最終都會塵埃落定,走向一個最穩定的結局。
走了大約兩柱香的功夫,方纔走到城門口。城樓上站着的侍衛,遠遠的瞧見浩蕩的軍隊,不禁慌的六神無主。當中總算有一人,大着膽子,詢問他們來自何處。
孟君浩從懷中掏出虎符,語氣不容置疑,奉二皇子之命,入京整頓。
金光閃閃的虎符,身形清晰,通體金黃,線條勻稱,做工精緻。製成虎符的金子與尋常的並不相同,比之平常的要貴重上百倍。這種金子,只要有陽光的照射,即使距離在幾裡的地方,亦能看清虎符通體的光輝。
有識貨的守衛,一見虎符,不禁雙腿發抖,當即跪倒在城牆之上,恭敬的叩首。虎符是重要的信物,可調兵遣將,威力巨大。當兵之人見虎符,如見聖上。這一點,連尋常百姓也有耳聞。
旋即,硃色的城門,緩緩打開。
天色尚早,鳳翔城中還未到最繁華的時候,只有寥寥幾個推車的小販,扯着嗓子穿梭着,販賣着熱氣騰騰的包子或者是饅頭。見城門口開進來的大軍,連忙閃避了身子,貼着牆根走,生怕衝撞了行走的士兵。
鳳翔城中,許久不見如此浩蕩的景象。路上的人,害怕的同時,也忍不住拿眼偷瞄着。騎在棗紅馬上的孟君浩,一臉肅穆與莊嚴,英氣勃勃,讓人不得不爲之側目。
少年英雄啊,路人紛紛在心中感慨着,不住的多看了幾眼。
孟君浩目不斜視,只擡眸望着當頭的太陽,咬了咬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