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詩經•鄭風•子衿》
唐玄宗開元二年,長安。
時至盛夏,街上的小販們都縮在路邊房檐下乘涼,與蕭索的戶外相反,茶樓酒肆中人聲鼎沸。
長安城中雖不是最好,但卻最貴的天乙酒樓中,一班王孫子弟在貴賓隔間裡喝酒閒聊。
穿金戴銀,映着太陽光芒萬丈的公子哥吳梓枔(xīn)打趣地說:“旭杋兄,我等出來喝酒即是爲了解悶,你爲何獨自坐在窗邊看風景?莫非是在思念蘭亭坊的哪位姑娘…”
“哈哈哈…”其餘的紈絝子弟聽了一起鬨笑開來。
長孫旭杋隨意地擺擺手並不理睬他們的調笑,依舊一臉無趣地看着窗外。
今年方值弱冠之年的長孫旭杋乃前朝名相長孫無忌的後人,自小家教嚴格,憑藉超羣的武藝得玄宗皇帝欽賜大將軍李靖所著傳世兵法,是今年武取奪桂呼聲最高之人。
顯赫的家事和皇族的青睞,再加上長孫旭杋本就生得俊美如文士般的樣貌,使他得到了整個長安少女、貴婦們的追捧,被街頭坊間捧爲`長安第一公子`。
榮華富貴美女佳人都唾手可得,長孫旭杋一心向着最正統的孝子賢孫之路前進:弱冠後,便打算與家裡選定的女子成親,開枝散葉傳宗接代,接着從軍爲國,憑藉軍功登上朝堂,不辱長孫家門楣。
已經清晰可見,安排篤定的大好前程近在眼前,長孫旭杋卻並未如預想般快樂,一種厭煩不耐的感覺在這盛夏灼人的天氣中籠罩着他的思緒,死死糾纏,甩不掉脫不開。
隔間裡的觥籌交錯和調笑喧囂漸漸變得刺耳起來,長孫旭杋有一種想逃離的衝動。
此時,一陣瑤琴聲從隔壁雅間傳來,曲音似空林靜泉,帶着絲絲沁涼,潤人心肺;忽地音調一轉,琴音便似長箭破空般凌冽,彷彿瞬間劃破了人世的浮塵。
長孫旭杋不自覺的被這琴音所吸引,不安定的心似乎得到了舒展。他頗爲享受的聽着,直到一曲罷了還久久沉浸其中。直到聽見隔壁雅間中人離去的腳步聲,長孫旭杋這才急忙起身,想結識那奏曲之人。
“欸,欸!難道旭杋兄想開溜不成?”
“攔住,攔住,說好了今日不醉不歸的…”
長孫旭杋被人重重攔住,只從剛剛推開的房門看到一抹錦白身影執着琴下樓而去。
因爲被誤會私自開溜而遭衆人猛灌酒的長孫旭杋頭昏腦脹,早已分不清是夢是幻,惟記得那曲終人盡、追之不得時的淡淡失落。
當夜,長孫家府邸。
“你這孩子,怎麼喝得這麼醉?”
“娘?”長孫旭杋揉着昏沉沉的頭問:“我如何回來的?”
“你還問?”又一個嚴厲的聲音響起,“明日就是鐘王爺之宴,你現在卻喝的爛醉,簡直是、成何體統!”
“有話好好說不行?吵什麼,沒見旭杋頭疼嗎?”長孫夫人推開自家老爺,端着碗醒酒湯給長孫旭杋喝。
“哥,沒想到你也會爛醉着被人扛回來,我還以爲這是我的專長呢…”長孫錦風語氣輕快,似乎十分樂見自己哥哥這副狼狽的樣子。
一碗醒酒湯下肚,清醒了許多的長孫旭杋靠着牀柱對父親長孫廉說:“父親勿須擔心,我只是多喝了幾杯,稍事休息就好,不會誤了明日的宴席的。”
“你、你…”長孫廉一臉的煩惱和無措,他明明是在擔心旭杋的身體,怎麼就讓兒子以爲他是在爲那宴席之事擔心?“哎…你好好休息,爲父出去了。”
長孫夫人忍不住以袖掩嘴輕笑,這父子倆之間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歸根到底還是自家相公嘴拙,連一句關心的話都說不好…吩咐長孫錦風照顧旭杋,長孫夫人起身追去教育自家相公了。
等長孫老爺和夫人都走遠了,長孫錦風這才涼涼地說:“爹孃真是偏愛你啊,醉成這樣回來連責罰都沒有,還湯藥關心一樣不少,若換做是我,爹孃怕是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你三天兩頭就爛醉一回,爹孃若是次次都噓寒問暖,你房間的門欄早就該被踩爛了。”長孫旭杋揉着還有些發暈的頭說道。
“是,是,長安城誰人不知長孫家大公子是國之棟樑,二公子是家之蛀蟲?”長孫錦風說完,踢翻擋路的桌椅徑直走了出去。
房間裡終於安靜下來,長孫旭杋心裡那股厭煩愈發強烈,狠狠地把枕頭摔在門上,他蒙在被子裡強迫自己睡覺,養精蓄銳赴明日鐘王爺之宴。
鐘王爺名延鍾,當年唐玄宗李隆基與太平公主對立之時,立場堅定的站在上官家皇室一邊,全力支持玄宗。
在兩年前兵變太平公主自縊後,被賜“李”姓,封爲王爺,除了封地蜀州外,在長安城亦有自己的王府。李延鍾已逾不惑之年,爲人和煦待客親切,是玄宗親信之人,時常在自己府邸宴請長安有識之士,爲玄宗提拔推薦人才,並將隨身之物贈與賞識之人。
今年長孫旭杋也接到了請柬,此等殊榮,自是讓長孫一家人欣喜非常。於是,肩負着長孫家未來的希望,長孫旭杋於次日傍晚準時到達鐘王府,遞上請帖後被門人引入王府花園中。
此時已經來了不少青年文士,在花園中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飲茶相談。
“旭杋兄你可來了,我還以爲你昨日宿醉今天爬不起牀了…”
長孫旭杋遠遠地就看到一個金光閃閃的人影走來,正是彷彿把全部家當都穿在了身上的吳梓枔。
“還要多謝吳兄昨日送我回府,沒有讓我流落街頭。”長孫旭杋順手拿起身邊桌子上的茶遞給吳梓枔說道。
“呵呵,旭杋兄客氣了,”吳梓枔接過茶杯,“今日來的大部分都是三月後要參加秋闈殿試的人,我打聽過了,武舉中人皆是你的手下敗將,看來今年旭杋兄你奪魁已經是毫無懸念了,”吳梓枔一手拉着長孫旭杋往前走,說道:“鐘王爺已經到了,據說今天他隨身帶着先帝欽賜的玉牌,想必是要送給在場之人,這你可不能錯過啊…”
長孫旭杋剛被拉進花園,就見鐘王爺精神抖擻的在迴廊前和幾位文人談笑,其女李惜情郡主溫婉地坐於一旁。
不過,花園中的焦點卻不在王爺和美貌的郡主這裡,一個着錦白衣衫的男子正和幾位同窗相談甚歡,極具親和力的斯文笑容使得衆人如清風拂面般舒適,他僅着布衣白衫,卻似乎比穿金戴銀的吳梓枔更加耀眼。
“那人是誰?”長孫旭杋問道,依稀覺得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那抹白色身影。
“蜀州昊秋,今年秋闈文試奪冠呼聲最高之人。”吳梓枔盡職盡責的充當起“百曉生”的角色。
與昊秋身邊的熱鬧相反,長孫旭杋注意到花園一角,一個孤單的身影默默立着,周身冰冷的氣息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凝望人間。
“那是上官商號的長子,上官翾(xuān)羽,”吳梓枔順着長孫旭杋的眼神望去,“據說上官翾羽性格陰冷古怪,武功也厲害得出奇,但是沒有人見過他的武藝,因爲凡是見過他出招的人都已成爲他劍下亡魂,號稱地府而來的鬼魅…”
“他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還是個孩子,怎會如你所說這般冷酷?”長孫旭杋表示懷疑。
“你聽說過三鏡預言嗎?”
“長安城三歲小孩子都聽說過。”
“那你可知其中深意?”
“深意?”
吳梓枔一臉得意的壓低了聲音說:“據說,三鏡預言中的玄者之鏡,就是在上官翾羽身上……”
長孫旭杋皺着眉問:“你從何處道聽途說的啊?”他向來不信這預言之事。
兩人說話間,一個王孫貴族模樣的人走到上官翾羽面前,一副醉酒欲惹事的樣子,“小毛孩子,這是大人待的地方,你來做甚?還不回家找娘吃奶去…”
上官翾羽冷冷地瞪着那人,並不言語。
長孫旭杋向吳梓枔問道:“這人是不是前朝名將王方翼的孫子王鉷?”
吳梓枔仔細打量了一下,說:“應該是,他爹爲當朝中書舍人,與姚崇大人共事。”
“想不到王將軍竟有此等子孫,真是家門不幸。”長孫旭杋皺着眉頭說。
“這就叫父是英雄兒混蛋…”吳梓枔也是有些義憤,他早就看王鉷此人不順眼了。
那邊廂,王鉷還藉着酒意找上官翾羽的麻煩。
長孫旭杋看不過去,正要走過去教訓王鉷,突然只見一杯茶直直地潑到了王鉷的臉上,昊秋走到上官翾羽和王鉷中間,笑着說:“真是對不住,在下剛纔手滑了一下。不過,王公子,酒喝多了傷身,不如趁早回家醒醒酒去吧。”
“你、你…”王鉷被淋了一身茶水,滿臉都是茶葉,怒視着昊秋,看勢就要動手。
昊秋則一臉輕鬆地微微低頭,俯視着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王鉷,“怎麼一杯茶還不夠讓王公子清醒嗎?若是驚動了鐘王爺,怕是會難以收場啊…”
王鉷聽到鐘王爺的名字,似乎找回了理智,深呼吸了幾口氣,哼了一聲,甩着袖子灰溜溜地離開了。
看到王鉷這麼快就離開,昊秋反而皺起了眉頭,“此人這種情況下尚能控制情緒,不逞一時之勇,看來深得營謀知道,又且品性不良,來日怕是我朝之禍啊……”
“爲什麼幫我?”上官翾羽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自言自語,昊秋回神笑着說:“四海之內皆兄弟,舉手之勞而已,小公子不必介懷。”
“昊秋兄突然不見,原來是在這裡啊…”那羣原本圍着昊秋的文人雅客也跟了過來,繼續交談。
這般熱鬧的氣氛似乎極負感染力,即是不說話的站在一邊,也能感受到人羣中的溫暖。
一直在一旁關注事態發展的長孫旭杋,此時似乎看到上官翾羽那稍顯稚嫩的臉龐上,淺淺的露出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