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萬物若是生於幽昧險隘之處,長於人跡罕至之地,俟尋幽覓奇者得之,則人人知其爲珍矣;世間品類,必得攝緘縢,固扁鐍,密不示人,則人人知其可寶矣。若是布之天下,任人取與,世人熟視之若無見,輕慢之心由是而生。下士聞道大笑之,誠天下之至語也。
是以韓退之悲天下無馬,劉伯溫嘆人間無琴,詩書之禍至於數四,黃鐘譭棄,瓦釜雷鳴,九州被禍,萬馬齊喑,此又近人之所知也。
五禽戲者,相傳是後漢有神醫之稱的華佗所創,頗能延年益壽,養性全生。此術在九夏流通甚久,自然算不得什麼神通秘技。是以陳魚聞聽楚煌僅以此術相授,雖未將失望之情流於面目,心下也不免有些闌珊之意。
楚煌察言觀色,一笑道:“我見夫人無甚興致,莫非以爲此術不足一學?”
陳魚微微搖頭,輕聲嘆道:“五禽戲通行千年,誠然是天下之奇術。只恐我體質怯弱,素乏根基,又在行途倉促之中,如何能得窺門徑?”
楚煌喟然道:“修道煉氣固然不是哺金丹、飲玉液那般易易,卻也不是難如登天。我現在縱然將此術的精微玄奧說解得天花亂綴,也只是紙上畫餅,當不得你的本事。五禽戲取法虎、鹿、熊、猿、鶴,各有步式若干,我只將這些步式隔日傳你一二種,看你修習的如何,再作打算。”
陳魚點頭應是。
楚煌略一忖思,便揀了鶴戲中的一個‘鶴步式’,一個‘亮翅式’,走到空場中比劃了一下。陳魚微感忐忑,她也曾拜師學習琴箏歌舞,緣她天姿靈慧,也不覺的有何吃力。說起這道術武藝,心頭便先怯了幾分。
好在楚煌頗有幾分耐心,一本正經的指點她如何如何。陳魚放下心事,這幾年貴爲蘭澤王妃雖是養尊處優,但她出身清苦,又雅擅歌舞,論起氣力也不輸與常人。加上那步式與舞技頗有幾分相似,她細心一揣摩,便做的像模像樣起來。
世間的至德要道本無甚不可示人之處,只不過世人稟賦有差,所見便相隔甚遠。
臨安陷沒,蘭澤國亡。百姓亦是風流雲散,逐如飛蓬。鎮南侯和朝廷構兵已久,孫氏手握重兵,稍能抵禦流寇,又在邊近,是以百姓奔投淮陽者爲多。
楚煌見陳魚對鶴戲頗有領悟,到了第三日將鶴戲五式傳完,便不再教授新的步式。這五禽戲肖形於禽獸,也是師夷長技之類。欲求得意忘形,先得形神相肖,熊虎之戲與她相形爲遠,急切間恐難有所成效,學行之道最難得‘意’,所謂一通則百通,若她於鶴戲登堂入室,其它幾種便不難事半功倍。
兩人廁身難民之中一路北行,沿途不但有流寇肆掠,潰敗的官兵也往往成羣結隊,哄搶百姓,真所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有不可勝言者。
陳魚錦衣玉食,半生富貴,何曾見過這般慘烈景象,難民流徙如同驚弓之鳥,喊殺聲來,一鬨而散,有那慌不擇路的便向着寇兵的刀口上撞去,種種悽慘,讓人怵目驚心。
楚煌縱然有些術法武藝,怎奈處處如此,兵匪如草,旋斬旋生,多有平民百姓無家可歸,棲身爲盜賊的,禍流天下,不知厎止。
兩人只得尋些山路偏僻之處,且行且宿。
陳魚雖有幾分剛毅性子,倒底是閨閣中人,行不得遠路,現今蘭澤國覆,羣龍失首,到處兵荒馬亂,干戈紛擾,流離之人思之涕下。遇上這等緊不得慢不得的境況,也是心急無益,楚煌依舊每日提點她將鶴戲演練純熟,量她步力趕半日路程,秋氣襲人,氣候日涼一日,自打步入山區,每日只見荒煙蔓草,怪石嶙峋,雖是少些殘兵惡寇的肆虐,荒寒之意也着實難捱。
楚煌學道多年,風餐露宿倒是尋常之事,這幕野溼冷卻非陳魚所能禁受,還好當日在營中依她之言將那一牀棉被捲入‘齊物袋’中,眼下正好派上用場,這卻是陳魚思慮周至,謀過於人之處。
這晚,楚煌待陳魚睡下,又和往常一般尋了一株高大的樹木落定枝頭打坐。自天地兩分,物有陰陽,氣有清濁,學道者意在汰沙去滓,棄濁取清,而當日天地分判,氣之清輕上浮者以爲天,故以高阜處爲佳,不但神仙多擇妙高之峰,鬼怪也性喜幽僻之樓。此本道者視爲習常。
楚煌自和荒蕪刀魂魄相合,月華朗照對修爲裨益尤大,日漸領悟貫通陰陽之道。陰陽變化,奧妙無窮,天地所賴,宇宙所繫,又豈是隻言片語所能道明。
楚煌正感有所神悟,欣喜莫明,耳畔驀得傳入一陣低泣,神思霍然,種種心會頓如睡夢,霎時不翼而飛,了無痕跡。低頭只見陳魚伏在臥被上,烏髮披散,小聲抽泣。連忙躍身下去,問個究竟。
“夫人,你怎麼了?”楚煌問了兩聲,卻不見她答應。心中奇怪,湊上前去,只見她面頰雪白,雙眸緊閉,似在睡夢之中。心中稍安,在她香肩上緊拍了兩記。陳魚才嚶嚀一聲醒轉過來,睜開淚眼朦朧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
“你沒事吧?”楚煌啼笑皆非地問。
良久,陳魚才輕聲一嘆,“剛剛看到了小雙和毓兒,卻原來只是一夢。”
“俗話說,好夢成真。照朧雲和太史晴都是術法好手,有她二人護衛,蘭毓姐妹當可安然無恙。”楚煌隨聲寬慰,他又何嘗不記掛蘭毓的安危。
陳魚嗚咽道:“小雙長到這麼大,還從未離開過我的身邊。往日裡僕從無數,車騎千羣,煊赫富貴,我也未嘗驕人,何意今日生離與死別齊至,所得非所求,所失非所願,天意弄人,復有何說?”
楚煌微微苦笑,一時也無話可說。母子天性本是人之常情,悲愁怨苦也是思之所至,不可以理說,況此夤夜,正是人夜氣積聚,良知萌發的時候,心志柔弱,心思善變。運遇之聚合,便是仙家也常言天命難違,況我凡人呢?
楚煌跌坐一旁,正感無言寬解,忽爾想起一事,從懷中摸出一塊玲瓏剔透的玉璧來,這玉璧上鐫着龜行蛇伏,喚作‘靈犀璧’,乃是當日在雙雀莊驪龍海宮大公主龍曼歌臨行時所贈,據她所言,此玉能勾通神魂,思無不達。只是她又曾言此玉佩戴甚久,訖無靈驗,楚煌只道以她的修爲都難以驅使此物,思我平生素不爲彼蒼眷顧,自是更加難以爲力,是以一時未曾放在心上。
此時拿出來摩挲半晌,便把此玉的靈妙說與陳魚,“母子天性本是天道之常,想那二十四孝中,有‘齧指痛心’、‘扼虎救父’種種不可思議之事,古人常雲,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兒女言孝已是如此,父母思兒也是一般。此玉留在我身上無用,不如奉贈與你,或可揣摩出其中的奧妙來。”楚煌說了些法寶祭煉和使用的常理,只是未提及此玉也是旁人相贈,陳魚自也無從得知。
法寶者,乃仙家器用之通稱也。世間法寶,光怪陸離,神妙萬端,有不可盡識者。如來曾與觀音言道,以你的法力廣大,能普閱周天之事,卻還不能遍識周天之物,亦不能廣會周天之種類。碌碌餘子,又何足道哉?
如此看來,仙家法寶何只萬億,如何能知其根底?盡人皆知,上古之世,製作草率,虎豹爲鄰,狼蟲爲伍,此所謂茹毛飲血之世也,千萬年來,器用日富,文明愈盛,雖然通天之聖人千年難覓,博識鴻儒卻還代有其人,推知仙家,又何莫不然呢?
仙家素有先天、後天之說,先天之鴻寶亦不過是天地所鍾,璞玉渾金,偶然得之。及至物種日競,萬仙大戰,成者爲神,敗者爲妖,羣思克敵制勝,祭煉之法大行其道,至於今日尚不知厎止。
老子有言,“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至治之極。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值此戰國離亂之世,天下羣雄各以爭伐兼併爲能事,此言幾何而不爲天方夜譚。器用日富,物慾熾盛,天下之極軌也。然而,以此而爲天下萬民之福祉,似又大謬不然。如此,則小國寡民之言,亦可以深長思也。
法寶之成,原是因仙家之器用而生,溽陰陽之氣,採五行之金,小者移魂易魄,奪人性命,大者參天化地,移山架海,此固凡人之所深憚,而又無可奈何之事也。