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深夜, 忘川潭水清淺,偶有幾圈漣漪輕輕劃過水面。
“這麼晚了,還不休息嗎?”黃泉老者坐在水邊垂釣, 毫不意外地看到玄束出現在自己面前。
“老者, 我有一事相求。”玄束在老者身邊坐下, 拿出半頁從書中撕下來的紙遞給他。
“忘憂草, 忘川水;忘者之淚, 永不相憶…”黃泉老者低低念着紙頁上的字,“年輕人,你想做什麼?”
“是否有了這些東西, 就能讓一個人永遠忘記另一個人?”玄束問道。
“你要讓曉唯永遠忘記你?”黃泉老者凝望玄束,眉宇千年不曾得皺了起來, “老夫記得你就是當年化爲尋龍作亂的男孩, 如今她的心已在你身上, 你還要如何?”
玄束搖了搖頭,緩緩道來事情始末。
安靜聽完, 黃泉老者久久沉默。
水面上映出點點月光,珋渠在水中稍稍翻了個身,引得蓮葉輕顫,灑了一串露珠。
“…這些事,她都不知道?”
“嗯。”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黃泉老者捋着鬍鬚嘆息。
“我命將盡, 不想累她爲我傷心…”玄束望着眼前粼粼水面, 雙眸凝似蓮上辰星。
黃泉老者又是一聲嘆息, 他守在這忘川盡頭千萬年, 多少從人間流過的眷戀與不捨最終彙集在此, 點點滴滴都訴說着不願遺忘,今次, 卻是要徹底忘記啊…
“玄束,老夫只問一句,你捨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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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出口,玄束凝視忘川淺潭,記憶開始倒帶,過往片段一點點浮現上來。
遠古峪水之濱,她笑着贈他辰芳二字;前世花燈蓮池,他入水救人卻被她所救;今生兩軍陣前,她對他刀劍相向,卻用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說着愛他的話…
現在,他將要永遠離她而去。一卷一卷的回憶縈繞盤旋,化成絲絲長線將他緊緊纏住,快要不能呼吸。
如果記得只能讓她痛苦,那他就親手抹去這段回憶,讓她將自己永遠忘記。因爲是曉唯,所以他甘願,作繭自縛。
嘆息着,黃泉老者拿出一隻玉瓶交給玄束,“這是忘川水浸得的忘憂草汁,再加一滴你的眼淚,曉唯飲下後就會完全忘了你。”
接下玉瓶,玄束的手心有些微冷。
“記住,此藥無解,你自己好好斟酌…”黃泉老者將垂釣的竹竿收起,背對着玄束起身離去,話音漸遠漸息。
望着水面,玄束忽得出聲,“…你都聽見了?”
“…我只是恰巧路過,並非有意偷聽。”蘆葦叢後,靈王緩緩走出。
“我已知你是何人…”
靈王不以爲意地笑笑,“我不明你在說什麼…”
“你否認也無所謂,”玄束淡淡而言,“我只有一事相求…”
“看來你是將我誤會成別人了,”靈王笑語,“不過,我到可以聽聽你有何事相求。”
“在十殿裡儘量幫助曉唯,就當是看在懷清的情分上。”
月已沉,晝將至。
靈王離開後,玄束沒有一絲睡意,就這樣一個人在忘川邊,靜靜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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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唯從忘川盡頭回到十殿,不知不覺間已過了半月有餘,這日,正是七月十五。
魔界每年今日,天空烏雲散去,展露清陽曜靈。
映苦院木屋中,她剛從午睡醒來,就聽到房頂“乒乒乓乓”的聲音響起。
“玄束,你在做什麼?”曉唯走出木屋仰頭看去,只見他手中拿着塊木板在敲敲打打。
“把房頂補好。”玄束轉頭望向曉唯,陽光從他側臉拂過,溫柔而雋永。
“我覺得有扇'天窗'其實蠻有意思的,”曉唯笑着說,“而且就算要補也不用急着今天,等以後下雨了再補也不遲啊…”
“…還是未雨綢繆爲好。”玄束用承影劍的劍柄最後敲了幾下,將木板牢牢地釘在屋頂,轉身躍下房檐。
回到屋中,陽光斜斜地從窗外照進來,纖塵隨光線輕舞,清風伴溫暖襲人。
“我昨晚想了想,還是混去天魔身邊偷來定魂針比較可靠,”曉唯趴在竹塌邊,手撐着下巴,“正正經經問他要,他一定會恍顧左右敷衍塞責,甚至直接武力威脅…”
“嗯…”玄束點點頭,手上拿着茶壺茶具似是專注沏茶。
“別隻顧着泡茶啊,”曉唯不滿地坐到他身邊,“難道你不想早日找到定魂針離開魔界嗎?”
“我怎會不想,”玄束輕笑着倒了杯剛煮好的茶遞給曉唯,“你嚐嚐看…”
“……”曉唯眉毛擰成了一團,“玄束,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這茶是黃泉老者所贈,清香悠遠,你不嚐嚐就可惜了…”
“…我現在不想喝。”
“…不想喝?”
“嗯。”
“那我餵你好了…”
“呃?”
玄束深邃眼眸映着日光,嘴角揚起笑意,拿起那杯茶水飲下,然後伸手扶住曉唯臉頰,溫柔吻住她的脣畔。
深吻過後,玄束輕輕退開。
曉唯穩住自己還有些砰然的心跳,只覺味蕾舌尖甘甜微酸、還夾雜着一點點鹹,彷彿誰的眼淚一不小心掉落茶間。
“我們出去走走吧…”玄束笑着握起曉唯的手。
“走去哪裡?”
“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一次在太陽下看到無妄海,曉唯只見深邃無邊的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圈圈漣漪中傳來的呼喚聲此刻聽來好像遠方人魚的吟唱,寧靜而憂傷。
“就是這裡嗎,”曉唯在岩石邊吹着風,“無妄海?”
“魔界日落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看到,而且…”玄束拉着曉唯在身邊坐下,“無妄海與人世大海不同,你看其間深藍凝紫的,不是水草,皆是被埋葬於此的靈魂…”
“…你的意思是,我們來這裡看日落,還冒着被那些亡靈抓進水中的生命危險了?”
“…也可以這麼說。”
“呵呵,如此海邊賞日出,可沒有聽起來那麼浪漫…”
柔柔微風吹拂着兩人髮絲,曉唯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不覺往玄束懷中靠了靠。
“怎麼了?”
“可能是風的關係,吹得我有些頭疼…”
玄束不說話,只是溫柔得擁緊曉唯。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太陽彷彿柳橙色布丁,暈染了海天相交處的浮雲,平靜水面泛起波浪漣漪,極輕極緩的,將太陽淹沒。
溫暖隨着日色漸漸褪去,漫天橙黃在海角散開,深藍幕布宛如自無妄海蔓延,漲到了天際。
“曉唯…”
“嗯?”
“關於拿到定魂針,你可以不用擔心天魔…”
“爲什麼?”
“因爲過了今夜,他便永世不能傷你分毫。”
曉唯只覺腦海越來越混亂,彷彿深陷在記憶海綿中,無處着力,“…玄束?”
“我在這裡。”
“…你要去哪裡嗎?”
“不去,我一直在這裡陪着你。”
曉唯想睜開眼睛看看玄束,卻覺得雙眼猶如千斤重,將她困在無盡黑暗之中,“…你不會食言吧?”
“……”
“玄束?”
“曉唯,我愛你…”
“……”
最後一絲橙色光芒消失,天際瀰漫着很深很深的藍,似是要將一切吞噬殆盡。
玄束抱起已昏迷過去的曉唯,沒有用輕功,只是一步一步的,踏着滿地枯葉往回走去。
傍晚夜色中,子泉在曉唯的木屋門外已等候多時。
遠遠的一人走近,長長的影子彷彿籠了一層薄紗。
“…忘憂草之藥,你已經讓她喝下了?”子泉問。
“嗯。”玄束抱着曉唯走近房內,將她輕放在窗前竹塌上,那是她平常最喜歡趴着的地方。
“今日就是最後一天了….”子泉倚在門邊,天際初升的月亮不知爲何竟有些刺眼。
“…想爲她做的事太多,”玄束靜靜望着竹塌上的曉唯,“以前總覺得還有大把時間,誰知一轉眼,竟到了最後一天…”
“沒想到三世塵緣,竟會如此收場…”
“你憶起前世了...”
子泉點點頭,問玄束,“飲下此藥,曉唯的記憶會變成怎樣?”
“她會記得所有,只是忘了我…”話語間,玄束輕柔眼眸沒有片刻離開曉唯,似是想將她的容顏深深印在腦海。
木屋內安靜下來,子泉和玄束都不再說話。
良久。
“儘快找到定魂針,解開你的噬魂禁術。”玄束淡淡地說。
“用不着你提醒…”子泉輕輕蹙眉。
“我不知你和她之間發生過什麼事,但曉唯有幾晚從噩夢中醒來,說看到一地妖精屍骸頭顱,還呢喃着你的名字…”
“那是我的錯,我會彌補曉唯請她原諒。”
此時,月已將近中天。
走出木屋,玄束經過子泉身邊,“…我死後,照顧好她。”
“…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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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殿後山,無妄海枯樹林間。
兮葭謹慎地前進,忽得一不小心踩到了誰衣角,雙雙絆倒。
“哎呀!”
“啊!”
“兮葭?!”
“曼姬?!”從地上爬起來,兮葭拍了拍身上灰塵,藉着林間點點月色看清了旁邊女子的模樣,“你來這幹什麼?”
“你又來這幹什麼?”曼姬從兮葭腳下拽回自己的輕紗。
“噓!”兮葭壓低了聲音,“我聽說今晚枯樹林空地有大事發生…”
“大事?據我所知,是白焱那盤賭局今夜會有決定性進展,所以才趕來一探究竟。”
“…不會吧?”兮葭額間劃過一絲冷汗,“白焱那盤賭局最後不是十殿一半以上都下注了?”
曼姬明白兮葭言下之意,明眸微轉間,只見不遠處人頭攢動,可以看到無數拼命想隱藏身形、卻又不停撞到別人的魔族黑影。
“…今夜看來熱鬧了。”
曼姬和兮葭藉着星點月色移動到枯樹林邊緣視線良好之地,但見那片落滿枯葉的空地處,顧司卓迎着夜風而立,滿月之色映得他藍眸生寒。
“天魔大人?”兮葭碰了下身旁的曼姬,“他在此做什麼?”
“…那你又在此做什麼?”
一個透着薄怒的聲音響起,兮葭轉頭看去,但見靈王眉宇緊皺,就站在她的身後。
掃了眼枯樹林中壯觀的身影,靈王長嘆一口氣,在十殿,除了武力之外能調動如此衆多參與者的,就只有一件事,“你們果然又開賭了…”
“…反正賭都賭了,您要懲罰也是事後了,”兮葭一把拉住靈王和她一起藏在樹後,“我們先把熱鬧看完再說吧!”
望着兮葭期待而又興奮的神情,靈王擰了幾次眉,終是沒有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